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有麻药的效果残留,何似对疼痛的敏感程度不是太高,这恰好为她提供了和吕廷昕平视的可能。

  在吕廷昕面前,何似不想输了任何东西,包括和她平等的对峙。

  何似屏住呼吸,将所有力气集中到双臂,一鼓作气撑起了上半身。

  平日里简简单单的一个起身动作,何似挣扎出了满脸汗水,白色的绷带上隐约有血迹渗出来。

  吕廷昕冷眼旁观,既不打算帮忙,也没有落井下石,异样的平静让她看起来格外不近人情。

  何似不以为意,靠自己是她这些年学得最好的本事,无视他人目光也是她早已经烂熟于心的技能。

  在吕廷昕的注视下,何似一手撑着身体,一手将无力的双腿从手术台上挪下来。

  腿上的伤重,经何似这么一折腾,才止住血的伤口再次裂开,血迹渗透绷带顺着大腿流了下来。

  何似这几年很少穿露胳膊露腿的衣服,身上本就白皙的皮肤被捂得更加招人嫉妒。

  当干净的白沾染上刺目的红,巨大的视觉落差让这幅画面变得妖冶、刺激。

  然而,此刻无人计较。

  何似是因为没有多余的精力,吕廷昕则是不在意。

  不被她放在心上的东西,即使再怎么诱人也入不了她的眼。

  手术台很高,何似披了外套坐在上面,用占据高处的俯视掩饰自己的狼狈。

  “为什么要救我?!”何似咬着牙,所有愤怒都被推到了那双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眼睛里。

  吕廷昕看得清楚,反应平平,用和平时无异的速度低下头,拔开笔帽在纸上写字。

  几秒后,纸被翻了过来。

  【对不起】

  “对不起?”何似笑得讽刺。

  汗从脸侧滑下,滴落在腿上,不热,何似却觉得那一处烫得疼痛难忍。

  “一句‘对不起’就能把你欠我和她还回来?!这中间牵扯的不止是感情,还有人命!吕廷昕,你做梦都不会梦见冤魂找你索命吗?!”

  “不会。”没有感情的回答让何似的愤怒彻底爆发。

  何似拖着无力的身体站起来,一步一步,以极慢的速度靠近吕廷昕,“吕廷昕,小叶子什么坏事都没做,你害得她从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变成人人唾弃的罪人,我什么坏事都没做,你害得我失去温暖,失去感情,失去所有可以支撑的东西!”

  何似的语速很慢,每说一个字身体的痛就会加剧,心口从没有愈合的伤一点一点被撕裂。

  恨在发酵,和她的痛苦一起被丢进名为愤怒的大火里焚烧。

  何似绕到吕廷昕身后,将攥在手里的刀贴在她的脖子上。

  从何似站起来,吕廷昕就看到了她手里的刀,可她只是看着,平静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现在刀架在吕廷昕的脖子上,她依然无动于衷,好像生死在她这里只是两个字,无论接下来会走到哪一步,她都会欣然接受。

  何似弯下腰,手捏在吕廷昕肩头,比地狱厉鬼还阴冷的声音近在咫尺。

  “名利就那么重要?啊?重要到你连做人最起码得良心和感情都可以欺骗?可你不都在把我赶回叔叔家以后,踩着她的肩膀得到想要的东西了吗?为什么你不安安心心地在那条路上继续往上爬?为什么你要再次出现,还是我喜欢她喜欢得什么都可以不要的时候?”

  手术刀冰凉的触感就在颈侧,只要何似稍稍一动,吕廷昕的性命就会葬送在她手上。

  害怕吗?

  吕廷昕感觉不到,只有一幕幕往事在她心口凌迟。

  伴随着能将人逼疯的疼痛。

  “吕廷昕,你究竟知不知道为了和她在一起,我背负了什么?”

  何似的声音非常压抑,像是痛苦到至极时想和谁同归于尽的绝望。

  吕廷昕听出了异常,本能反问,“你背负什么?”

  她忘了,何似听不见。

  何似将手术刀放平,紧贴着吕廷昕的脖子,喉间阴冷的声音和她朝气阳光的外形大相径庭。

  “本来我是想看看枪口对准你的额头时,你会不会害怕,可惜军医不配枪,那我就勉为其难让你尝尝手术刀的滋味好了。”

  何似露出灿烂笑容,眼底黑暗肆虐,“老实说,杀人我见得多,真正做还是头一次,感觉挺刺激。你不是医生吗,教教我从哪里划下去最爽呗?要感官上的爽。看着血一点一点流出来偏偏就是死不了,这才最适合你。”

