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番外三：关于事故

　　谢秋生是个老实人，在家就是个祖传了十八辈的受气包, 当初娶老婆的时候, 要说他看上了金玉娥也不是, 只是金玉娥强势，没说不同意这门婚事，他也就这么浑浑噩噩答应了下来。

　　结婚，生子, 日子过得去, 也没有什么好不好的。

　　谢秋生脾气好，是个烂好人，但胜在肯吃亏, 干活也不嫌脏不嫌累。他们那会儿开始逐渐盛行去工地打工，他做过泥水匠，活还不错，便也入了这一行。

　　跟着一起干活的人里有人头脑灵活的, 便逐渐混出了头，成了大工头。谢秋生不滑头, 老实肯干活也好, 工头也愿意带着他，因此有一阵子他混得还不错，做了个小工头，也能挣钱。

　　那一阵子，也是金玉娥一阵子最风光的时候。

　　男人手底下有七八个人跟着一起干活，每个月几千块这么往家里拿, 孩子还小没什么花销，男人又只知道干活不知道花钱，她掌着家里的经济大权，走出去自觉走路带风，亲戚小姐妹哪个不羡慕她？

　　可惜好景不长，谢秋生带的人里有人出了意外，施工时从脚手架上掉了下去，当场摔死了。谢秋生比那人幸运，同样摔下来，却是保住了性命，只是腰受了伤，再干不动重体力的活。

　　当时那个小工地是谢秋生负责的，手里的人出了事，便就由他负责了。

　　一条人命，把当时谢家所有的家底都填了进去，再加上他自己治伤，又借了不少外债。

　　自那时起，谢临一家的日子便没有好过过。

　　谢临在家里还有点钱时，年纪太小没有感受过，等到他稍大一点，背上便背了家里的债务，逼得他如丧家之犬一样疲于奔命。

　　终于，谢临遇上了唐余年，得到了一点点喘息的机会。

　　谢秋生的一生，总的来说就是命运坎坷，青壮年时经历波折，好不容易等到儿子能撑起这个家了，身体又不行了。

　　他的胃癌发现得太晚，手术化疗治疗，一直拖了四年多还是复发了。

　　那段时间，谢临尽量多陪着他。

　　谢秋生也是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临了这个时候，他的心态倒比谢临好得多。

　　“小临啊，爸爸这一辈子是没用，没让你过上好日子，当初刚得病，我那天晚上就想着从医院的楼上跳下去，一了百了，但是我就是没那个胆子，我这一辈子都没那个胆子。”

　　谢秋生倒是显得通透了很多。

　　这会儿正是初冬，谢临推着轮椅，带着他在小区里转一转，晒一晒太阳，边听着谢秋生絮絮叨叨，他似乎要把这辈子没说完的话，趁着现在还有力气全都说完了。

　　“我这辈子唯一就是对不起阿财兄弟，他和我一起干活，没想到就出了那事，他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那脚手架是我们一起搭的，怎么就会断掉呢？我明明就绑得很结实，人要在上面走，我哪里敢马虎？哎，我是真想不通啊，阿财兄弟这一走，他老婆也改嫁了，他那个儿子得了个后爸，老大年纪了也没结婚，过得肯定是不好。”

　　谢临静静地听着，这一件事情大概在他爸心里永远是一根刺，扎得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一辈子良心不安。

　　但事情早已经出了，再后悔也已经无济于事。

　　“爸你放心吧，改天我去看看他儿子，如果他有什么困难，我尽力帮一帮，也算是我们对他们家的补偿。”

　　谢秋生闻言眼睛一亮，对儿子的这个主意十分认同。

　　因为这个事情，谢临特地去找了一下当时他爸几个一起干活的弟兄，都是一个镇子上的人，一问之下便打听出了地方。

　　那个意外身亡叫阿财的男人姓张，留下一个儿子叫张语杰，随亲妈改嫁，好在离得不远，还在他们镇上。

　　“小临啊，你找阿财家干什么？都这么多年了，当初他们家闹得那么厉害，你现在找上门去也落不得好。”

　　被谢临找上门的中年男人叫金福，大家都叫他阿福叔。

　　谢临道：“阿福叔，我爸生病的事你应该也知道，他最近身体不太好，一直觉得对不起阿财叔一家，就想最后再尽点力弥补一下。”

　　“你爸身体不好了？不是说开刀了，恢复得不错吗？”

　　金福惊讶了一下，然后面现犹豫之色。

　　“嗯，不太好，大概时间不多了。”

　　谢临觉声说道，也不知道他是想到了什么，不过没有多说就走了。

　　他找到张语杰的时候，人正好下班回家，应该是干的户外工作的活，脸晒得黝黑，衣服也脏兮兮的，他看到谢临便愣了一下，接着便是冷冷的敌意。

　　谢临直觉这人认识他。

　　张语杰比谢临大五岁，已经是过了三十的年纪，当年出事的时候，他已经懂事，因此对于毁了他一家的人也格外记得清楚。

　　他经过谢临的身边，没有停下来。

　　“张语杰？”

　　谢临喊住了他。

　　张语杰又走了两步，这才停了下来，然后回过头来，道：“大明星找我有什么事情？”

　　那阴阳怪气的语气，弄得人十分不舒服。

　　谢临在来时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时倒也不觉得难受，他道：“我是谢临，看来你是认识我，那也省了我自我介绍，我就是过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我能有什么不好的，有饭吃有地方住。 ”张语杰拿眼上上下下打量他，“找我干什么？你现在是大明星了，怎么现在有钱了，回头又想要良心了？想减轻你的愧疚感是不是？那行啊，来点直接的，市中心房子来个两套，车子不用太好，大奔来个一辆，再给个三五百万的现金就差不多了。”

