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夫妻共苦,兄弟生隙!

  齐御医所说的话,章晗一字一句都听得很清楚。

  无非是什么见红之后耽搁了,再加上忧思过重以致胎儿受损,强保就是将来生产也不会顺利,总而言之是极力避免让他这个御医担上干系。而等到随着淄王陈榕回来的两个御医小心翼翼一一上前给张茹诊脉,道出来的也都是几乎相同的话时,她就只见陈榕那脸色犹如冰雪一般,反而张茹紧紧握着丈夫的手,那脸上虽然悲伤,却仍是透出了一股说不出的如释重负,心里一时生出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

  三个御医尽管措辞各自不一,但小心谨慎透露的意思都只有一个,淄王妃肚子里的胎儿怕是保不住了,若是拖着只会殃及母体,必须早下决断。看一眼紧咬嘴唇的妻子,扫一眼三个战战兢兢的御医,陈榕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一旁的章晗身上。尽管刚刚回来的时候没有和章晗打过招呼,但他当然知道,若非章晗赶到,这御医还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请来,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及时从宫中出来!更不要说,陈善昭那会儿还入了宫来替他说话。

  他轻轻揽紧了怀中的妻子,旋即抬起头对面前跪着的那三个御医说道:“你们去商量开方子吧,记住,要稳妥。若是出了一丝一毫的纰漏,本藩绝不会放过你们!”

  “是。”

  待到那三个御医慌忙答应一声起身退出了屋子,又隔了许久,张茹方才稍稍动了一下,用比蚊子还轻的声音开口说道:“殿下,您出去一会儿好么?我有些话想对世子妃说。”

  只犹豫片刻,陈榕便松开手站起身来,可看了同样已经显怀的章晗一眼,他少不得低声提醒道:“多休息少说话,你自己的身体要紧,她也是身怀六甲的人了,一样累不得。”

  张茹点了点头,等到陈榕出了门去,她把身边的丫头和杜姑姑也打发了出去,等到章晗走上前来,在身边芳草和碧茵的搀扶下挨着她坐下,她又瞅了两人一眼,眼见她们以目示意征求了章晗的允准之后,都悄悄出了门,她方才紧紧握住了章晗的手,倏忽间泪流满面。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我的孩子!”

  面对张茹这突如其来的哭诉,章晗只是愣了一愣便连忙开口安慰道:“谁也没想到竟是会在这种时候动了胎气,也是因为御医耽搁了,你别这么说……”

  “不……我知道那会儿应该像从前你那样,努力保全肚子里的胎儿,然后安定大局等着殿下回来,可我做不到,尤其是稍稍动了胎气的时候,得知王府被人看住了,连御医都不让请的时候,我更是害怕极了!若是殿下有什么万一,这孩子平安有什么用,我平安又有什么用!殿下虽是个宽仁的人,可他也是个骄傲的人,他不止一次对我说过,废太子和秦庶人如今这样儿,简直是生不如死,若换成他兴许早就死了一了百了……”

  张茹的声音极小,但人却越说越是激动,指甲深深陷入了自己的肉中却仍是无知无觉。她只是稍稍顿了一顿便喃喃自语道:“那个管事是我提拔起来的人,是我看着他精明能干委了重任,此次他才能跟着从山东回来,可就是这么一个人不但辜负了我,还让殿下陷入如此险境!既然是我对不起他,既然是我害了他,不论如何我就想赌一赌,赌一赌……

  只要这番对峙最终闹大了,兴许最终能送了消息进宫,兴许皇上会把殿下放回来,可我真的没想到会害了孩子,害了我的孩子!我出嫁的时候,娘曾经对我说过,夫婿是否宠爱不要紧,只要我能尽早生下子嗣,这辈子就有依靠了。可是,我明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却偏偏忍不住,忍不住!他是我的夫婿,他对我说过会护着我一辈子,我怎么能抛下他不管……”

  见张茹的伏在自己大腿上痛哭失声,章晗终于明白自己那隐隐约约的念头竟是事实。张茹此前非要在这还带着几分料峭春寒的天气在大门口与人僵持,一心把事情闹大,果然是为了淄王陈榕!为了丈夫的安危,这个傻丫头竟是连肚子里的孩子都赌上了!

