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拍摄总体还算顺利,或者说是在孟淮明所经历的剧组中,最顺利的一次。

  但并不是因为他当了导演资方,剧组都听他的,相反,在多了几重身份后,他更加感到欠缺。

  依然还有要周旋辗转的人情世故,而就算有前辈指点,真正实操也与三言两语的难度相差甚远。

  孟淮明从来没有这么累,也从未有过如此的充实。

  李溪这次过来负责台词修改。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着手了剧本的第五次台词审核,还拉上在《你来我往》剧组结识的好闺蜜当美术。

  那姑娘深藏不露,对场景布置的看法独具一格,时常给剧组不少惊喜。

  这部戏并不需要太多特效,却依然无时无刻不再燃烧着资金。

  孟淮明深切感受到分秒中产生的消耗。

  而要做到在如此大的消耗压力下精益求精,就意味着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心存怠慢。

  好在他找到的团队或有生涩,磨合期也失误连连,但终究上下一心。

  尽量避免了想从中谋私利,贪图名声的存在。

  演员方面,就连外聘的副导演都不得不佩服孟淮明挑人的眼光。

  他甚至可以预料到这几位主要演员将在电视剧播出后,更上一级台阶。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肯铆劲,可在孟淮明现场的指导下,好歹也能撑得住场面。

  届时播出,优劣显而易见。

  何况这些演员也不是吃素,闻风也能闻出危机感,聪明的就掐灭了消极怠工的心思,乘着这股风把自己往上送。

  季度末,现代都市剧《融春》演员全面杀青。

  后期制作紧锣密鼓跟上,孟淮明请大家来喝了次酒。

  他被灌了不少,却坚持自己没醉。

  散席后,燕灰半是搀扶半是拖,把他带了出去,在小卖铺给他买了解酒的酸梅果汁。

  一回头见孟淮明居然坐马路牙子上了。

  燕灰拿着果汁快步跑过去,眼见孟淮明双手捂着脸。

  华灯初上,暖融融的脚步渐渐走远,攀升的温度催开了城市隐秘在各处的花盏。

  晚风中多了丝缕的清甜,燕灰蹲在他身边,“是不是很不舒服,想不想吐?我扶你站起来……”

  见他半天没有反应,就在燕灰要起身去拦出租车时,右手手腕被一把抓住。

  他重心不稳险些跌一个踉跄,问:“你怎么啦?”

  他放缓声音,伸手顺着孟淮明的背,孟淮明抬起头,目光落在马路的中央。

  他今天太高兴了。

  《融春》是他的第一部 作品,也会是他的最满意。

  不论是从剧本还是到演员,从场务到剪辑,都没掺半点水分。

  甚至在酒桌上,他知道那些都是踏实肯干的人,不少都和他或燕灰聊过天。

  他们都是在行业内中踟躇前行的人,点着光线微弱的灯,却未有投身黑暗的丧气。

  在他们中或有同样熟悉规则的老手,可他们熟悉却没有被规则吞没,未有一丝一毫地去算计人心,重伤他人的恶意。

  他们相互推荐,有在业内脾气古怪的优秀剪辑师,有还未认清自己从业方向的海报设计。

  而相比于孟淮明,燕灰更成为剧组的团宠,这一点连他自己都不曾想到。

  其中隐约有猜到他俩关系,却都尊重且礼貌。

  直到全员杀青,外界都未传出半点关于他性取向的流言蜚语,这简直是奇迹。

  燕然的病情得到缓解,不久后将会出院,孟淮明做足了功课,甚至比燕灰还要焦虑。

  燕灰又是抱着他,一句话不说,也是这样轻轻拍着他的背。

  他内心的担忧远胜过孟淮明,可往往就是这样,在决定面前,总有人要更加冷静坚强。

  时间是制造苦难的帮凶,也是治疗苦难的良药。

  燕灰不再去勉力装扮那毫无瑕疵的爱侣,他也有坚持和顽固,有习惯与退让。

  没有能完全无私接纳的彼此,而是在对冲中,做到发自内心的坦诚。

  “燕灰。”孟淮明忽然喊了他一句,连尾音都在发抖。

  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好,在愉快散席之后,酒精迷幻了孟淮明的思维,一时间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车辆依然在城市的骨骼上川流不息,灯光璀璨到新旧模糊了颜色。

  孟淮明用力地眨眼,心脏在胸膛中沉重的跳动。

  他摇了摇头,恍惚中见一处童装商店的招牌,瞬间呼吸急促。

  他愈发用力的拉住燕灰,宛如他是这奔流不息岁月里的稻草,一丛生长出悬崖的丁香。

  孟淮明见识过生命能脆弱成什么样子,那对他来说直观且苍白。

  “淮明?”燕灰空出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孟淮明就将他两只手手紧握住,燕灰觉得他一时半刻都缓不过来,轻声询问:“那边有一个KFC,我们去那边坐坐?”

