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李清鸥外婆的葬礼, 准备在三天后举行, 她的尸体被运回了农村的殡仪馆中,李清鸥与黄思研也连夜到了那个漆黑的乡下。

  乡下其实已经修了路灯, 但各乡镇领导人都嫌电费太贵,那路灯的亮度几乎形同摆设, 李家父母与小姨夫都住在县城, 农村的房子只有外婆一个人住,早前李家双亲想接她去县城一起住,也被外婆拒绝了。

  外婆一个人住的是栋二层小楼房, 屋子里面装修豪华,卫生被她打扫得干干净净,李清鸥每年回去只住一次的房间里,外婆连被子都帮她准备好了, 李妈妈在路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说她外婆连出殡的日子都帮自己算好了, 还说那天天气好,又是礼拜天, 不耽误孩子们第二天上班。

  这样知书达理的长辈, 没人不喜欢,李清鸥在她妈妈面前反而哭不出来了, 倒开始安慰起她妈妈,她妈妈可能是伤心过度,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说:“你外婆从小把你带大, 她走了,你连眼泪都不流一滴,你这孩子怎么那么没良心啊?”

  小姨夫和李爸爸的车子跟在后面,目前李清鸥的车内,只有黄思研与李家母女二人,黄思研在前排开车,感受到李清鸥沉默了一下,数秒后,她才回答说:“已经发生了,我们能怎么办?”

  这句话,却不知怎么触动到了李妈妈的神经,一听这话,她即刻就摆出来了一副生气的样子:“对对对,你李清鸥说什么都对,你从小就没良心,你妹妹死的时候,我妈都哭晕过去了,你面无表情,当初要是…”

  “要是死的人是我才好吗?”李清鸥的态度很是适中,没有半点的不悦,也没有相对的愤怒,只是这话听得黄思研心里一堵:“这么多年,我也是这样想的。”

  李妈妈可能意识到自己情绪激动下说错话了,支支吾吾地想解释两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在想,在想你外婆一直不肯跟我们住在一起,她,她也在愧疚啊,她这么多年一直最疼你,我心里不舒服。”

  李清鸥没有再接她的话,黄思研隐隐约约觉得李清鸥跟她家里人的感情有些莫名的隔阂,就好像是,怎么形容呢?就好像是在完成一种任务,这个任务的名字叫“亲情”。

  老家的灵堂,已经有亲戚帮忙摆设好了,李清鸥的外婆是高寿,早给自己准备好了棺材,亲戚帮忙把棺材也抬了出来,放在大门口,黄思研把车停到了李清鸥的二表叔家门口,跟那几个远方亲戚都见了一面,自我介绍说是李清鸥的朋友,那几位都有些面面相觑,像是不知道李清鸥为什么要带个陌生人来参加葬礼。

  大半夜的,一群人都没睡觉,黄思研陪李清鸥在灵堂前烧了一会纸钱,正默默地盯着那盘火光发呆时,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了一个男人,那男人看不出来具体年龄,应该在六十岁到八十岁之间,他个子不高,跟黄思研差不多,黑黑瘦瘦,说话的时候普通话也不怎么标准,一身很朴素的农民打扮。

  “这是哪里来的?我姐哪怕没后代送终,也不需要一个野娃子来烧纸!”

  黄思研觉得他话里的那个“野娃子”,可能是指自己,怔了怔,尚且来不及回话,李清鸥缓缓转身,声音中透着一股冷淡:“三舅公,如果在您眼中,我也不配成为外婆的后代,那其他人在您眼中野不野还有关系吗?”

  “阿鸥!”李清鸥的爸爸就站在她们一旁在叠纸钱,听李清鸥语气如此不客气,连忙呵斥道:“有你这样对长辈说话的吗?快跟三舅公道歉!”

  李清鸥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远没有了在城里的左右逢源与迎合,接踵而来的态度,依然是满不在乎:“早些年一直嘲笑我外婆没有外孙送终的人,不就是三舅公您吗?想尽办法让您孙子过继给我外婆,事实上,您照顾过她一天吗?给她请保姆的人是我李清鸥,给她造这个房子的人是我李清鸥,她晚年看病养老的费用,都是我李清鸥一人出的,您现在出来找什么存在感?您不就是看上了她的房子吗?等这些事结束后,我把它送给您行吗?现在,给我停止您的得寸进尺,这是我外婆的家,也是我家,请您搞清楚自己有没有资格说那些话。”

  黄思研:“…”

  感觉乡下的李清鸥有点帅怎么破?!

