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万物之因（十一）

　　康庄进门的时候, 冯翊真正坐在椅子上，一整个日夜未换的龙袍已经有了褶皱, 皱巴巴的让上面张牙舞爪的龙都失去了威严。

　　康庄抬脚跨过门槛, 一步步的走到冯翊真面前。

　　他一边走, 一边笑着埋怨道，“冯翊真你去哪了啊！有人说你跟国师走了, 我去问国师, 你却不在那里，他也不知道你去哪了，我翻遍整个皇宫都没找到你，后来好在碰见真龙那个老东西，他跟我说带着你出去了一趟, 现在你已经回来了。”

　　他笑着绕过桌子, 坐到冯翊真的扶手上, 把一封信放在他面前，“喏, 你家祈宝儿的，这孩子真是没个定性, 信里说是黄沙有难找他帮忙他去看看，我估计啊, 就是找借口出去玩呢。”

　　他拿着信在冯翊真眼前晃了晃，“你看看？”

　　冯翊真抬手拿过信放在桌子上，哑着嗓子道，“你见过国师和真龙了？”

　　康庄满不在乎的笑道, “见过了，尤其是真龙，和我说了很多莫名其妙不知所以的话，烦死人了。”

　　冯翊真想扯扯嘴皮笑一下，可他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他道，“康庄。”

　　康庄偏着头，看着有几分可爱，“恩？”

　　冯翊真无声的注视着康庄，康庄终于收起了笑容。

　　他面无表情的回看着冯翊真，“告诉我，是假的。”

　　冯翊真沉默着没说话，但康庄已经知道了真相。

　　“所以是真的，南国如今什么洪涝、旱灾、战乱，都是因为我？”

　　冯翊真道，“不是因为你，只是……只是降罪于你。”

　　康庄根本不关心什么天道降罪不降罪，也不关心那些人死活，他只关心一件事，“冯翊真，所以你要怎么做。”

　　冯翊真抬起头，视线从康庄的眉骨，落到眼睛，落到鼻尖，再落到那个他日日亲吻过的唇上。

　　疼痛从心脏开始，密密麻麻的缠遍了全身。

　　“康庄，我……”冯翊真嘴开了又合。

　　康庄盯着冯翊真，“听着，冯翊真，那件事情究竟怎么样一点都不重要，冯翊真，我只想知道，你要做什么。”

　　冯翊真觉得自己喉头胀痛无比，连说一个字，都疼得他要流出泪来。

　　可真龙带他看的东西，一遍遍的，从脑海中跳出来。那些被饥饿和战争追杀的无辜民众，都是受害者。

　　这些脆弱的人类，他们不应该承受这些。

　　所以冯翊真还是开口了，“康庄，封印……也许还有机会打开的，等天道不再怪罪你，等……”

　　康庄冷漠道，“冯翊真，你要封印我。”

　　眼泪还是下来了，冯翊真闭上眼睛，仰头想让眼泪倒流回去。

　　他道，“对。康庄，我要封印你。”

　　康庄气急败坏的站起身来，“冯翊真！你要为了那些和你没关系的人封印我！”

　　冯翊真痛苦的摇头，“康庄，他们不是毫无关系，他们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正受着他们本不该受的灾难，我不能就眼睁睁的看着。”

　　“他们就那么重要吗！你要管他们死活！那你要眼睁睁看着我被封印吗！那你就愿意了吗！你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康庄道，“从你继位开始，他们就永远比我重要，你为了他们批奏折、彻夜不眠、满脑子就都是他们！你可有想过我！”

　　“康庄，你和他们不一样。我……”冯翊真想解释，可又说不出口。

　　康庄的声音也带了哭腔，“可我想让你做皇帝，不是为了让你忽视我，而是让你不受欺负！”

　　冯翊真看着康庄，眼泪止不住的滑落，他不住的道歉，“对不起，是我的错，对不起。可我暂时没有找不到别的办法。”

　　“所以呢……”康庄声音颤抖，质问道，“你现在，就要为了这可笑的、所谓的天下苍生，放弃我吗？”

　　“康庄……康庄……”冯翊真摇着头，“这天下苍生从来都不可笑，我也从来都没有想过放弃你，选择封印你不过是因为这事现在能找到最好的办法，否则这个事情一天不解决，就要多死成百上千的人，南国的百姓们都等不起了……康庄，相信我，这只是暂时不得已为之的办法，我一定会找到其他办法的，你只是要呆一会，好不好，康庄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若是找不到呢。”康庄道，“那就彻底牺牲我吗？”

　　“不会的，一定会有办法的！”冯翊真站起身，捏着拳头道，“康庄，即便是拼尽性命，我也会找到办法。”

　　“我不要你牺牲性命。”康庄道，“冯翊真，我见不得你死，我会疯的。”