  孟淮明浑浑噩噩的站起来,在路过那家童装店时,将燕灰推到道路的内侧,燕灰看了一眼那发光的招牌,眼睫频繁地扇动,末了柔声道:“没事,我们去买点吃的。”

  这个时间坐在店里用餐的已经不多了,但打包带走的人不少。

  燕灰找到座位,点了些能明早热着吃的汉堡和可颂,回到位置上,见孟淮明已经把果汁喝了半瓶。

  “今天喝得有点多了,不过可以理解。”

  燕灰自己也喝了挺多,但他似乎不大容易醉,只是越喝脸色越不好,后来就没人敢灌他。

  再者孟淮明非要挡着,他想要抢杯都抢不到,所以到现在燕灰也只是微醺状态。

  不知何时,两人交握的手掉了个儿,变成燕灰将他的手窝在掌心,燕灰半眯着眼,神情柔软的像新长出来的嫩芽。

  他也没具体往下说什么,孟淮明静静看着他,好像眼前人是魔法变出的幻觉。

  他害怕午夜钟声敲响,虚幻无所遁形。

  孟淮明这样高兴,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安安的事情有了着落。

  他找到了燕灰描述出的施暴者,那些人也在特殊手段和威逼利诱下交代了一部分证据。

  燕然在清醒时提供的证据,以及燕灰在《融春3》后记埋下的伏笔,最重要的是,安安的助理为了三百万选择了出卖。

  安安的助理再也无法忍受他的反复无常,几乎被折磨成神经衰弱。

  可助理也并非完全无辜,他跟着安安做了不少事,且都留有备份。

  起初用于保命,而后变成了报复的利器。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助理的行为无疑是纵容和帮凶,而现在跳反也是利益驱使,但到底为孟淮明所用。

  更让孟淮明惊喜的是,安安的助理还透露安安吸|毒。

  孟淮明想告诉燕灰,安安要完了,我们能让他永远不能翻身。

  安安自己踩了禁忌,为人凶恶,注定自尝恶果。

  他的人生也许还在继续,但必定会和他的野心背道而驰。

  他会受到惩罚。

  可当孟淮明坐在马路边时,他又害怕了,他怕这不过是他在穷困潦倒中的一个梦。

  安安、盐熏、苏曜文,还顺风顺水活在醒来的世界里,而燕灰,初七、孟家,都已沉入了黑暗。

  他怕这是自己连续失眠后的昏睡,那血腥和嘶吼才是现实。

  “燕灰,你、你听我说。”孟淮明捶着自己的脑门,已经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你和我讲,现在,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在哪?”

  燕灰将手机日历调出来推给他,又口头重复了一遍日期。

  继而笑道:“是不是还要问一个‘我是谁?’,没事,你是孟淮明,我是燕灰,现在是十点三十七分,在KFC靠窗的第三个位置,只有你我。”

  窗外灯火如旧。

  燕灰说:“你或许因为剧本的原因陷得太深?你有什么困惑,难以说清的话,那我们就玩一个文字游戏,你还记得吗?角色的共情,我来告诉你答案。”

  这是他们很早以前玩过的共情游戏,类似剧本杀,模拟出场景,代入角色,进而推动剧情发展,使人物不至于走形。

  假若构建得当,也能从第三方视角解决一些问题。

  孟淮明模糊中居然真的给他套了一个文字游戏,主角A和主角B,两年后,那低概率的当街砍人意外。

  “如果是我,我也会这样选啊。”

  燕灰深吸一口气,身体前倾,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而且这个时间点太微妙了,两年,二十四个月足以改变很多。”

  “B要是长期接受催眠,也许就真的能慢慢忘记过去,可那不是愈合,而是盖住了伤口,当两人再次重复,过于长的时间间隙,让一切再无转圜。”

  “B让A花钱请客,说明他已经知道了A的窘境,而你说A并不是完全一穷二白,而是在试图爬起来……”

  电光火石间孟淮明明了,曾经的燕灰在为他保留那可怜的体面。

  “但B一定会推远他,这一点我深有体会。B已经自顾不暇了,他跌得太深,只能在更深幽的地方学会生存,他那时候要是答应了A,就是让两个人都陷入被动。”

  “那……”孟淮明斟酌着开口,“就像电视剧那样,要是还有表达的机会,你会怎么说?”

  他把遗言描述的隐晦,燕灰却能够领悟,“要看有多少句,要是和电视剧一样有十几句,那要说的就多了。“

  “一句。”孟淮明舌苔发苦,“只有一句。”

  “——对不起。”

  孟淮明倏然清醒。

  “为什么?”

  他一激动甚至把果汁瓶子捏扁了一半,燕灰也不惊讶他反应,镇静地答道:“因为只有一句话,B被发现了,他会想要道歉。”

  “出色的演技是不能让人发现的端倪,就好比一个角色不该突然毫无理由的性情大变,既然B已经决定推开他,他就要做到这一点。”

  燕灰还嘀咕起来:“这样看B比我狠了很多啊,两年后……”

  “端倪?”

  “这个词可能不恰当,跳出来形容就是这样。”

  燕灰看向他眼底,“或许有些矫情,可人之将死,我想要是该有再多说几句的机会,完整的句子应该是——

  对不起,让你发现了,我还爱着你。”

  “好了。”燕灰笑了一声,“天晚了,回去吗?”

  他站起来,再度看向街对面那发光的招牌,那些原本沉落于幻觉和现实梦境。

  伴随燕灰从混沌的催眠中苏醒,逆向了一段莫须有的记忆,在一个文字游戏里浮上了天空,内里是倒映流淌的时间彩虹。

  燕灰转过身,对孟淮明道:“走吧,回家啊。”

  孟淮明握住了燕灰的手。

  尘埃落定,时序无差。

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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