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来日方长(十三)

  郑余余之前总是觉得, 关铭对这个社会的反抗过于激烈了。关铭除了身边的这些人, 其实对谁都没什么好意,对受害者少有同情。他总像是一座佛, 太冷漠公正了。

  他知道关铭的来时路走得艰难, 但总觉得,不至于像他这样反应巨大,关铭像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一样。但是又过了两年,他亲自参与了关铭的一段人生旅途, 却觉得,他不是走得艰难, 那分明是每一步都拖着带血的脚印。

  郑余余没有立场陪在关铭身边, 而且关铭可能不需要他陪着。关铭是一个打断牙往肚子里咽的男人,他只能去帮别人, 而不接受别人的帮助。在二十一世纪, 如果还能找到一个不食嗟来之食的人,那就是关铭。

  关铭催促服务员,问怎么还没好:“熬了一夜,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干这行真是没法活得长。”

  “你怎么这么脆弱?”关铭看他还是低落,说道, “真是善良的小孩儿。”

  郑余余说:“我之前没有那种感觉, 现在, 就是最近这几天, 我忽然觉得, 有些选择特别重要,会改变很多。”

  “以后也会这样,”关铭说,“你的人生就在一念之间。要慎重地做选择。”

  郑余余:“那你呢?”

  关铭说:“我一直学不会慎重,以后也要学了。”

  郑余余感觉到关铭已经猜到自己知道了他腿伤的事情,他今天一直在等着关铭在主动提起这件事,但是关铭一直没有说。他意识到,关铭可能不会说了。一直到他离开九江,都不会说出口。他不会用腿伤去绑架别人,一定要陪在自己身边,所以就算是两个人都知道了现在是什么情况,关铭也选择当个白痴。

  “你现在觉得,”郑余余说,“我怎么样?”

  关铭说:“不错。我一开始就知道你肯定是个合格的人民警察,现在也是这样想的,你和我不一样,你有原则。”

  “你之前,就是那次,”关铭回想了一下,“是一个小男孩打他妈,把他妈的胳膊砍了十二厘米的伤口那次。”

  郑余余一下子想起来了:“十七岁那个小男孩。”

  “对,”关铭说,“你们几个过去,小男孩他妈还没出急诊,就告诉咱们说不追究不立案,你们几个气够呛,我蹲门口斗地主那次。”

  他们难免会遇见这样的情况,报案的时候气在头上,把警察找过来,但无论是父母还是婚姻中的妇女,最后往往都会后悔,反而警察成了他们的敌人。

  那小男孩他爸在急诊便骂自己的爱人,怨她报了警,俩人起了口角,恨不得在医院打起来。

  郑余余当时气血上涌,恨不得当场拘了那孩子,关铭一局斗地主输了九千个豆,恨得牙痒痒,一拍大腿,一抬头看见郑余余恶狠狠盯着自己。

  关铭手里还拿着那根不能吸的烟,笑着说:“你还记得你当时跟我说了什么吗?”

  “什么?”郑余余是真的不记得了。

  关铭说:“你说,‘你回去吧关队’。”

  “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狂的实习生,”关铭笑道,“你管我回不回去的,你管得着吗?”

  郑余余也觉得挺好笑的,他那时候的脾气确实和现在不能比:“当时可能是气着了。”

  关铭:“家庭纠纷警察也不想管,我们几个老油条其实早就知道,遇上这样的事多半都是白跑一趟,都等着回家睡觉,就你气得跟什么似的。刚穿上这身警服都是这样,我当时觉得你跟个傻白甜似的,这种劲头持续不了多久,没想到一直到现在你也还是这样。”

  “你才是天生干这行的,”关铭说,“心里头有百姓。”

  郑余余不知道怎么就又把话题扯到这边了。

  关铭倒是没有自怨自艾的意思,说得津津有味:“这叫什么?“位卑未敢忘忧国”?”

  面终于端上来了,俩人饿得过头,反而吃得不多,郑余余看着他大口吃东西的样子,就觉得也还是像以前一样,一点也没变,关铭不挑食,什么也吃,吃起来还挺香,郑余余有时候没有胃口,看见他吃东西也能在餐桌上多坐一会儿。

  他知道关铭是不会变的,他已经三十一岁了,当初有的问题,他现在还是会有,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就注定是要有人在迁就对方。

  “哥,”郑余余说,“你知道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你觉得我怎么样?”

  关铭一口面还没吃完,抬头看他:“?”

  郑余余没给他装傻的机会,就等着。

  关铭拿块纸巾擦了擦嘴,说:“余余?”

  放在桌上的郑余余的手机忽然响了。他工作很忙,经常没有时间看手机,所以微信设置的是直接可以显示信息内容,这样就可以在不解锁的情况下直接看到是事情是不是紧急。

  卢队说:“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郑余余:“……”

  连着两个小时郑余余的手机都没有一条微信,就在他俩聊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忽然全天下的人都在找郑余余,崔奕加了他的好友,应该是终于有时间聊天了,向他打招呼:“hello?”

  后头还接了个动画表情。

  刘洁的微信也来了:“你和关队去哪了?卢队提着刀在找,记得戴三级头回来。”

  郑余余按灭手机,一条没回,正要说话,关铭站起身来,说道:“走吧,该回去了。”

  郑余余抬头看他,有些茫然,关铭把手放在他头上,又划到后脖颈将他带起来,说道:“我有好的地方你不学,非学我优柔寡断的,郑余余,你得向前看。”

  郑余余想问,什么才叫“向前看”?就是和命运死磕的意思吗?

