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总是心虚得很

  天下第一险关, 易守难攻。

  东西两边接悬崖峭壁, 延绵数十公里, 崖高三十余丈,险不可攀。

  再难守的险关,也只怕有心人, 比如池羽这样的君王,耗时十载, 囤兵积粮, 初冬入天寒之地, 居险待戈。

  转眼已经是新正十七日了,东池在回风谷口的工事仍然在进行着。

  工事或而从效果上来看, 仍然是比较慢的,每日才减几寸厚度,可按照这个速度下去,开春前完合可以把整个崖壁掏穿。

  子桑仍旧趴在崖边探出半个身子, 往工事上拉弓射箭,多天的厉害下来,她几乎可以抬手便射,准头让其他甲士乍舌。

  又一箭射下名东池的银甲兵, 子桑摸到旁边已然没有箭了, 于是站起来稍事歇息会。

  在他们的后头,正是一队负责垒砖的南凉甲士。

  化水凝冰, 一块块得十几个人才抬得动的冰砖被慢慢堆砌在崖边。

  营中几乎所有的甲士都参与到了崖境线的修驻里里。

  整个崖境线经过几天的努力后陡然高又高了四王丈。

  而在回风谷口处,除了留出一定范围供弓箭手射箭, 也同样在后方堆叠冰砖。

  如果下边的土石被东池挖穿的话,这些冰砖估计也能砸坏一大伙敌人。

  凡事都有两面性,冰砖带来的破坏力也会是明显的。

  到时候冰砖可以很好地毁坏东池架在下边的攻城梯,也同样相当于给了东池一个更高的地基。

  届时的掉下去的势必形成一个斜坡,东池士兵只需要等上几日等这些坠落的冰砖冻成一块就可以往上爬。

  所以加强防守线的高度并没有很大的用处,还是需要援军。

  可是葑州迟迟没有送来会兵的信,连发多封崔诏都不曾见动静,偶有回复也是说正在筹备。

  军中一干部将最近都有些跳脚,不断骂那个负责领兵的马将军。

  说他往时都是用兵神速怎就偏这个时候怂了。

  周载也有些沉不住气,天天让子桑再发信问,再发信。

  夜里回到营中时,一干人正在军帐里边搓手搓个不停。

  “必须找个人去接应,不管是十万还是十五万,备没备齐人,都应该先调一些过来,谁知道东池那边是什么打算,万一先发制人呢。”

  况旬说着连连拍桌,眼瞅着回风谷口的工事越修越高,他胡子也是越吹越高。

  他守了这么多年的景玄关,自然看不下去,这一处要是崩了就是个大漏洞,外边想进来轻而易举,还谈什么天下第一关。

  众将都同意这点,现在全营都知道东池兵力倍数于我,若没有援军的话,到时候交战,无异于卵石相击。

  最后商定了由一名副将,点兵五百前去葑州崔兵。

  左副将站出来问说:“可是若对方说未备及十五万,有故意拖延将如何?”

  这说得也没错,都是手里带着重兵,官压不得官。

  “我们这里有王印诏书,届时你持王徇剑前去作令便可。”

  子桑这时候方想起来自己手上的两件东西,王印可诏令天下,王徇剑亦是王室信物。.

  庆僖公在这事上本就是点了头的,因而有大诏书并未有甚不妥,以王徇剑作信物,对方也说不得什么。

  周载点头,于是当夜便拟了相关的文书。

  子桑还是头次打开出白壁城时带出来的那个盒子,尚记得它重九斤九两。

  一方白玉环刻四兽,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把印翻转过来,上刻着受命于天,社稷无疆。

  传言天下统共只此一枚大玉印,曾经诸国被东西南北四方征服时,东西北三面按先民冢起兵时的约定认南凉国主为天子,因而此大印以无疆来替代天下疆界本一家,受命于天。

  隔代忘事,诸国甚至连一些小侯属,慢慢到后别被都自封边界不相与往来,再到后边兵戈相交,渐成世仇。

  拿来于写好的大诏书上盖下印,二日早连同王徇剑都交于了负责的副将。

  此去封州往来怕也要个把月,但愿诸事随顺。

  最近风雪慢下来,按着以往的经验推测应该都不会有大的风雪了,分了一批军马出来专门护送这些就近送到太阿后后边的于阿城,再往各地送。

  负责照顾伤兵的白允沫如此便轻松了许多,每日子桑不大的时候就来看看阿飘或者和石竹聊天。

  “它的肚子已经开始鼓起来了。”石竹把分给阿飘的肉拿锅里烧熟了又给它跺碎才装盆里推到它面前。

  大雪也调转脑袋凑前来吃,给石竹拨开:“作为一头公狼怎么可以和家里娘子抢食。”

