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9

  江湛复又笑起来:“我没有很多遗憾,除了某些不可抗力,其他事情我都尽力了。尽力了就不会遗憾。”

  傅悦突然眼眶一热,他仰着头,不让江湛看出异样。

  他真羡慕啊,江湛的朝气和对生活的热忱是他从来不曾拥有过的。他曾经见过,但那个人似乎不愿意在苦难人间多作停留,还没等他看清楚、学明白就匆匆撒手西去。

  那边的叙述还在继续——

  “后来那条江因为改道渐渐干涸了,我只能坐在天台上赏月,就像今天这样。

  我爸妈会备好蜡烛和月饼,还有各色的酒和铁观音,以及卤牛肉或者大闸蟹。卤牛肉一定是没有煮好的,煮牛肉的砂锅都在旁边咕噜咕噜响,香得不行。

  我爸是很讲究浪漫的人,他会放着轻音乐或者古典音乐,邀请我妈妈小酌几杯。

  我呢,听着江边大排档人声鼎沸,还有空旷草地上‘烧塔仔’的孩子和青年吆喝,偶尔去找我爸妈蹭肉吃、蹭茶喝,一晚上也就过去了。”

  江湛叙述中还夹杂着一句本地方言,他怕傅悦不能理解,又解释道:“‘烧塔仔’是我们那儿中秋节的一种风俗,就是用砖搭起一座小塔。规模大点的有一人多高,小点的就到我的腰部吧。

  搭塔的人会提前收集树枝、龙眼壳和籽,等中秋晚上在塔里点燃,近听会有‘哔哔啵啵’的声响,很有趣的。”

  傅悦弯了弯嘴角:“是很有趣。你刚刚说被划作了拆迁区,拆迁之后呢?”

  “拆迁之后都是一些不愉快的事——那一片地区本来是七八十年代的建筑群,全都变成了废墟。

  街道不存在了,治理的人也撤走了,那条河更枯了,只有在涨潮时水才能堪堪漫过河床。

  开发商经常往水闸或者古渡口倾倒建筑垃圾,附近的散户也往河里扔垃圾或者动物尸体,整条滨江大道变得臭不可闻。我搬家了,我和我家里人都几乎不去了。”江湛低下头,脸上只剩失落。

  “算了,今晚开开心心过节,这些以后再聊。”江湛略一思索,“你知道博饼吗?”

  傅悦摇摇头:“那是什么?”

  江湛变戏法般从桌肚里掏出一个大红色印有龙纹的瓷碗,这个瓷碗实力演绎了什么叫“土到极致就是潮”。

  他又从口袋中摸出四个骰子,站起身,两只手都伸到工装裤里那个比手掌还深的口袋,捣鼓半天,从边角又抠出漏网的两个。

  “是我们那儿的一种中秋民俗,叫博饼,简单地说就是扔骰子。”

  傅悦把椅子挪得离桌子近些,听江湛介绍道:“一共六个骰子,扔到一个四点的是‘秀才’,叫一秀饼;扔到两个四点的是‘举人’,叫二举饼;扔到四个除了四以外的相同点数的是‘进士’,叫四进饼。

  更好一些的名次是扔到三个四,叫‘三红饼’;如果扔到一到六的顺子的,就是榜眼和探花。

  简单地来说就是四越多越好,红的越多越好。”

  傅悦认真听完,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榜眼和探花都是顺子,那他们之间怎么区分呢?既然有榜眼探花,那应该也有状元?状元又是怎么定义的呢?”

  江湛挠挠头答:“其实博饼一般是十个人玩的,我想着你在北方估计没有体验过,就想带你体验一下。”

  没等傅悦搭话,江湛又道:“完整版有点复杂了,我们今晚就玩简单的吧?以后要是有机会,一起去我家玩吧?”

