第55章

  早春时节的上空总盘旋着一股风。

  将冬日积压的苦痛和怠慢清除,借由细微生命的萌芽,传达着周而复始的祈愿。

  燕灰的《融春》里写“复活”不是适合春天的词汇,“复苏”才与之匹配。

  活的反面是死,象征毁灭和消亡,而苏的背后是眠,冬天就像是一场无梦的好觉。

  足够温暖安全,好似生命境界的两端,轰轰烈烈的醒眠,安安稳稳的生死。

  孟淮明捧不住这册活页本,纸张生长出荆棘刺,深深扎入血肉,再毫不留情的拔出。

  过于强烈的痛苦使人神志不清,他宁愿这些刺与骨血长成一处,此后日日夜夜天长地久的折磨着他,也不想眼见着它们抽离,带出鲜红翻卷的真相。

  极端的情绪中他不禁萌生古怪的念头:燕灰真是一个太能忍的人,他对苦难的承受力实在超乎想象。

  快乐能够被分享,但痛苦不行,说到底趋利避害是动物的天性,即便在长期繁衍进化的过程中,情感互通变成社交的明面准则。

  共情这个名词被创造,并被反复提及。

  但这项技能却依然归类于需要学习的范畴,而不是发掘。

  如果一种能力被赋予“教”与“学”的范畴,那么反向说明,这并不是人人都具备的功能,更确切的是水平并不平均。

  这时倡导潜力挖掘的流派就会跳出来,称人有无限可能,也许他们说的不错,但站在芸芸众生之上,奇迹总能发生。

  在一个人短暂的生命里,能被窥探和深究的部分并不广泛,即使是他们的爱人和孩子,所见也是冰山一角。

  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共情要么变成职业模式,要么仅是一种于自身而言的恐惧。

  这是孟淮明对人与人认知的普遍法则,没有人能亲身体验他人的痛苦。

  更何况在没有相似的经历的前提下,遑论共感和共通,出于人道主义的悲悯与对弱者的同情已是不易。

  燕灰与他所持有的看法相似,但比他积极。

  那或许出自他洞察力的天赋,而知道是体会的前提,落井下石为他们所不齿,燕灰在能做到不了解真相前不擅发言论,也秉持着“道理我撂在这里,听不听是你的自由”的观点。

  但他依然信奉有一种情感超越与普世社交的理论,一旦被缔结,即使无法做到感同身受,也能引起人复杂情感海洋的波澜。

  他的说法很抽象,并说以后会写一本书来讲一个无法感同身受的故事。

  但之后就没了结果,那并不是他不想,而是他已经不能给出结果。

  现在孟淮明就在亲身感受这个结果。

  波澜不足以形容,狂风暴雨才恰当,而他也清楚地明白燕灰这个抽象背后实质化的体验,那是一种极度的无能为力。

  比愧疚自责更凶狠的一种情绪,是只能眼睁睁站在时间的下流望见泥沙奔腾。

  舟楫翻覆,任由你大喊大叫,狂乱不止,却什么也阻止不了的感觉。

  就是眼见所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挣扎痛苦,隔着时间洪流游不过去爬不上岸,恨不得能一刀杀了自己。