  白允沫也抱歉地冲大雪笑笑,揉着它的脖子说:“这是给阿飘额外加的,你刚才吃过生肉了。”

  大雪于是就倦倦地把脑袋搁到了地上。

  “阿沫,有给你的信。”

  李巨力气吁吁的,把信交到白允沫手里,他刚从崖境线上驻完墙下来轮换吃饭,正好轮遇到在分发家书,他就把署名为阿沫医官的信接着跑了过来。

  白允沫还没来得及说声谢李巨力就飞也似地跑了,看着他这样,白允沫只能叹气:“只要军中有活干,他总是第一个带头。”

  “那不挺好的嘛,很多人都喜欢和他做朋友。”石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闷闷的,倒一点没有欢喜的意思。

  自从新正岁首后,李巨力身边就多了很多朋友,毕竟他可是和将军同桌吃跨岁宴的人呐。

  尤其那天周载和况旬出去敬酒的时候,李巨力帮着扶况旬将军,许多人都看见了他,于是后来他无论去哪里都会有人指着说:那天和周载将军一起来敬酒的不就是他嘛。

  声名大噪起来后,李巨力干活也更卖力气了,从早到晚,别人干活的时候还偷个懒,他连吃饭都要比别人快上一倍。

  如此石竹基本就见不到他的影儿,还有那双他纳的鞋李巨力也就没怎么穿过了。

  白允沫见石竹有几分失意的味道,用手里的信拍拍他的脑袋:“你呀,没事就多上校场练练劈桩,少想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石竹刚想说抱怨自己劈得满手泡时,就又见得伙房里的老师傅拎了把大勺进来,吓得他抱头便跑了。

  摇头,白允沫笑着将信筒打开,那是支漆白的铜管,上边还刻着白氏特有的标识,不过军中人多糙俗,并不识得。

  信正展开,眼前便是一黑。

  一双冰得发凉的手,红唇微是勾起,人顺势倚上去,转头就准确地亲上了身后人的侧脸。

  那双手还是没有放开,两瓣软唇在她嘴边盘桓一会,然后问说:“你就不怕认错人?”

  “怎么会,我知道是你。”

  “如何见得?”

  “嗯……。”想了想,白允沫说不上来:“反正便是知道了,一碰到你呀,身子就会软软地,像现在这样立马便要躺到你怀里。”

  子桑这才移开手,边捏着她的脸蛋,一手搂着她的腰盯着面前一方信问说:“写了什么?”

  “娘亲写来的,我还没看。”

  白氏来信说,最近听闻边关正往于阿城回遣伤兵,她正好在通州,两三日便可达于阿城。

  “娘亲说想见我一面。”

  让她与援送伤兵的护卫队一起,然后到时候想回到宫营中或者随她一起回白壁城都是可以的。

  自阿柱一事后,她心里这些日子一直也不曾通快,加上又是新正之时,子桑又是连日在外,她确是倍感思亲。

  “那便去见罢。”

  子桑想了想说:“我或许可以陪你一起。”

  “你不是每日要出去射箭?”

  白允沫说的时候,面上却是有些委屈的。

  新正六日后子桑每日起早便背着弓走人,晚上回来倒头就要睡,两人基本话都说得少许多。

  子桑这会也是趁着歇岗这会跑回来,见白允沫这般不得意的样子,咬着她耳垂说:“不放心你。”

  不过到了周载这里,周载也是说:“我不放心。”

  泊玉之事仍旧令人心有余悸,要不是有那个阿柱在,他答应王上要保护好的世郡便会在他喝得正兴头上的时候被杀了。

  子桑意思于阿城本就地处僻静,而且他们混在一群伤兵当中也不会被人注意的。

  “再如何,遣退伤兵的事情都是有专门的人再负责,你作为一个随侍混着出营已然是违背军规的事情。”

  白允沫也进了来:“如果白氏可以购送物资赠予,让将军随侍前往接收的话,也不算过份罢?”