  “好。”傅悦没头没尾地答,也不知道是在同意江湛哪个询问。

  江湛是天生的气氛活跃者,他将骰子包在两掌间,将手举到耳边使劲摇晃,让骰子在两掌间的罅隙使劲簸动,就像周围有很多人,而他在向周围人拱手,他道:“来来来,看我状元手!”

  “一、六、二、二、五、三。”

  就像差生做题一般,完美地避开了所有正确答案。骰子与瓷碗清脆的碰撞声回音仿佛在嘲笑江湛的运气,傅悦没忍住,也笑出了声。

  “不算!这是意外!”江湛拢起骰子,作势再骰。

  傅悦笑着看他。

  江湛忽然弃了骰子,像泄了气的皮球:“算了,我遵守规则!傅悦你来!”

  傅悦单手将所有骰子抓在掌心,随手一骰。

  三个四,两个一。

  满堂红!

  “居然是我没介绍到的状元!你这运气犯规了啊!”江湛明明很开心,还要装作失了礼物的无奈模样:“喏,给你。”

  傅悦看到对方的掌心躺着一颗独立包装的润喉糖。

  傅悦拿在手上无意识地挤了一下,那颗润喉糖不知被江湛攥了多久,已经有些化了,糖浆和包装有些粘连。

  真好。自己终于也收到过糖了。傅悦想。

  江湛的运气背到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故意放水,他从头到尾一把都没赢过傅悦。

  江湛没有准备太多礼物,都是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是傅悦收了不会觉得有所负担又觉得新奇的东西。

  在傅悦赢走他准备的所有礼物后,江湛两手一摊:“我童年关于中秋的记忆也和礼物一起给你了。剩下的时间归你。你呢?你是怎么过中秋的?”

  傅悦看着面前的这个人眉飞色舞地讲述童年的趣事,仿佛说出口的每个字都镀了金,字字显得神采飞扬。在江湛这样发着光的人面前,傅悦只觉自惭形秽。

  傅悦张了张嘴,一嘴的酒味给了他平时难有的勇气,他说:“我父母离异多年,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江湛把玩骰子的动作戛然而止,桌上被江湛带来的小夜灯,也因为电量不足变得昏暗;空气中原本弥漫着的属于夏末初秋的桂花香似乎也消失殆尽。

  这才是傅悦所熟悉的,沉寂与黑暗。

  后半夜不知不觉悄然而至,这是一个适合撕开伤口舔舐的时间。

  傅悦不过是句与句之间的停顿比平时稍长一些,两人却都觉得如同过了半个世纪之久。

  “这是我第一次过中秋。”

  “江湛,谢谢你。”

  江湛被这几句话砸得有些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该先安慰傅悦,还是先对傅悦说不用谢,或者该对之前自己的询问表示抱歉。

  突然,江湛被一阵微风吹起了一手臂鸡皮疙瘩,他发现认真看着他的傅悦似乎也微不可查地抖了一抖。

  江湛福至心灵,将搭在摇椅上的衬衫递一件给傅悦,自己披上另一件。

  衬衫上是傅悦衣橱里木质熏香球的味道,似乎是檀香,沉静得让人心安,就如傅悦本人。

  江湛说:“傅悦,认识在夏天是一种缘分,我会让缘分继续下去。我们之间的夏天不会结束。”

  傅悦曾经很喜欢日语中一些隐晦的表达,时至今日,他依旧能背出“夏天结束了”的百度百科——这句话代表夜风中的凉意,冷面忽然从菜单里消失了,代表蓦然间忽然听不到的蝉鸣。当然,还有挥洒汗水又略带遗憾的甲子园,一封没寄出的信,烟花大会最后一颗花火升空盛开,青春潦草散场,学校大门缓缓关闭,我们被时光裹挟着匆忙长大成人。①

  傅悦一下子顿悟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的意思,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在变快,一下又一下,铁桶似的冰墙似乎被撞出了一道细小的裂纹。

  作者有话要说:

  ①本段部分来源百度百科

  这一章也修完啦

第5章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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