  俩人回去的路上,又是一阵沉默,郑余余短期之内难再鼓起勇气提起这件事,此时只觉得泄气。

  人要是倒霉,感觉喝凉水都塞牙,为什么偏偏这时候来信息?

  回到分局时卢队果然在生气,看到郑余余的一只脚刚刚迈进警局的门,卢队的98K已经瞄准了他,刚欲开口,关铭说:“卢队,我带郑余余出去了一趟。”

  “干什么去了?”

  关铭实话实说,交代了大致的情况,然后拿起一件衣服说:“累,我睡一觉了啊。”

  刘洁说:“关队!受点累吧,我们外勤——”

  “自己想办法解决,”卢队说,“关队不方便出外勤。郑余余以后这种事你自己过去,别麻烦关队,他身体不舒服。”

  郑余余还挺意外,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人话,然后就听卢队说:“我们破案还指望着他呢,他一生气回了武羊咋办?”

  刘洁盯着疲惫的黑眼圈,用最后的力气问道:“他身体怎么不舒服?”

  整个警局谁的身体能比她还需要休息?刘洁及其唾弃这样的偷懒行为。

  “哪儿缺人?”郑余余用比她还疲惫的声音说,“我去。”

  卢队说:“你睡了几小时?”

  “好像是三个,”郑余余脑袋已经不转了,感觉有些空,说道,“好像是吧,不记得了。”

  “再去睡一会,”卢队说,“天天这样,快要猝死了,那天你们关队说,一半的民警都是猝死,太可怕了,再去睡俩小时。”

  刘洁:“我呢?”

  “你去范大成那,”卢队说,“任局调人了,还没过来呢,你先去盯一下,那边八小时没换岗了。”

  刘洁艰难地站起身来,说道:“成。”

  郑余余还是想去,被刘洁拦住:“你这两天真的太累了。”

  郑余余自己倒是感觉还好,他主要是精神波动有些大,感觉时刻压着一座大山。

  刘洁却是觉得两位队长似乎都极其爱使唤郑余余,看着都心累。

  郑余余去休息室睡觉,关铭正埋头躺在沙发上,长腿耷拉在地上,转眼间就呼噜震天了。

  他找了个地儿窝了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他看见时间吓了一跳,身边的关铭已经不在了,竟然没人叫他。

  去了审讯室才知道是出了事了,刘峰被逮起来了,任局亲自在里头审,已经进去一小时了。

  郑余余疯了,对小赵说:“任局在审我在睡觉?你为什么不叫我!”

  “你不在?”小赵说,“我以为你和刘洁去换班了。”

  “关队呢?”郑余余平复了下心情,问。

  小赵:“在审讯室。”

  “关队和任局在审讯室?”郑余余仿佛听错了,“那卢队呢?”

  小赵:“任局没让卢队进,那应该在外头挠墙皮吧。”

  他就去审讯室眼见为实,卢队果真在外头挠墙皮,摸着下巴倚在窗前看里头的情况。

  郑余余有些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卢队:“?”

  “你在模仿关队吗?”郑余余说,“这个姿势?”

  卢队站直了,说道:“他申请专利了吗?”

  郑余余哈哈笑了,说道:“你比他帅多了。”

  “刘峰来自首了。”卢队说。

  这消息挺让人震惊的,郑余余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自首啥啊。”

  “都招了,”卢队说,“他心里明镜儿似的,根本跑不了。”

  人都说命案必破,那像这种级别的案子,更是根本不可能成为悬案,基本上上头想查,无论如何也要查到底,区别就是落网的时间和落网的罪名而已。

  叶局可能还有一线生机,刘峰无论如何也没有,几方利益纠缠,最先舍弃的卒都是刘峰。在这边自首争取做污点证人,确实比死于非命要好很多。

  卢队说:“中午你睡觉那会儿,技术部那边查了叶局女儿的账户和房产,他女儿在边江那边有一套房,一百二十平的复式,上下两层,一开门,全是人民币。还没查,等审完了刘峰,调几个武警和银行的柜台,你们拿点钞机跟着去把钱数一数。”

  “得数个一天半天的,”卢队说,“数完了就回家吧,睡够了再回来。”

  “好有钱,”郑余余说,“你们证据不都搜集的差不多了?还用得上刘峰吗?”

  “用得上,”卢队说,“你现在只能治他的贪污罪,当然了这就很严重了,这金额死缓妥妥的了,但是未必只有贪污。”

  “没见过贪这么多的,”卢队还在啧啧称奇,“好像不止是他贪的,他还挺会做买卖的,绿贸那一票就赚了不少,账户上明面上的钱也洗白得差不多。”

  卢队说:“资金是叶局投的,挂名让尚博来做,范大成掺和进来就是为了给叶局省点装潢费,那也不是个小数字,变相行贿。”

  “刘峰是个什么角色?”郑余余说,“他和杀人案有关系吗?”

  “跑腿的,”卢队说,“出了事顶包的吧,刘队的妻女已经不在九江了,他可能自己已经安顿好了。连环杀人案没认,他说不知道。”

第26章 来日方长(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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