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我的爱,我的罪

  坐在医院的台阶上,在深夜的路灯下握起了拳头再缓缓地摊开,等伸直了手掌又再度握起,夜风温柔地穿过指缝却被捏的粉碎,一张一合仔仔细细地凝视着无名指上的戒指。没那么多繁复的东西,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银环,贴着指腹的地方刻着:Mein liebe。如此飘逸的字体,如此沉重的剖白——我的爱。

  最终缓缓滚入黑暗中,我的手上终于什么都不剩了。

  “听说过沙漠骆驼的故事吗?”

  耳边传来李知源不大的声音,随即车前灯一闪而过。

  “嗯……”我点了点头笑了,眼前逐渐模糊起来。

  “被饲养抽打过的牲畜即使松了缰绳也还是会习惯性地站在原地,就像现在的你。”

  我一下站了起来,疯了一样地冲进黑暗里去寻找那枚戒指,一边颤抖地跪在地上摸索,一边擦着一齐往外涌的眼泪和胃里的酸水,那股妥协的欲望强烈到直接令我产生濒死感。

  从我贪恋绑匪的柔情开始,就已不再是受害者,而是一场完美犯罪的帮凶,我叫屈,求饶,崩溃,我也甘之如饴,寸步不离。

  形式化的逃跑,我找了各种理由欺骗尚艺、知源、阿澄,欺骗她们我只是懦弱,只是无能,那是罪,可尚还上得了台面,骗的我自己都信了,我真的信了。

  尚艺,你看,我是为了你才回到段亦然身边的,多么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哪!可你的腿断了,你不见了。

  李知源,听着,我只不过想开门找段亦然说清楚,我也想勇敢一次,你看,我是否够勇敢了?我还可以更勇敢!只是,你的眼睛瞎了,生死未卜。

  我信誓旦旦地认为我和阿澄是一样的,多恨啊!恨到恨不得毁天灭地,恨到可以手起刀落,一刀封喉。只是刀在我手里却总也拿不住,我到底是有多恨啊。

  谁能告诉我,我是有多恨啊,恨到连刀都拿不住了吗?

  我找不到那枚戒指,它太小了。

  “是我自愿的,我爱段亦然,她太漂亮了。”

  我跪在泥里闭上眼睛哆嗦着说出这句话,这是实话,是最原始、最不加以良心修饰的实话,我不敢说,因为它会逼疯很多人,很多为了我的罪孽而无缘无故牺牲的人。

  我也很少会这样直视自己,因为预估隐藏在层层血肉之下的东西究竟有多自私,多肮脏,多滑稽可笑,又多可悲是很残忍、很血腥的。

  不等别人窥见那颗曲折迂回——在阳光下肆意藏污纳垢的心脏时,自己初见端倪就要先诅咒自己。

  一个有道德约束感,选择回归社会的普通人,会在社会性和本我性的不断拉扯中长大,最后学会如何给见不得光的某些部分蒙上一层层遮羞布,然后完美地融入社会,这是成长的洗礼,是脱离远古文明的智慧。

  很好。

  只是我的遮羞布却被活生生撕烂了。

  我就这么硬生生地目睹着自己那颗被捅得千疮百孔的心叫嚣着,叫嚣着被人唾弃的欲望。

  我也唾弃,可是我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自己真的不去爱她,控制不住地想要逃离这里的死亡和责任,甚至控制不住地幻想发生在尚艺身上的一切暴行都是假的,降临在李知源身上的灾难也不是人祸。

  有时候犯错者比别人更清楚自己犯的是什么性质的错误,可是知道又有什么用呢?遮羞布已经掉了,我只能继续选择欺骗受害者,却再也骗不了自己。

  这令人作呕,其实我都看见那枚戒指了,只是强制性把污浊的手插进了头发里痛苦地、濒死地哭泣着,不去拾起它。

  如果,不是恨意,不是谎言,不是忏悔,不是自我安慰,而是确实里里外外都没有爱了,那样才算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赎罪。

  但好像我要比别人更加那么十恶不赦一点,执迷不悟一点。

  因此,最终我给自己的判词是——

  我的爱,我的罪。

  “这位小姐?”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拍,“请问你是刚刚打电话的人吗?”