  尽管尚未到那一步,陈善昭也已经进了宫,张茹不一定非得要如此决绝,可章晗自己和陈栐这个公公的相处机会也不多,并不知道皇帝行事的风格,更不用说这位公公已经是一国之君,兴许不是张茹如此举动,陈榕不可能这么快出宫来。因而,她能做只是轻轻摩挲着张茹那柔顺的头发,任凭那泪水濡湿了自己双膝上的衣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听到外头传来了杜姑姑的声音。

  “王妃,世子妃,厨房里熬好了燕窝粥。”

  见杜姑姑亲自捧着一个黄杨木条盘进来,上头赫然是两个小碗,章晗瞥见张茹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恐惧之色,她便轻声说道:“你之前空着肚子在外头熬了这么久,想必肚子也该饿了,先吃点东西垫垫饥,我陪着你一块。”

  张茹看着章晗取过一碗递到她手中,自己也取了一碗,又瞧见那其中微带血色的颜色,知道确实是血燕粥,她心头一松,也就用银挑子和章晗一块一勺勺吃了。等到放下碗后,被章晗勾着说了会不相干的闲话,她终究困倦上来,就这么挨着人打起了瞌睡。当杜姑姑再次进了屋子看见这一幕,她一时露出了感激的表情,见章晗浑然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她便悄然退了出去。不消一会儿,却是陈榕亲自拿着一碗东西步履沉重地进了屋子,杜姑姑则是跟在后头。

  这一刻,章晗立时明白了陈榕手中拿着的是什么,面色一时剧变。然而,看着面上一丝血色也没有的陈榕,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在陈榕过来之际,小心翼翼地配合着将地方让给了他,在杜姑姑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正当她看了一眼眼珠子微微一动仿佛随时会醒过来的张茹,转身想要悄然离开之际,突然只听得背后传来了陈榕的声音。

  “晗妹妹,今天的事情,多谢你了。”

  陈榕恍惚间仍是用了从前的称呼,却没有再去注意章晗的反应,眼睛只盯着倏然惊醒过来的张茹。见她看着自己和自己手中的东西,瞳孔猛地一收缩,他方才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低沉地说道:“来,把药喝了,喝完之后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殿下,这是……不……我不要喝……”

  “阿茹!咱们还年轻,还会再有孩子的,等你调养好身子,还会有很多孩子!”

  章晗终于听不下去这些对话,加快脚步,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出了屋子。直到芳草碧茵一块上来搀扶了她,金姑姑甚至上前低声问是否要把御医请来再给她诊诊脉,她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不用,我很好。”

  随着里间传来了抑制不住的哭声,她紧紧握了握芳草的手说:“回府,咱们回府!”

  当陈善昭走出乾清宫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他伫立片刻看着那缓缓下山的夕阳在宫中那些宫殿上映上了一层金色,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笑容。

  事涉淄王,父亲虽震怒,却也不会轻易处断,他是可以不来,但与其让父亲心中的疑忌发酵,且越来越深,还不如他主动把这些关联干净利落地剖析得清清楚楚!可真的没有想到,这事情竟然会发展成这般血淋淋的,淄王成婚两年多后,淄王妃终于有了身孕,竟是因为这件事出了岔子,而且还是这样的岔子!

  就在他看着那夕阳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跟在自己后头出来的人是谁。听到人没有吭声,他便头也不回地说道:“四弟是为那个唐顺求情了?”

  “不错,他也只是迂腐不知道变通,方才闯了这样的大祸,自然罪不至死!”陈善睿脸上绷得紧紧的,藏在袖子里的右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淄王妃虽说胎儿不保,但焉知不是她非要在门口僵持的缘故?唐顺是奉旨暂时封闭淄王府,她这难道不是违逆抗上?”

  陈善昭倏然转过身来,就这么直视着陈善睿的眼睛,见对方不闪不避丝毫没有退让,他方才冷冷笑道:“四弟说得不错,立场不同,看事情的角度自然不同。区区一个唐顺,我并没有打算揪着他顶罪的意思,但也请四弟好好想想,他究竟是迂腐不知变通,还是胆大妄为自作主张!若依照四弟你这话,他只因为一时糊涂就惹出如此大事,若是再有十个八个,乃至于百八十个如此一时糊涂,那样会是什么局面!我言尽于此,先行一步了!”