  吕廷昕不语,或者说,即使她开口,何似也听不见。

  死寂的房间里,除了何似时而兴奋,时而阴郁的声音别无其他。

  吕廷昕坐着,疼到麻木的心静如止水。

  “砰!”房门突然被人大力推开,走廊里燥热的风涌了进来,温度高得吓人,何似却在阵阵燥热里打了个寒颤。

  手控制不住,锋利的刀刃随着何似的颤抖在吕廷昕脖子里游走。

  “阿似!把刀放下!”裴俊大喊,因为太过震惊,他忘记何似已经听不见声音这个事实。

  何似却在恍惚之中猛然清醒,触电似的扔开手术刀。

  水泥地面上,泛着冷光的刀刃上有血迹残留。

  裴俊大步走过来,挡在何似身前,密不透风。

  前方,吕廷昕刚好转身,脖子上的血沾满了那一处衣领。

  “你不会告发何似!”疑问句被裴俊说成了祈使句。

  吕廷昕寡淡的眼神动了动,一开口,声音依然生硬得分辨不出情绪起伏,“不会。”

  紧绷的弦松开,下一秒再次被拉紧。

  吕廷昕冷淡的目光从裴俊肩头扫过,察觉不到任何紧张,“不过,她的伤口再不重新处理恐怕会留下一身疤痕。”

  裴俊立刻回头,这才注意到何似一直在抖,像是疼的,又像是吓的。

  裴俊转身,压低身体和何似没有焦距的眼睛对视,“阿似?”

  何似没有反应,惨白的脸和嘴角扎眼的红形成鲜明对比。

  裴俊看着,胸口涨疼得快要炸裂。

  这么咬自己不疼吗?

  “阿似,张嘴!”裴俊使劲儿捏着何似的下巴,迫使她放开被虐待的嘴唇。

  没了东西能咬,何似的精神瞬间崩溃,抓着裴俊的衣服放声大哭,“师傅,她把小叶子害得那么惨,把我害得那么惨,她明明那么坏,为什么我还是不敢杀她?!就因为她穿军装?就因为她治病救人?我没那么伟大的,你让我再试一次,就一次,我一定可以做到......”

  “何似!”裴俊大吼,声音大得燥热空气不敢随意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流动。

  何似隐约听见裴俊在叫她,愣了下,用仍然在恨里打滚的目光看过去。

  所有疯狂的激动在看到裴俊眼里的苛责时被打回原形。

  “对不起。”道歉委屈至极。

  裴俊心疼地摸摸何似低垂的脑袋,不知道怎么安慰。

  何似说的一点都没错,就是因为吕廷昕身份特殊,她才下不了狠心。

  她的爷爷,她的父母,她曾经的爱人,包括她自己对这个职业都心怀敬畏,如果不是这样,她和叶以疏也不会因为一枚领花结缘,更不会有这往后的种种酸甜苦辣。

  何似的善良,天生就有,生在骨子里,生在灵魂里。

  “叩叩!”敲门声适时响起,和吕廷昕一起帮何似治伤的那名年轻军医走了进来,“师傅,来接他们的人已经到了,催着出发。”

  吕廷昕几不可察地点点头,声音听不出来一丝异常,“再给她打一针镇定剂,路上时间长,她忍不了疼。”

  年轻军医看了眼何似,诧异,“她的伤口怎么又裂了?!”

  吕廷昕往水池边走,“马上给她打针,我重新处理。”

  年轻军医忙不迭失地跑过去准备。

  何似已经平静下来,裴俊一推,她就跟着裴俊手上的力道走到了手术台前乖巧地趴下。

  视线在地面的手术刀上停驻,声音飘着飘着飘进了吕廷昕耳朵里。

  “吕廷昕,你该兴庆自己当初为了达到目的辅修了药理,也该兴庆她不厌其烦的教你,把你教成了一个真正的医生,更应该庆幸她让军人和医生这两个职业在我脑子里扎了根。

  这些年,从你手里诞生的‘药品专利’、‘第一例成功案例’我都记着,如果没有这些,如果你没有救下战场上那些为了和平不顾性命的英雄,如果你没有一次又一次改变那些因为生病造成的操蛋分别,刚才那一刀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划下去。”

  何似接近自言自语的平淡陈述让吕廷昕失去方寸。

  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吕廷昕死水一样的眸子生出了普通人才会有的复杂感情。

  感激,后悔,还有……喜欢。

  过去的她,亲手毁了一份可以媲美所有荣耀的喜欢。

  现在,她只能尽力偿还。

  吕廷昕再次提笔。

  用了两页纸。

  盖上笔帽,吕廷昕将第一页纸拿给何似看。

  【伤害她我很抱歉,伤害你我也很抱歉,为此我付出的代价是永远不结婚生子,不退二线享受风光厚待,后半生,我会拼尽全力活着,用活着的每一天替我做过的那些事忏悔。】

  “哈哈哈!”何似笑出了眼泪,“好啊,我祝你每天都活在愧疚里受尽煎熬!”

  吕廷昕收回纸攥着手里,习惯冷淡的眼睛里隐隐浮出笑意。

  欠下的,她终于可以开始偿还。

  针头刺进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何似的意识随着镇定剂的推入慢慢模糊,委屈和不甘责趁机放任,“吕廷昕,你为什么不是个普通人?”

  隔着一身军装,隔着一身白大褂,她怎么心安理得找她报仇?

  吕廷昕回答不了,只是在何似马上要跌入黑暗时,把下一页纸亮给她看,同时念给她听。

  何似听不到,可她从那张纸上看到了光,万里晴空下最亮的阳光。

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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