　　他说的云淡风轻，可于冯翊真来说，字字轰雷。

　　康庄越爱他，他就越觉得自己现在不是个东西。

　　懦弱、无能，毫无用处。他放不下南国的百姓，也放不下康庄。

　　可他终究要选一个。

　　他对于所谓的南国基业毫无兴趣，谁做皇帝于他而言都不重要，但若是要他看着这些人一个个凄凉的死去，他做不到。

　　如果可以，他宁愿死的是自己。

　　死多简单啊，他现在都恨不得去死，刀往脖子上一抹也不过一眨眼的事情。

　　可他死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康庄颓然道，“所以说来说去，这天下，终归比我重要。冯翊真你猜猜看，如果现在我是你，我会怎么选。”

　　他抬头看着冯翊真，“若天道逼你与天下苍生为敌，我不会有丝毫疑虑，我会选你。即便被万人唾骂，终身隐于谷底。”

　　“冯翊真，因为在我心里，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他转身，向前迈了一步，看着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的真龙，口中却对冯翊真道，“冯翊真，更因为，你重要过我的生命。”

　　“所以，我如你所愿。”

　　康庄向真龙道，“既然你们说多一日就多些人死，那来吧，就现在。”

　　真龙道，“你还有什么未了的事情吗？”

　　康庄道，“有，陪冯翊真一辈子。”

　　真龙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搭他这个茬，道，“你太强了，凭我现在的能力，没办法完全封印你，若我要封印你，只能借助灵境，灵境无主之时，将会一片漆黑，没有光、没有声音、也没有任何东西。”

　　康庄嗤笑道，“怎么，你要封印我，还要问过我的意见？”

　　真龙没有心思与他斗嘴，道，“我只是确认你不要反悔，要打架提前打完，一会封印你的时候我没精力和你打架。”

　　“放心，我也没心情和你打架。”

　　“那好，我们去太行山吧，我将你封印到那里。”

　　“不。”

　　真龙诧异的看着他，“你反悔了？”

　　康庄道，“不是反悔，只是突然想到，既然要问过我的意见，那就问到底啊。既然问我的意见，那我就说了，我不要别封印到太行山。”

　　真龙道，“那你想去何处？”

　　康庄侧身，一指身后那面书房的大墙，“这里。”

　　真龙微微皱眉，“这是皇帝的御书房，供皇帝批阅奏折会见朝臣的，哪有将封印设在此处的。”

　　“对啊，我就是要被封印在这里。”康庄盯住冯翊真，“就把我封印在这里，我要冯翊真日日都看着我，无论是看书、批奏折、写字，只要他在这书房的一刻，他就要被逼看着我。”

　　他的眼神似仇恨，又似害怕；似冷漠，又似孤单。

　　冯翊真心头一痛，他忍不住踉踉跄跄的走到康庄的身边，抬起手抚向他的脸。

　　指尖触碰到的肌肤一如既往的温热与熟悉，可是冯翊真不知道，自己下一次触碰到他，又将会是什么时刻。

　　他哭着道，“好，康庄，让我日日看着你。”

　　真龙灵境离体，似流星一般，坠入那面墙中。墙上的其他装饰全都化为粉末消散了，而原本光滑平整的墙面，自灵境进入之后，慢慢的浮现出了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个精致无比的巨龙雕像，威风凛凛，每一个细节都刻画的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康庄抬起手，覆上了冯翊真的手背，他的脸还几不可闻的，在冯翊真的掌心蹭了蹭。

　　“冯翊真。”康庄道，“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这是他最后的尊严，也是他最后燃起的一小撮希望的火苗。

　　可冯翊真吹灭了他。

　　冯翊真向后退了一步，眼泪一颗一颗的落在地上，他的手慢慢的，从康庄的手中抽出来。

　　康庄手一紧，想要留住他。

　　可是没有用。

　　冯翊真的手落在了身侧，他垂着头，康庄除了他落在地上的眼泪，什么也看不见。

　　康庄的眼神彻底黯淡下来，他慢慢的转过身，一步步踏入真龙设好的封印之中。

　　他站在封印里，四周的封印慢慢向里聚拢，转瞬之间就要将他关起来。

　　冯翊真突然冲了上去，拉住了康庄的手，“求求你，康庄，求求你，信我……”

　　他颤抖着跪在地上，“康庄！是我对不起你，我一定会救你出来，一定！”

　　“冯翊真你疯了！出来！”

　　真龙怕封印伤着冯翊真，灵力一扯，想逼迫冯翊真放手。

　　因为太过用力，真龙的灵力在冯翊真的手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红痕，可冯翊真咬着牙，似乎是要撑到最后一刻。

　　康庄沉默半响，灵力轻柔裹住冯翊真，将他送了出来。

　　封印彻底合上了。

　　冯翊真跪坐在地，终于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