  我慢慢放下插在发丝间的手,抬起满脸的泪水,它还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渗,视线失真地对上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的视线,点了点头。

  随后我坐在了警察局冰凉的审讯椅上。

  这里的光线明亮的刺眼,对面坐着两个民警,背后站着把我送来的西装男人,旁边还有一个衣着优雅精致的女人,看上去只有30来岁的长相,视线冰冷又有点不耐烦,手里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没点燃,烟嘴焦灼地敲在手背上。

  “也不用紧张。”对面的人率先开口了,“就是做个笔录。”

  我点了点头,故意低下头让长发遮挡,那个女人带了点轻蔑的审视目光,她是受害者的家属,是我不敢面对的人。

  “案发的时候你在哪?”

  “车……”我咽了咽喉咙,艰涩道,“楼下。”

  “哪里的楼下?”

  不停输入的键盘噼里啪啦做响,声音不算很大,只是这个密闭的空间太安静了。

  “小区楼下。”

  “你在楼下干嘛?”

  我攥紧了拳头,“等……人。”

  “你跟受害者什么关系?”

  “室友。”

  “荒谬。”旁边的女人突然打断道,声音平稳克制,却夹杂了明显的不屑和愠怒,“小源怎么会和你这种人同居。”

  是啊,我脏透了,衣服上还有自己的呕吐物,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酸臭味。

  “你能叙述一下案发经过吗?”

  “什么案发经过?”我垂着眼皱起一边的眉毛,“我看到她的时候就已经那样了。”

  我的腿神经质地细微哆嗦起来,我拿腕骨使劲往下压,“或许是车祸,我不知道。”

  “你在哪里发现受害者的?”

  “……楼下。”

  我脑子混沌一片,哪里好像没有顾虑到,颠颠倒倒的不周全。

  “是你等人的那个楼下吗?”

  “嗯……”

  “既然在你眼前发生,怎么会没看见肇事者?”

  我一下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嘴唇哆嗦着快速道:“不知道,你不要问我了。”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了一下,随即口气陡然严肃凌厉道:“这位女同志,希望你最好能说实话,受害者的家属就在旁边坐着呢!我警告你,包庇罪犯也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我摇头,不知怎么的,根本不顾别人的目光,下意识就把手重新插进头发里,浑身颤栗起来,真切地感受到这双手正被另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掌紧紧覆住,握住了一个冰凉刺骨的杆状物,狠狠一震,砸碎头骨的力度。

  包庇罪犯,我在包庇罪犯?

  “你冷静点。”一个纸杯推到我这边的桌沿,好像尽可能在放缓语气了,“就客观陈诉一下你看到的,毕竟你是第一目击证人。当然了,我们会对你的个人信息严格保密,不用怕打击报复。”

  “小姑娘,我们小源都那个样子了,你还担心你自己会不会被打击报复?做人不可以这么自私的。”

  那个女人的语调很平很稳,甚至都不尖酸刻薄,只是微微有些着急,很冷静了,可是我还是觉得她正狠狠地往我身上扔冰渣子,又痛又冻。

  “没看到就是没看到!”我一下抬起头,遏制不住地一挥手将手杯打飞出去,歇斯底里道,“为什么一定要逼问我!不知道!你抓我啊!我就是不知道!”

  这时审讯间的门被敲了敲,我还在害怕的暴怒中,一下侧过头看向门口,瞬间眼眶有种被撕裂的疼痛。

  门口一个警察错开身,让背后那个高挑的女人进来,蓝色的条纹衬衫,白色的破洞牛仔裤,还穿着那双沾着点点血迹的板鞋,满脸的忧虑走进来,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走到那个因为她而站起来的女人面前,“伯母您还好吗?”

  “亦然来了?”那个女人顿时卸下了全身的冰甲,变得可亲甚至脆弱起来,“怎么办?医生说小源她可能瞎了。”

  女人一下就哭了,哭都哭得那么精致,和我那个尖叫着逃走的暴发户妈妈真的不一样。

  她两手都攀上段亦然伸出的小臂,指间夹着的香烟不停颤抖着。

  “我还没敢告诉老爷子,我怕他血压受不住,李家就剩我们孤儿寡母,亦然,你帮帮伯母。”

  “父亲听说之后已经连夜交代过我了,小源又是我的同学挚友,伯母您放心。”

  说着冲站在我背后的两个男人吩咐道:“你们先送夫人回去。”

  然后不留痕迹地挣开女人握着她小臂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

  “医院那边我已经派人守着了,知源小区的监控录像我也正让人去调,这儿我来盯着,夜深了,伯母您先回去休息吧。”