  周载多少还是有些动心的,白氏原本送的那些药物便是派上了许多用处,虽然军中没大缺,可细节上的东西却永远也不嫌多。

  最后还是摇头,与子桑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去于阿城。”

  子桑执过白允沫的手握在掌心说:“无他,只是在意她罢。”

  然后两人就这般没羞没躁地对看一眼,都笑。

  周载把两人都看了遍,不知说些甚好,只甩袖手去了:“ 七日之内与护卫队一同赶回。”

  于是二日时便赶紧都稍作了收拾,帮着护卫队处理伤兵。

  能骑马的便骑马,不能的就只能被一齐塞在大板车上,前边马拉,后边人推。

  子桑招了大雪一起,后边的阿飘也要跟着,如何也拦不住。

  幸而肚子还鼓得不明显,想到路上也走不快,便装上他两个的肉食一起上了路。

  只是路上总也不免有些提心吊胆,不时来看阿飘,两头狼总也在那里脖子蹭脖子滚来滚去,好不欢快。

  “我想让我娘亲把阿飘带回白壁城。”

  白允沫微微叹了口气:“在白壁城好照顾,在军中还是有些委屈它。”

  和大雪不一样,阿飘自小就像个贵宠,吃得精细,睡得温软,每天还有姑娘们给它顺毛。

  在白允沫看来,到军中后怎么觉得阿飘瘦了,加上现在肚子里有小狼,她自更多担忧。

  行一日下来,负责此趟护卫的兵长吩咐就地生火过夜。

  大家四散开来去附近捡些干柴,护卫队人并不多,伤兵又不大能干事,即使能做事都因着要回乡了,面上全是忧愁色。

  这些事只能由护卫队里边的人做,白允沫和子桑自也不好闲着。

  因此处本就多有野兽出没,兵长吩咐不要分散得太开。

  白允沫给两人用火把照着光,子桑同快手颁捡枯枝。

  大雪忽在地上闻了闻便不安地围着地面上一处有些微凹的地方低吼。

  “子桑?”

  子桑这便转了过来抽出将地面上的雪划开一些,再往下看时就吓了一跳。

  又另外叫了几个人来帮忙才把雪层都挖开。

  雪层下边的正是阿柱平躺着,旁边阿玉侧身抱着她,因着都冻住了,除了面色微白,其倒与平时样子相差并不远。.

  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到,那日他们本就有想过泊玉的意思,只是真亲眼见了这幕还是难免心有悲戚。

  “重新挖个深些的坑把两人入土罢,不然一开春雪化去一些就都露出来了。”

  子桑又叫了人就地往下深掘半丈,见了土才把人放下去。

  白允沫从旁边把那柄于泊玉怀里掉出来玉骨扇放到两人中间。

  回到驻营处,升了火,白允沫与子桑肩并着肩,盖着被剪去一角的虎裘,她问子桑:“你说有来世吗?”

  有来世的话,阿柱和泊玉还会不会遇到呢,会在什么地方,如何开始。

  “有罢。 ”以前总听说有轮回的,只是这一世泊玉杀死了阿柱,是因为上一世阿柱欠泊玉的,还是说下一世泊玉欠阿柱的呢?

  这等事,主持才会知道罢。

  主持是代替佛主给人答疑解惑的,子桑摇了摇头,不去想往事。

  一路无风雪,两日就到了于阿城,城里因着连续被送来好多作兵,当地官府已无处收容,许多都是挨着城门边搭了帐住的。

  有些伤兵不愿意回家,有些还在等家人来寻,还有些本就是无家可归的人,就打定主意就此赖下去。

  他们这一队人马刚进城时,迎面就看见有华丽的车驾候在道旁,两边的奴侍衣着光鲜照人。

  只是一眼看过去,华盖轻车,奴仆盈袖,富貴奢豪,再旁边都是些衣衫单薄,肢干不全的甲士,两相对比,人间心酸尽现于此。

  负责拉应少主的管事眼尖,一眼便认出自个家少主,前来相请。

  “不必了,娘亲在哪里,我骑马前去,车驾,你等先回。”

  管事的显然为难,直到少主自个挥鞕去了,他才挥手让车驾往回。

  子桑与兵长了后续会面的事宜后便打马跟上白允沫。

  此时的于阿城四处都被一层薄雪盖着,街上走动的百姓少之又少。

  若是看到有人影走动,必是无家可居,腰里勉裹着些遣返时发的银俩四处寻酒消愁的伤残甲士。

  于阿城小,只一条长街到底,白允沫只往最大的那间客舍去了。

  记得来的时候也是住的那间,在那里遇到的泊玉,也阿柱拉着她的马儿死活不让走了,他说:“少主,再走要出事的。”

  却不知这一停也是停出一桩事和一桩情。

  远远隔着街上薄雪,便看见客舍前立着个身披银色狐裘,盼首张望的人。

  近前勒了马,白允沫跳下来就扑上去,几乎把守着客舍门口的白氏掌首扑得摔倒在地上,好在边上有人扶着,不忘打趣:“即使是见帝王的面,也未见得这般难。”