  一切的疑问都有了解释。

  完整的逻辑因果在其中串联。

  他忽然非常恨,那磅礴的恨意无根无萍,正是因为他无法发泄,而过于狂躁的情绪又需要出口。

  他恨为什么自己没有早一点撞死在路上,再早一点重生到对岸的时间点,那么他就能在这些极端非人的痛苦出现前,将它扭转。

  可哪里有什么如果。

  他以及打破了一次如果的概念,正确的逻辑是,如果他没有再活一次,就将永远与燕灰错过。

  两年之后,物是人非。

  燕灰的天真在于他认为很多时候生命的状态是一种相对的静止,按部就班于大大小小的惊喜意外,也可能是创造了了太多突发事件。

  本人反倒觉得日常平淡如水,毕竟小市民经历大事件的概率微乎其微,他自觉只要静候,万事皆有可能。

  孟淮明好像忽然明白,他的那个“决定了”是什么意思。

  可惜燕灰诠释着下定决心,然后彻彻底底的尝到了什么叫事与愿违。

  在他们分手后,燕灰因为交流会结识了赵豪,且由于未知的原因与安安扯上了关系,孟淮明有充分理由怀疑是赵豪甩掉了安安,而在某个触发点后,安安借力打力,将燕灰逼上绝境。

  他不怀疑这安安的恨意来的突然,即使是连一面之缘都没有的网友,也足以迸发出滔天的怨念。

  只是因为绝大多数不能有手段和能力。

  当然这并不是说恶意四处弥漫,而是触发机制不同,好比有人突然骂一个狂热的追星族“脑子有病",对方只会觉得这个人是个傻叉,而如果那人骂他的偶像”脑子有病“,并举例这位偶像总是傻笑分明是脑子不好使,那就会绝对被这个人恨的咬牙切齿。

  有时恨的滋生没有理由,有时也仅需要一个荒谬中蕴藏合理的理由。

  而更令孟淮明双手发凉的时,安安借力打力,似乎获得了全然的成功。

  燕灰说他不相信,那么就一定发生了什么,是来自于那个他不相信的人,给了他无法言喻的伤害。

  ——燕然。

  明明是早春回暖,孟淮明却好像一下子在严冬八月掉进了冰窟窿,四肢僵硬到连基本的求生都做不到。

  时间是天生的法师,在施展魔法使一个咒语符号的都会有翻天覆地的结果,种种事件在时间轴上各自归位。

  就如同孟淮明惯常做的那样,布置一个场景,放置人物,扭动时间的旋钮,因果在巨大的转轮中奔跑嘶吼。

  燕灰与赵豪相识,与安安结仇是因,燕然的负债构成了□□,燕灰开始帮姐姐还钱,而对方显然并不满足于对他们经济上的摧折。

  他们胁迫……

  孟淮明瞳孔收缩,不愿将最大恶意搁置在燕然身上,所以他宁愿用”胁迫“来揣测。

  他们迫使燕然带他们去到了燕灰的住处,燕灰听见了敲门声,也无法预料到门背后是怎样的噩梦。

  从照片上光源的改变可以看出,这不是短暂片刻。

  白日消退黑暗降临,燕灰可曾顺着颠簸的浪潮,望见那高悬于窗外,白而皎洁的月亮?

  燕灰不会仅被来自身体的折辱摧毁,这一点孟淮明从不怀疑,燕灰所有的言论皆来自于自身可实践的范畴。

  他们曾商讨过这个问题,基于校园暴力和女性危险事件频发,暴力者受到法律的自裁,而遭受暴力者往往同样会遭到第二轮的折磨,那来自于舆论和受害者有罪理论。

  结论是搞错了前因后果。

  顺序是非常重要的,为什么提倡女孩子出门尽量不要穿着太清凉,不是因为她们穿的少,就遭到了觊觎,而是因为那些觊觎者敢、且总有隐性的理念在背后撑腰。

  在他们和那些撑腰的理念面前,这就好比一场共犯。

  一旦有这种想法的支持,他们就往往更加大胆。

  好似有了同伙在助阵,他们想到的不是“这是犯罪”,而是因为“啊有那么多人认为她不应该穿那么少,她被我选中是活该,是不听话。”

  舆论的结果是,女孩子们往往不敢,也不会去报警,而且如果只是摸了一下,揩了一把油,也是因为她太漂亮,不是因为自己本身行为的罪恶。

  这一定数量的支持侥幸心理让因和果颠倒了过来,变成了:因为她们穿的少,所以要被盯上。但正确的顺序不应该是:因为盯人的犯罪存在,且是有隐性同伙的存在,所以为了自我防御,才要穿着适宜吗?

  那时候他们在看一部讲相关话题的电影,孟淮明说:“可不是所有人都不清楚这一点,只是有人不承认,有人不自知。”

  “那么怎样做才好?”