  “亦然。”女人被她逻辑清晰的安排和过分镇定的语气安抚地止住了眼泪,好像觉得对比之下,自己更不该优柔似的,点了点头道,“一定要问个清楚,绝对不能让伤害小源的凶手逍遥法外,她是那么善良的一个孩子。”

  段亦然没搭腔,女人拿起凳子上避风的外套,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回头冲亦然道:“那我就先回去照顾老爷子了,辛苦你了。”

  段亦然拘谨又恭敬地微微鞠躬,“替我向伯父问安。”

  门关上了,一场戏完美地落幕。

  我看得浑身骨骼一阵阵的恶寒上涌,甚至胃里翻腾反酸,眼圈跟着湿润起来。

  她怎么敢,敢这样淡定从容地无视一切,好像四个小时前疯了一样地拿车撞李知源的凶手不是她一样,好像她就敢笃定一切的罪责都不会波及到她身上一样。

  这么自信,像个惯犯一样,自信得令人恶寒。

  段亦然折身坐到了女人刚刚坐的凳子上,笔直的目光毫不遮掩地投射在我身上,带着贯穿的力量似的,看得我小腹战栗了数下。

  接下去的问题我全部摇头抗拒回答,消极的应对状态,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对面也是克制不住的哈气连天,这时在一旁沉默的段亦然站了起来开口道:“我看今晚也问不出什么,明天监控录像应该就能到,二位警官我先回去了,案情有了新的进展请及时联系我。”

  这些话听上去感觉没什么,却是一个暗示,暗示他们这个案子还有别的突破口,不一定非得和我这个嘴里扣不出一句话的所谓目击证人多耗时间,对面果真看了看表,“嗬!这么晚了都。”

  凌晨两点多钟,人都是有极限的,他们皱着眉不耐烦地冲我挥了挥手道:“留个基本信息和联系电话,你也走吧。”

  段亦然想装作不认识我,已经提前开门离开了,可我知道她一定蛰伏在哪个暗处静悄悄地等着我。

  两个人收拾着站起来,见我还没走不禁道:“干嘛呢?还不走?”

  “救……”

  我一下咬住了舌头,害怕地掌心颤抖,我为什么要包庇她?为什么?凭什么!

  因为害怕吗?还是……

  “我想说……”

  我想说,犯人其实就坐在这间审讯室内,像个演员一样安抚着受害者的家属,好整以暇地听着别人询问她的行踪。

  这些话我越是急着要说就越是堵在喉咙里,心脏挤压般撞击着血肉之躯。

  “快走吧!大半夜的。”

  两个人没听见我模模糊糊呓语一样的话,急着要领我出去。

  寂静的街道上什么都没有,一排路灯兀自发散着橙黄色的光圈,衬得黑压压的夜空更加阴沉晦涩。我凭着直觉往医院的方向走,一路上只有自己的脚步声陪着,刚到尽头的拐角处却突然看见了一辆崭新的白色轿车停在空旷的马路中央,那样突兀显眼,和撞李知源的那辆是同一个颜色,而段亦然正靠在车身上,捂住打火机的火苗点燃了一根香烟,烟雾缭绕下盯着数米开外的我,道:“过来。”

  她现在已经染上烟瘾了吗?就像曾经的我那样?可我还记得为了戒烟,烟头烫在皮肤上那股焦灼的味道,一辈子也忘不掉。

  她见我怔愣在原地,垂下眼又深深抽了一口,边吐烟边将烟头慢慢地一点一点捻熄在引擎盖上,隔了段距离道:“你吃饭了吗?”

  我看着她抬腕扫了眼手表,然后抬头盯向我道:“这么晚了,我回去做给你吃好吗?你过来。”

  “段亦然。”我开口道,“你知道李知源瞎了吗?而且可能。”我咽了咽,小指指尖不受控制地高频率抖动起来,“根本不会在手术台上醒过来。”

  “不是可能。”段亦然突然笑了一下,“是一定。”

  我后退一步,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一股寒气从脑门蹿到小腿,让我难以支撑地想要跪下去。

  我竟然试图想要唤起她的愧疚,好像只要她稍微露出一点后悔的神色,告诉我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当时太冲动了,我就觉得,我还能陪着她,陪着她自首或者包庇她犯罪,陪着她一起向李知源忏悔。我都已经这么下贱了,可是她却越来越疯狂,越来越歇斯底里,清醒地成为一个杀人犯。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段亦然打开车门,“李知源醒了肯定会乱说不是吗?”