  “颜姨。”白允沫向来好哭,见了白氏,再又见了向来亲近的姨娘,眼眶又湿了。

  倒是子桑有些郁郁儿地下了马,这白允沫进了城便好像把她忘记了般,一路跟着她过来,也不见她回头招呼声。

  “子桑见过夫人。”这大概还是事隔六年后头次见礼。

  白允沫这时还枕在她娘亲怀里,这时才转过头来,拿手背抹掉面上的泪

  大约这才想起来娘亲应该不知道子桑会来,于是说:“对了,子桑陪我一起来的。”

  “不必拘泥,先进去罢。”白夫语色温润,招呼了进屋。

  坐下来再看白若时,子桑的不由得笑,然后说:“夫人倒还是与当年一般无二,仍是貌美惊人。”

  旁边坐在白若旁侧的人面有讶异,笑说:“我记得听白允沫小时说起过你,她总说你傻乎乎的,没想到嘴其实这般讨喜的。”

  “允沫小时候说的话没几句是能入耳的。”

  白若说话时将一块不过巴掌大小卵石暖玉递到允沫手上,眼睛总也看着自己家女儿:“叫为娘每日担惊受怕。”

  白允沫立时又转过来交到子桑手中:“快捂着,这个不止暖,捂久些,手上冻淤很快便能解。”

  白若这才坐正身子,叹气摇头:“女大不中留。”

  子桑嘿然,将卵石放回白允沫手中,然后用手给她捂着。

  白允沫于是笑说:“我夫君还是好的,对不对,颜姨,比我娘亲好。”

  颜兰当下便点头:“不过可不能与你娘亲比,这世上女子实在是太多都比你娘亲好。”

  “那你又为何还要跟着娘亲?”白允沫其实不懂娘亲身边这些的女人。

  白氏青楼遍天下,其中几个大州府的负责掌事的女子都与娘亲要好,明知娘亲这般花心,却都也交心相与,总说娘亲不好,却偏甘心为之。

  颜兰不以为然,只低头抿了口荼:“哪有甚原由,招架不来你娘亲的路数,便只能随了她了。”

  白允沫还想再说,给白若瞪一眼:“总也拿姨娘们打趣,有没有点样子了。”

  这才吐了吐舌,略过不提。.

  “为何有马车不坐,非要骑马。”

  不提才好,一提白允沫就有泄气:“娘亲你呀,有时候就是太富贵了,我看着就怕。

  现在于阿城好些伤兵我都识得,我给他们治病救伤,听他们讲家里的事情,知他们那样的人就是一辈子也坐不得那样的马车。

  在军中时,我天天劝他们说,富贵由天,心甘便可好活,他们勉还能听听。

  若是他们看见我坐上这般的车马,知我生来便是命比他们好上百倍不止,会是何想法?”

  她不敢坐,总是心虚得很。

  “娘亲,要是我不是您的女儿,我定然也不是这样子的,我肯定也学不了什么神医的,眼前这些都是没有的。”

  生在富贵豪门,稍见贫苦便会觉得难以相信,心里容易难过。

  有时候觉得万幸万幸,我是娘亲的女儿,我娘亲是白氏,有时候又面对那些千千万万为一口饱食流血流汗的人,又生出许多愧意来。

  白若直摇头:“你呀,就是乱些这些,你即生来便是白氏的少主便安心做你的少主是了,天下富贵之人不多你一个,贫苦之人又何止眼前这些你救治过的伤兵。”

  “是了,在世为人,守着自己个的安份便是,不然要人人都像你这般觉得富贵不对,那岂不是个个都不想着好好做生意,好好享乐于世,这美酒又如何会有,奢宅豪庭又如何会有,世道由此岂不变得凄凉。”

  话说到这里时,子桑心念也是一动:“所以权欲也是如此了。”

  “我久惯商道,倒是对名利有所粗见。”

  话说到这里都有了些许意思,旦来听夫人说。

  “有时,世人都在说,要放下名利,放下贪欲,可若真是人人都是同心同德,那才是真正的乱世。比如大家都不贪不利不争不攀比,那么,事事都或适可而止了,要是每个人都能得到一日三餐饱便可满足,那谁还去做生意,个个都或而只耕眼前三亩地,美食从何来,衣锦从何来?且不说欲求这种东西能不能克制,但没了欲求便不会知何为极乐之事,天下之人都同心同德同为,不浮不躁不为显耀而活,寥寥度其一生又真算得值么?”

  约是听完这一席话,子桑便大约明白为何颜兰会说招架不来白氏的路数了。

  此话或有悖论之处,不过亦能见白若对世人贪念之好了然于胸。

第六十章 总是心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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