  见陈善昭说完径直下了台阶,陈善睿只觉得心里如同火烧一般。杜中早就私底下来见过他多次,但凡查问有什么进展都对他仔细禀报过,而他身背这种没来由的风流罪过,即便妻子仿佛没事人似的,他也不可能在其面前表露出来,只能找昔日旧部一醉吐怨言,唐顺就是其中一个。

  陈善昭说得轻巧,换成他遇到这种事,难道就还能够这么云淡风轻?唐顺不过是心中憋着一口气方才有这样的疏失,再说谁知道淄王便一定是清白的?淄王背后是顾家,顾家和陈善昭一直都是交情匪浅,又是根深蒂固的世家望族,耳目众多,安知不会是他们为了讨好陈善昭来算计他?

  第三百零一章 皇后道大义,太上皇放权

  “皇后娘娘。”

  坤宁宫东暖阁,一手支额半眯着眼睛斜倚着引枕的皇后傅氏听到这一声唤,方才睁开了眼睛。等到张姑姑上前一步,几乎紧贴着她的耳朵说出了那几句话后,她再次闭上了眼睛,发出了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斟酌良久,她最后还是沉声吩咐道:“替我具冠服!”

  一朝天子一朝臣,陈栐搬进乾清宫之后,旧日服侍过太上皇的内侍多半都迁去了清宁宫,而如今在这儿伺候的除却当年赵王府那些旧内侍,再就是从宫中新近挑选出来的小火者,俱是年少老实。当远远看到傅氏过来的时候,众人纷纷行礼不迭,管事牌子马城更是一溜小跑迎了上去。

  “参见皇后娘娘。”

  “皇上可在?”

  尽管皇帝刚刚说要静一静,严禁打扰,但皇后自然不在此列。因而,马城只是微微犹豫片刻,旋即就陪笑说道:“皇上正在东暖阁看奏折,奴婢立时就去替您禀报一声。”

  果然,闻听皇后傅氏来了,陈栐只是思量片刻便吩咐请人进来。待到看着傅氏一人从门外进来,通身冠服虽不是祭祀等等的礼衣,却远比平日的常服庄重正式,他就已经明白了妻子的来意。因而,见傅氏郑重其事地行了大礼,他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

  “皇后可是为了善昭和善睿来的?”

  “皇上,妾此来并非是为了儿子,而是为了皇上。”傅氏缓缓道出这么一句话后,在一阵久久的沉默之后,察觉到一阵脚步声渐渐响起,最后仿佛是有人停在了自己面前,她便知道今日这开场白终于让丈夫听进去了。当一只手轻轻托住了她的臂膀,她随着那熟悉的强劲力道而直起腰,见陈栐已然蹲在面前,她便缓缓说道,“皇上新近登基,太上皇犹在,三品以上官员委任黜落以及刑狱大权俱未下放,朝野官员多半是太上皇提拔旧人,妾知道皇上必然会觉掣肘不便,但于太上皇而言,虽已传位,但何尝不是在看着皇上如何为君!”

  尽管已经登基,但陈栐对于旧部的封赏拔擢一直都小心谨慎极其克制,再加上昔日麾下武多文少,仅有的几个文官品级也不高,在他面前很难说得上话。而那些大将们打仗勇猛无比,却决计不会点醒这些话。此时此刻,他被傅氏这重话一点,面上一时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若皇上只是当日的藩王,善睿的事情不过是家务事,但闹到现在这地步,在外朝看来,却已经是国家大事!妾曾经劝谏皇上早下决断,并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还是那句话,手心手背都是肉,名分早定,兴许就能让人死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皇上是天子,自然是要治国平天下的,可倘若家务不靖,于太上皇看来又会觉得如何?皇上,国家大事原本不是妾一介女流应该多嘴的,但若是再拖下去,只会把越来越多的人都卷进来!”

  看着妻子说完最后一句话,却是再次深深俯首行礼,陈栐忍不住松开了手。看着相濡以沫多年的妻子,想着她在后头替自己做了无数事情,让自己能够放心地冲杀在前,立功争储,最终得以成功,他终于最终屈膝跪坐在了傅氏的面前。

  “皇后所言,确是朕之疏失。都是朕的儿子,朕只是想再看一看,毕竟父皇此前择储,也并非以嫡长……”

  这话还没说完,傅氏便突然挺身抬头,毫不犹豫地打断了陈栐的话:“皇上此言差矣!且容妾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父皇册昭庆太子,便是因嫡长而立;而立废太子陈桦,便是因爱而立,非嫡非长,其贤并不能盖诸王,而又不曾追封其母为后,由是废太子自疑,而诸王不服;但立皇上,却绝非只是因功因贤。须知昭庆太子早逝,未有子嗣,而皇上唯一在世的兄长秦王大逆不道,因而无论是以功勋贤能也好,以长幼序齿也好,皇上都是最名正言顺的!”