  孟淮明问罢才觉得这是个范围过大的疑问了,但燕灰说:“在现有的局面下,对于受害者,基本的一点应该是,作为他的亲人爱人,应当看清这里面对错关系,进一步要陪着一起共渡难关。”

  他不知想到什么案例,皱眉道:“那些发帖求助:女朋友被伤害了,我心里觉得变扭,想要分手啊可不可以的,这种渣男早分了算了,一辈子孤独终老更适合他。”

  孟淮明联想到了《融春》第一卷 中的一个故事,只是讲的非常隐晦。

  在“选择”中,有人畏缩不前,有人因外界纷扰而变得踌躇,当退缩者在主角罗柔面前哭诉自己的不得已时,罗柔听到一半就让他闭嘴。

  他说:“没错,我们说外界的舆论力量是无法估量的,不体会不能理解,可你在知道对错的情况下依然这样选择,那这不是你无可奈何,而是你本身懦弱。所有的辩白都来自于你不能承担,受害人的是你爱人,可直到最后她都比你坚强很多,而如果是你,一定不能挺过去。“

  单元情节的核心人物就大笑:“那你告诉我,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罗柔就沉声道:“我希望当不可反抗迫害发生时,我爱的人能以保全性命为最重要,听起来或许有些消极,但失去了生命就失去了一切的可能,但我希望他活下来。”

  “因为这件事从一开始错就不在她,她不应该因为没有无错而承受这个本该由犯罪人付出的代价。”

  “她遭受的是□□和心灵的创伤,必须要有人陪她一起走那段恐惧、黑暗、身不由己的噩梦,而我的感情不会因为这一件事而减少。”

  “相反,身为她亲近信任的人,要理解她的脆弱,并告诉她,我想陪你一起好好生活下去,而非议流言,都是那些人愚蠢所致,我的爱足够清醒,它清醒到我能认知,没有保护好你是我的责任,而你的坚强永远有我做支撑。”

  真正摧垮燕灰的是来自亲近人的伤害,是绝对的孤立无援,以及可能的……背叛。

  孟淮明此时甚至想向上天祈祷,燕然并没有做出那样的事。

  连他也无法相信燕然做出这样的选择,这其中必有隐情……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想要翻遍全世界把燕灰找出来,可他不能做到,在去往燕然的康复中心前,他已经跑遍了所有赵豪可能去到的地方,但依然没有任何关于他们的音讯。

  而他何尝不是这其中的一环。

  置身事外是太简单不过的事情,只要他想,这都和他没有关系。

  他是出于好意要介绍给燕灰那个工作,为了让他忙起来才让朋友把交流会的任务交给他,于是燕灰遇见了赵豪,由此缓慢行驶的列车脱了轨。

  他不是故意不搭理燕灰耳朵短信,实际上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理睬这种看起来和恶作剧一样的绑票短信,何况那还来自于前任男友,被理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那是燕灰绝境中唯一可能被发现的机会。

  这错在谁?

  谁也没有错。

  孟淮明冲出门,漫无目的的在街上乱走,看起来就像是个真正的疯子,他反复看那段监控,将可能的地点再跑一遍。

  他给姜华的任务是找人——“不择手段”。

  下一步他要找安安尝试逼问赵豪的地点,如果不行,就去秦家的总部。

  徐医生在遛弯时碰上了宛如困兽的孟淮明。

  而恰好暮色低垂,这下两个人就好像是要往黄泉路上遛弯搭伙的样子了。

  不过显然徐医生没有和他作伴的想法,他顶着那更没有活气的冰山脸,对孟淮明说:“你晃一晃你的脑子,水声大吗?”

  跑了一天善后工作的徐医生再度发挥他NPC的天赋。

  “虽然不能算是强迫症,但有始有终是好习惯,赵豪大概率在他和蝴蝶……燕灰第一次遇见的酒店,鼎云大酒店。”

  孟淮明一怔。

  “天黑之前,赶得过去,还有余地可言。”徐医生假惺惺地叹道:“入夜之后的决定不可信,他会在天黑前拿主意,怎么处置这人。”

  孟淮明匆匆撂了一句感谢。

  徐医生满不在乎,还是边溜达边继续长吁短叹:“希望你来得及。”

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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