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将黑时,守城兵见到远处一人一骑飞驰而来,正欲拦住查问,便见那马上骑士扬起手上古铜色虎头令牌,在他们眼前一晃,守城兵立刻整齐划一的退开,看着他穿过城门往通政司的方向疾奔而去。

  哪怕全国各地的信使装束一致,这些人还是能看出,来人是从北方关隘而来的,瞧着他满面风尘,只怕带来的是急件。

  待马蹄踏起的灰尘缓缓落下之后,有个小兵讨好地挪到百夫长面前问道:“头,你说北边还会不会打起来?”其他人见状都不言语,缩着膀子等着看那个新兵挨训。

  果不其然,那百夫长眼睛一瞪,脸上表情立刻凶悍起来:“打不打的你一个守城的小兵操的什么心,看好你的城门,不该问的别问。”

  小兵讪笑着退一边去了。百夫长见手底下这些人老实了,自己心里倒浮起了疑问:会不会再打起来呢?可惜他身上有伤,没机会再跟着江大人上战场了……这城门不知道要守到何年何月。

  是日江北然之父江韶伍在通政司当值,正欲下衙回家时,接到北方信使星夜送来的急报,哪里还顾得上回府,当即令人安顿好来人,自己则急忙赶到上书房。

  他到的时候,守在上书房外的大太监正在门外站着,这个时辰天色将晚,右通政使亲自过来,显然是有急事要禀报皇上。他知道轻重缓急,不敢怠慢,笑成弥勒佛般对江韶伍道:“皇上正与几位阁老和六部大人议事,江大人可是有要紧事要上奏?”

  江韶伍忙从袖中拿出那位北地勇士星夜兼程送来的快报,递给大太监,“有劳李总管把这份奏章呈给圣上,海兰郡送来的,下官收到之后就过来了,信使还在通政司休整待命。”

  大太监进去的时候,兴帝正在跟户部徐尚书对峙着。这么晚了,兴帝仍在与朝中重臣议事,要讨论的就是夏季再次征讨阿木尔刺的事。

  勤勉的兴帝是个有野心的人,继位大统之后,想的绝不仅仅是守成而已。先降后反的阿木尔刺,更是兴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他的存在像是在嘲讽当初兴帝接受他纳税称臣这个决策的错误。这个人兴帝是必欲除之而后快的。他既要除掉阿木尔刺这个人,也想要阿木尔刺统治的那片地。

  “皇上,户部没钱,不信您移步到户部库房亲自去看看,库房里空得都能跑马了。”

  户部徐尚书外号徐老抠,不管兴帝怎么说,他一口咬死了国库没钱,打不起仗。

  他说的其实是事实,经过连年战乱,又修运河、为先皇后修建长陵、修缮皇城……桩桩件件都要钱,管钱的户部着实是捉襟见肘。

  其他几位大人的意见其实也同徐尚书一样,希望皇上至少缓几年再北伐,以休养生息,让国库充盈起来,民众们也喘口气,再出兵征讨阿木尔刺。

  国库的情况兴帝其实并非不知情,徐老抠都不知念叨多少回了。可他有自己的打算,他觉得让阿木尔刺逍遥下去,不断发展壮大,对折月王朝是个很大的威胁。

  折月国这边休整,阿木尔刺部一样也能得到休整,也给了他时间联合草原诸部达成同盟的机会,这是兴帝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他的意思是趁着阿木尔刺没喘过来气的时机,一鼓作气拿下阿木尔刺,顺便击溃北方各部族势力。

  一方决意北伐,重臣们却一致反对,兴帝便是一肚子火,也不可能把这些大员都给砍了。僵持中,大太监走进来,在重臣们注视下,肃着白面团一样的脸,双手托举着江韶伍送来的奏折道:“皇上,右通政使江大人呈上来的奏折,海兰郡高总督命人送来的。”

  徐老抠一听,就觉得不好,只怕奏折里边没什么好事,很可能是那个阿木尔刺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如果是这样的话,只怕圣上要北伐的心会越加坚定,到时候他们这些大臣若是坚持劝阻,以圣上的性子,说不好会出人命。可要真的出兵,任凭他有八只手也换不出银钱来。没有银子如何打仗?用意念吗?

  徐老抠那边急速思索着对策,听到兴帝跟大太监道:“叫右通政使也进来听听吧。”

  听兴帝这么说,在场的重臣们面面相觑,到最后也想不出别的原因,大概是兴帝想到了江韶伍是征北大将军江北然生父,这才给他这份殊荣吧。

  要知道能来上书房御前议事的,都是他们这些阁老和各部的一品大员,便是正二品的各部侍郎都没资格来上书房。而江韶伍不过是区区四品而已,能进来,只怕是沾了儿子的光。

  江韶伍知道兴帝看到奏折上的内容只怕要震怒,本也没想到会被叫进上书房。既然已经走了进来,便口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几位重臣身后。

  兴帝一目十行看完奏折之后,眼睛扫了扫御案下的众臣。他的目光如有实质,扎在这些人身上,如芒刺背。工部尚书觉得自己里衣的后背都要被冷汗塌透了。

  兴帝收回目光,又把那奏折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把奏折轻轻放在御案上,抬起头来看着这些人。

  他要是发怒还好,越是这般平静,越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这些都是老臣,对兴帝的脾性皆有所知,故而一片静默,等着兴帝的雷霆震怒。

  兴帝冷哼了一声,道:“刚刚朕就北伐之事向诸位爱卿问计,你等不是都咬死了不可北伐吗?嗯?”