  所有的亲戚代表都在场,李清鸥这一番话下去,各人脸色异样,李清鸥的爸爸脸色最难看,那三舅公或许也是头一次被李清鸥怼了,气得手指发抖,却回复不了一句有用的话,另外一个稍微胖一点的男人把他拉出了门,其他几个男人互相对视了几眼,再次埋头叠纸钱,李爸爸想找李清鸥去谈话,也被李清鸥拒绝了,黄思研在一旁也不敢说什么,毕竟是家务事,李清鸥哪怕再横,她也没权力去说李清鸥的不好。

  再说,也确实没什么不好的地方,李清鸥的亲戚太多了,天一亮,妇女儿童与远方亲戚都过来祭奠了,光五、六岁的小孩子就有七八个,而且大部分都是她外婆家那边的亲戚,她外婆与外公在同一个村里结婚认识,两人就生了两个女儿,外公去世的早,外婆也没改嫁,本来想以后给两个女儿带孩子,没想到小女儿年纪轻轻就死了,所以三代的孩子,就李清鸥一人。

  农村人重男轻女,很讲究传宗接代这种说法,有些穷得叮当响的亲戚,不觉得自己好吃懒做可耻,反而积极造人,每逢生了儿子出来,就到那些后代稀少的人面前嘚瑟几回,难怪李清鸥会说这种话。

  本来这事也就过去了,李爸爸逮了李清鸥几次,都没好好训过话,黄思研在李清鸥理直气壮的庇护下,就这样顺利地住了下来,没想到下午的时候,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开了一辆奔驰过来,说是昨晚那位三舅公的儿子,当着几个亲戚的面,说自己停车的时候,不小心把李清鸥的那辆破大众给撞了,并笑嘻嘻地丢了一千元在她外婆的灵位前,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李清鸥的这位表叔,似乎是县城一位有名的混混,咽不下去李清鸥教训他爸的那口气,特意过来显摆来了,似乎是在表明他们父子俩对李清鸥外婆的房子压根不在乎。

  李清鸥沉得住气,她爸妈却沉不住,趁亲戚们不注意,拉着李清鸥去屋里一顿臭骂,让她赶紧去给三舅公道歉,黄思研见势不对,赶紧把李清鸥的小姨夫找了过来,小姨夫进屋去解围了,黄思研站在二楼的阳台望去,见到那位“表叔”还在院子外面闲聊,正“腾云驾雾”地抽着烟,好似惬意得不行,并没有把这个葬礼当回事。

  黄思研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去给司徒周打电话,问她上面组织“打黑”这件事,需不需要提供线索,司徒周多聪明的一个人,听出她想要想自己帮忙了,笑道:“谁得罪你了呀?把名字报出来,我听听。”

  黄思研给她描述了大概的情况,司徒周禁不住有扶额的冲动:“这种小混混不用上面出手,交给我吧,放心,等葬礼结束了,我再动手。”

  黄思研也没跟她客气,结束通话后,直接给她转了十万费用,司徒周发了一个“OK”的表情,没过一会,黄思研收到两条信息,显示司徒周把钱给她退了回来,另外还有一句:

  李医生也是我的朋友。

  李清鸥那边也不知道是怎么跟她爸妈沟通的,反正后面两天,黄思研很少见到她们三人站在一块,李清鸥跟她一起睡一间房,但几乎很少有时间去睡觉,眼瞧着又瘦了下去,外婆出殡那天,黄思研也被她要求一起穿孝服扶灵,难得地竟然没人出来阻拦,也不知道李清鸥这几天得罪了多少人。

  棺材落地,开始埋土,天空不作美,下雨了,黄思研耳边不断地回荡着哭声,她转头看着李清鸥,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黄土出神,她没哭,很镇定,雨水划过她漂亮的脸庞,像极了眼泪。

  最后,等亲戚们都渐渐散去了,李清鸥捧了一捧黄土到她外婆的坟头,用力拍了拍,似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外婆,你终于可以见到清梦了,要跟她好好的,让她别再摔跤了,替我跟她说声对不起。”

  “阿鸥。”李妈妈在身后喊她,她的表情很复杂,语气更是着急:“你还记得清梦吗?”

  李清鸥直起身,没接她的话,回头牵起黄思研的手,冲她浅浅一笑:“走吧。”

  李清鸥的手上沾满了泥土,黏黏的,牵起来有些奇怪的感觉,黄思研与她漫步在山中的雨下,两人都没有急着往前走,黄思研回头看了一眼,李家双亲还在坟前没走,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阿姨跟叔叔怎么去另外一旁了?”