  说完扶着车门转换成一种非常感慨的语气,“从小被宠着长大,周围人对她百依百顺,她就以为什么东西都势在必得了,却不知道抢别人的东西,有时候是要付出代价的。”说着从车座上拿起外套冲我走过来,边走边道,“陆梓晴我玩腻了让给她,她就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外套裹住了我,路灯的光晕撒在眼睫上,投下的浓密阴影遮住了段亦然的瞳孔,黑洞洞的仿佛什么都没有,“死了就死了,管那么多干嘛。”

  “死了就……死了?”

  我仰着头看她,不敢置信地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大声到颤抖“死了就死了?”

  我想到了法兰克福,想到段亦然把她邀请到家里,甚至带着我去见她,在那之前,段亦然从来不让我见任何人,她甚至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贴心地扶着李知源去打石膏,种种种种,最后段亦然对她就只剩下一句,死了就死了?

  “你伤心了?”段亦然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里,捧住整个后脑勺仰对着她道,“因为她把你上爽了?也对。”她点点头整个身体贴上来,躯体是滚烫到显得格外暴力的热量,俯下脸鼻尖抵着我,“她是比我有经验,我也确实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满意,但你可以和我商量啊。”她另一只手猛地握住我的锁骨,大拇指按在喉管上,“你告诉我!你教我!怎么样才算做爱!怎么样你才会爽!我照做就是了。”腕上的手表狠狠地压在我的肩头,袖口卷起,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白到青筋鼓出得分外明显,“我都听你的,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所以你找她干嘛!说话!告诉我,你找她干嘛!”

  “段亦然,我拿你没办法了。”我闭上眼摇了摇头,手还握着她的小臂,摩挲了两下,滑腻的触感,睁开眼,两颗眼泪同时坠了下来,非常利落的轨迹,甚至都没在我脸上拖曳下痕迹,“真的,没办法了,但是,如果李知源真的死了的话,没关系,你继续高傲自私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好了,我替你向她偿命。”

  我爱你。

  段亦然笑了一下,笑到贴在我身上的小腹不断震颤,“又拿死威胁我,尚恩,又拿死威胁我。”

  说完,她久久地沉默下来,盯着我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用力到仿佛要把我整个魂魄望穿,许久她突然喃喃出声,“不要……”说完眼圈一瞬间猩红,隐隐约约有什么液体在里面反光,“不要……死。”

  最后那个字被咬得很重,按着我喉管的大拇指松了劲,另一只手也放开了,却一齐捧住我两边下颌骨抬到段亦然眼前,就着路灯,目光一寸一寸,仔仔细细地在我脸上逡巡着,好像要把我每一个五官细节都深深印刻在脑海里。

  当然,这个想法纯粹是我一厢情愿,段亦然的眼睛太过深邃多情,被她看着容易让人产生格外痴迷的错觉。

  我不止一次地误解这种眼神是在珍惜,是爱怜,而实际上却是在爆发的边缘徘徊不定的信号。

  突然,段亦然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似的,顿时惊慌失措起来。

  “我不杀她了好吗?我不杀她了,尚恩,程尚恩,求求你,不要露出这个表情,不要离开我,我求你了。”

  什么表情会让她这样慌乱?我想不通,是什么样的表情才会让她动摇?会让她一个劲地求人,用着我曾经求她的语气。

  “尚恩,程尚恩!”

  她控制不住地摇晃我的脸,锥心一般地哭了出来,泪花喷溅在我的脸上,烫的灼人。

  我愣住了,随着她的动作缓缓低下头,看着她扶着我的腰一个膝盖一个膝盖地跪在地上,抬起满是泪水的一张脸,浑然不觉自己哭了一样,像个犯了错急于挽回什么的孩子似的认真且信誓旦旦道:“我开玩笑的,尚恩,我不杀她,真的,她这样我很抱歉,我再也不敢了,你原谅我,我没那么坏,我不是这样的,尚恩你原谅我,求你了,不要离开我。”

  说着哽咽地靠在我腹部上,两只手紧紧勒着我的后腰将我环抱住,我在她颤抖的抽噎里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样,“段亦然。”我手哆嗦着放在她的头顶上,“你是不是,生病了。”

第64章 我的爱,我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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