  他的话音虽轻,却如雷落在上书房,江韶伍站在几位大人身后,正在装死,却听兴帝点名了。

  兴帝出人意料地并没有发怒,只向阶下看去:“江大人,海兰郡递过来的折子想必你看过了吧?”

  江韶伍:“……”

  他只好回道:“启禀陛下,臣看过了。”

  “嗯,那你就跟他们这些人简单说说这折子上都写了什么?诸位爱卿听了之后,且议一议这事儿该怎么办罢。”兴帝似乎懒得跟那些大臣们做口舌之辩,把锅甩给了后来的江韶伍。然后又把折子递给了大太监,示意他把奏折传给众臣阅览。

  江韶伍被兴帝拎了出来,也只好跟这些重臣道:“三月初九,阿木尔刺率部夜袭海兰郡北部金沙县城,守军全部战死,之后,屠!城!”他说到屠城两字的时候,是从牙缝里慢慢吐出来的。

  听了他的话,众位大人立刻围到正在看奏折的葛尚书身边,纷纷抻着脖子看着折子上的内容,把白胡子老头挤成了细细的一条。

  兴帝靠在镂空透雕的紫檀木龙椅上,双手交叠,看着这些人的反应。等折子都传完了之后,不待他再问,户部徐老抠扑通一声双膝跪下道:“陛下,阿木尔刺其人,臣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臣,赞成陛下北伐。”

  “众位爱卿呢?”兴帝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手下的这些辅臣。

  “臣,赞成北伐!”“臣,附议!”

  底下的重臣们全都不反对了,那么问题来了,户部的徐老抠不是说国库没钱,打不起仗,库房里空的都能跑马了吗?

  所以兴帝斜睨着徐老抠:“徐尚书,刚刚你不是说户部没钱,为军之计,粮草先行,没钱,这个仗要怎么打?”

  徐老抠就知道皇上在这儿等着呢,好在他已经有了主意,便道:“陛下,这正是臣要说的。打是一定要打的,然则国库空虚也是实情,如若仓促间北伐,兼之北方各部族幅员辽阔,我军远道而来,臣恐后继无力,致无功而返。故此,臣觉得,不如先派得力人手前往海兰郡,与高总督联合,设法令忽秃鲁部与阿木尔刺相争,待草原部族力竭之时,我军便可以逸待劳。臣这边尽力筹措,为我军随时起兵做准备。”

  “臣以为,徐尚书所言极是。”工部尚书后背的冷汗早就渗到官服上,此时只觉得阳春天气里衣服却贴在身上凉飕飕的。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没当官的时候,只望满腹经纶,金榜题名。真到了这个地位,却深深体会到伴君如伴虎的感觉。

  而阿木尔刺,是皇上的逆鳞,先后两次北伐,虽极大削弱了北方各部族的势力,却都让狡兔三窟的阿木尔刺逃了。如今他又率部屠城,兴帝只怕恨不得把阿木尔刺剁碎了罢。

  这时候,谁又能反对北伐呢?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啊!

  徐老抠的话,似乎深得兴帝的心。他点了点头,道:“徐爱卿所言极是。不过,葛爱卿……”

  阶下的白胡子老头一听,马上弯腰:“臣在。”这个时候兴帝点名叫他,只怕没什么好事。

  果然,兴帝看着这个三朝元老道:“葛爱卿,前几日你不是提议给天下有功名的士子们免税吗?如果这事定下来,国库只怕很难充盈起来吧?”

  白胡子老头满肚子苦水,他为官多年,是折月朝士林之首,之前的提议也是为天下士子们争福利,顺便扩大自己在士林中的声望。可刚才海兰郡这道奏折一上,一场大战势必是要打的。皇帝故意这么说,其实也是想让他主动撤除几天以前他希望给有功名的士子们免税的折子。如此一来,就不是皇帝不体恤士子,而是时势所逼了。

  皇上,可真是……唉,这届皇帝真难伺候,我太难了……

  白胡子葛尚书没有选择,只好躬身道:“陛下,臣暂时收回给天下士子免税的提议。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今外敌当前,士子们不能以身报国,为国库充盈做些力所能及的实事,也是应当的。”

  葛尚书的话说的很流畅,可他的心却在滴血,苦心经营多年才得来如今的声望,让皇上这么一搅合,生生让他做了这一回恶人,还不如当初根本没提过这事呢。

  日后,在士林中他说话的份量只怕不如从前了。这也是皇上的本意吧!葛尚书心里苦啊。

  ………………

  江韶伍回府的时候,已是深夜了,城中已经宵禁,街上不时走过身着文心甲、腰挎雁翎刀的巡城兵。好在他们这些人都有令牌和护卫随同,一路倒也畅通无阻的回了城南涯石街。

  毫不意外的,远远便能看到府中各处皆亮着灯,显然是在等他回府。江福这时正带着个几个下人提着八角灯笼眼巴巴地守在角门处,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方见到江韶伍的轿子回转。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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