  “那边的坟墓是我小姨和妹妹。”李清鸥声音很轻,在雨中听得很不真切:“我小姨是病死的,妹妹,名字叫李清梦,小时候顽皮,爬在窗户上,摔死了,满地都是血,她死了后,我们楼下的租户都搬走了,活人那么多忌讳与烦恼,死人却是最好的。”

  “但活着,总有好事发生啊。”黄思研似是思索了下,手指轻滑过她的手背:“外婆那么疼你,肯定也希望你活得幸福。”

  李清鸥低下头,嘴巴瘪了瘪,跟个受委屈的小朋友一样,声音兀自哽咽了些:“思思,我其实心里挺难受的。”

  黄思研心里也不舒服,她忽地止步,转身一把拉住李清鸥的胳膊,接着抱住她的身体,直到感觉到她压抑地在自己的怀里哭泣,才按住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轻轻亲了一下她的秀发。

  “难过是正常的,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雨还在下,二人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那雨水掺杂着李清鸥的眼泪,在黄思研的胸前蜂拥而至,黄思研只觉得眼下的一切都很真实,真实得像一根触手可及的小草,像一幕可以参与的电影,像溢满安全感的树林。

  从山上下来后,雨却停了,章白朗要赶着回市里,问李清鸥要不要一起走,李清鸥摇了摇头:“我想给外婆收拾一点东西。”

  章白朗看了一眼她身边陪着的黄思研,也没多劝什么,直接就去开车走了。

  葬礼结束,亲戚们散去,屋里剩下一堆垃圾与萧条,黄思研与李清鸥母女二人本来在打扫卫生,突然听到李爸爸咆哮了一句,她小姨夫在一旁阻拦不住,李爸爸几步直接冲到了李清鸥的面前,没有二话,抬手就是一巴掌。

  “你要把我脸丢尽吗?找个不清不白的女人一起扶灵!阿朗那么好的男人,你看不上!你有出息!你这么有出息,你在亲戚面前嚣张什么?”

  这变故太快,别说黄思研,连李清鸥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李爸爸下手有些重,李清鸥的左脸颊显而易见地快速肿了起来,黄思研看着生气,也忘了自己不该参与他们的家务事,气道:“你怎么打人啊你?”

  李爸爸身上一股酒味,听她说话,瞪她一眼后,就势上前一步,好像也想打她。

  李清鸥上前一步,紧紧按住了他的手臂,声音压抑,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凌厉:“你敢动她试试?”

  屋里的气氛趋向死寂,让人无法适应,小姨夫过来推了他姐夫一把,打着圆场说:“姐夫,你喝多了,清鸥是大人了,又不是小孩,她知道自己的事,你冷静一点。”

  李爸爸被他一推,没站稳,一下倒在了地上,小姨夫和李妈妈又赶紧去扶她,李清鸥没动,语气依然是冷漠的:“我怎么会不记得清梦,每一年,都会有人告诉我,如果清梦在,她不会那样做,是不是如果清梦在,要不要李清鸥这个女儿也没关系?我是外婆带大的,外婆走了,我很难受,也很解脱,因为我不需要害怕让她觉得失望了,我有点累了,你们忙完就回家吧,以后有事再联系。”

  “阿鸥,你说这种话,不觉得没良心吗?”李妈妈似乎也忍不住了,开口质问她:“你就记得是外婆带大你的,你上学以后,我跟你爸管你还少吗?”

  “你们一直把清梦的死,怪在我和外婆身上,所以你们知道为什么外婆不愿意和你们住在一起吗?”李清鸥的语气却是越说越平静:“李清梦的阴影陪在我们身边这么多年,你们功不可没,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你们给我们的残忍,比这多太多了,你要说我没良心,我承认,我从来不敢跟你们说任何我的困难,为什么?小姨夫知道的都比你们多,为什么?因为你们永远只会给我一个答案,你们以为我不记得清梦,每年都要在我面前提起她,给我的压岁钱,永远是双份的,为什么?李清梦已经死了,你们接受不了,就放过我吧。”

  小姨夫对她使了个眼色:“清鸥,别说了。”

  李清鸥却没有停下:“李清梦玩游戏的时候,最喜欢扮演医生,李清鸥必须也得成为医生,李清梦讨人喜欢,李清鸥也必须得善解人意,不,实际上,我很没礼貌,我很狂妄自大,我很自以为是,你们看清楚了,我不是你们想要的女儿,但我是李清鸥,我不是李清梦,不会给你们找个你们想要的女婿,因为,李清鸥有李清鸥的坚持与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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