  争了这么多年的大位,如今妻子这名正言顺四个字,终于说到了陈栐的心坎中。心怀激荡的他品味着傅氏那句话,突然又想起了册东宫诏书中那一句仿佛是褒扬他的“虽承继之道,咸以冢嫡居尊;而无私之怀,必推功业为首”。那时候只觉得是对他的赞赏,如今仔细琢磨琢磨,何尝不是父皇在等着他的态度?

  他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旋即才说道:“皇后的意思是,太上皇对交权仍有最后一丝保留,便是等着朕册立东宫?”

  “此大事,妾不敢揣测。但是……”傅氏坦然抬起了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唐太宗以功业即位,虽嫡长子尚幼,仍册之为太子,为的便是安定天下,昭告天下已有副君,则可保大唐二世江山。然承乾不肖,以至于明君晚年祸起萧墙。可如今善昭也好,善睿也好,都已经年长成人,善昭更是已经娶妻生子。且善昭为世子多年从未犯过错,众口称赞,在废太子之乱中表现卓异,前次留京秉政亦是群臣服膺,册为储君难道还不够名正言顺?皇上若是认为善昭十二岁进京,未及亲身教导,可待他的长子陈曦再年长些,留在身边亲自教导。如此,皇上亦可盖过晚节不保的一代明君唐太宗,定大齐三代盛世,使大齐三世无忧!”

  相比之前的劝说,傅氏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陈栐终于轻轻点了点头。他伸出手将妻子搀扶起来,见其起身之际,脚下一个踉跄,他想起她那风湿寒腿的老毛病,一时极其内疚。等把人扶到榻上坐下,他才低声说道:“北地虽冷,但屋子里都烧着地龙,不像江南阴湿,而坤宁宫多年无主,不如朕回头派人给你重修重修……”

  “皇上!”傅氏紧紧按住了陈栐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妾身这点小疾不足挂齿,皇上不用多费心。相比这个,朝野民间人心如何安抚,方才是皇上该关切的!”

  当傅氏离开乾清宫不多久后,皇帝陈栐便径直出了乾清宫往清宁宫谒见。尽管他这个皇帝每日有朝会,很难做到晨昏定省,但探望仍是每日常有的事,可太上皇时而精神不好懒得见他更是常有的事。然而这一次,他却顺顺当当见到了自己的父皇,见其坐在镜子面前,一个妙龄宫人正在替其梳理着那一头花白的长发,他忍不住打心眼里生出了一股叹息。

  小时候满心崇拜的那个统一六合开创大齐的父皇,现如今竟然已经这般苍老了!

  等到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重新戴了冠,太上皇让那宫人退了下去,这才坐下了。听陈栐说着今日之事,继而自陈失察以及心急等等,他一直没有做声,直到陈栐最终提到立嫡长子陈善昭为东宫之事,他方才微微挑了挑眉。

  “你下定决心了?”

  “是,儿臣诸子之中,已经有四子成人,早就该下决断,而不是拖到现在。”

  “你终于明白了。”太上皇的嘴角露出了微微笑容,旋即便追忆似的说道,“朕立昭庆太子的时候,也是在登基不久。那时候他只是年长你们几个一丁点,论文武贤能,其实一时都看不出来,但他是嫡长子,这便是名分。虽说从古至今立储便有立嫡立长以及立贤之辩,但古往今来,终究是前两者多,后者少。唐太宗虽非嫡长,却终是兄弟皆死,因而也是一种名正言顺;而后祸起萧墙,何尝不是因为他有过废嫡长之意?唐玄宗越过嫡长执掌天下,最后几亡大唐,未必不是警示。而朕传位给你,固然因为你的功勋和贤能,何尝不是因为你在诸王之中已成最长者?”

  这些道理皇后刚刚说过,如今太上皇再说了一遍,听在陈栐耳中,那种教导的意味自然非同小可。他恭恭敬敬地答应了下来,等到太上皇又说了一番治国理政的要诀等等,将要告退之际,却听得上头的父亲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话。

第三百章 夫妻共苦,兄弟生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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