　　这人浑身上的腔调，就是个常年在社会上打混的那一类。

　　谢临冷静道：“你爸爸是意外，不是被谋杀，我们家有亏欠，但是当年也已经赔偿了，赔偿金照着一般事故的两倍赔的。”

　　当年张家那媳妇多厉害啊，拿着这事，找了娘家的兄弟一起上门，几乎是砸了谢家的房子逼着答应下来的，谢家一共赔了三十万。

　　那个时候的三十万，价值都够现在在小县城买两套房了。

　　张语杰也没好脸色，啐了一口口水，道：“既然你们家没错，事情也了了，那现在还过来找我干什么，滚滚滚，看着你们这家人就晦气。”

　　这样的人，谢临也没有办法再继续说下去，道了再见，便走了。

　　留下张语杰看着人离去的背影，心中无名怒火翻涌。

　　回到家，谢临也没有和谢秋生多说什么，只说见到了人，人看着过得还行，精神挺足。他以后会多关注着点，如果有什么困难，他一定会帮忙。

　　谢秋生这才放下心来。

　　就这么过了几天，网上有营销号突然爆出消息说，某嫁入豪门的男明星，当年父亲做包工头时害死了人，如今男明星发达了，还专程上门去嘲讽人家儿子，简直没有人性。

　　这条消息下面，便有假装的路人爆了谢临的名字，顺便述说了一遍当年的意外，不过风向可不是偏向谢临这边的，完全是帮着另一边说话，把谢秋生这个事主说成了一个为了赚钱不折手段的冷血包工头，欺负人家孤儿寡母。

　　一时之间，不管真假，也不知道是真网友还是水军，留了一大片的“杀人偿命”，“抵制谢临”。

　　谢临得到消息的时候，大概也知道是谁爆的料。

　　他还真是无心之下给自己惹了个麻烦。

　　“需要帮忙吗？”

　　唐余年自然也是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事情，直接打了电话过来。

　　面对爱人的关怀，谢临心里暖暖的，他道：“没事，我可以应付，如果不行再找你帮忙。”

　　挂了唐余年这边的电话，谢临想着要不要再去见一次张语杰。

　　不过在他去找人之前，他这边工作倒先接到了电话。

　　张语杰联系他们了，直接开口要一千万，不然别想他闭嘴。

　　艾兰道：“他这是勒索，也别多说了，直接报警吧，还有这些营销号，全部律师函。”

　　“先等等。”谢临阻止道，“我去再见一次张语杰，毕竟当初的事，虽然是意外，但我爸终究是要负责任的，他失去了爸爸，他妈改嫁，听说这些年他后爸对他并不好，他日子过成这样肯定会对我们家有恨意。”

　　艾兰还生气着，道：“那他就应该去怪他妈，怪他后爸，怪你是什么意思？真是好心没好报，这事早结了，你不去见他就一点事情也没有。以后你啊，别这样好心了。”

　　“那也不能这么说，这个世界上还是善良的人多，我们也不能因为有坏人，就把自己的善意也给丢弃。”

　　谢临也知她说得对，但事情已经出了，后悔也没办法了，艾兰听他这么说，真是又气又拿他没办法。

　　谢临让艾兰回电话给张语杰，约了人见面谈。

　　一来一回，知道这事的人便多了，谢秋生也听说，打了电话给谢临。

　　“小临啊，爸又给你找麻烦了是不是？都是我不好，到了临死了，这事带进棺材里也就是了，为什么还要和你说起？”

　　谢临好不容易才将人安抚住。

　　临了和张语杰见面那天，阿福叔也给他打了个电话。

　　谢临没想到他会打电话过来，金福在电话里犹豫了一阵，才把自己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小临啊，你别怪阿福叔现在才和你说这事。我听说阿杰那小子找你要钱了是不是？他就和他那个妈一个样，完全不讲道理，盯着死要钱。当年事情出了之后，你们家都乱着，你爷爷是个不主事的，你小叔当年也没头绪，出事的现场都没有人去看过。我是知道的，你爸那人最是细心不过，他胆子小，最怕出事，搭的脚手架都是检察好几遍，不可能突然松掉。那次事后我去看了，是扎架子的钢丝有问题，那架子不是松开了，是钢丝拉断了，当时买的材料有问题，跟你爸一点关系也没有，当年是包工不包料，东西都是东家买的，不过后来我再去的时候，现场的东西都被收拾掉了，什么证据也没有留下，而你们家也已经答应了赔偿把事情给平息了，我想着这事再扯开了也不一定能怎么样，就没有多说。”

　　谢临挂了电话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这算是怎么回事，他这辈子吃的苦，就因为几根劣质的钢丝？

　　呆坐了一会儿，谢临才缓过神，他给唐余年打了个电话，把事情简单说了。因为过去太多了，如果他想要查清真相，凭着他自己的这点力量肯定是不够的。

　　唐余年一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直接找人去办了。

　　不论花多少钱，只要快速查清真相。

　　而面对自己的伴侣，唐余年的面色又是一变，无限温柔道：“小临，你越来越乖了。”知道有事情就找他帮忙了。

　　谢临“嗯”了一声，然后道：“口头表扬就可以了，我不要奖励。”这些年所谓的奖励，只会越来越刷他的下限。

　　唐余年立即低低笑了两声，暧昧地用鼻音拖了一个“嗯”出来。

　　被这么一打岔，谢临的心情倒是好多了。

　　因为有了金福的这个电话，谢临与张语杰约的见面被他推后了，张语杰气得在网上真身上阵，骂了许多难听的话。

　　谢临这边一点反应也没有，只等结果。

　　果然，最终不负唐余年花的钱，当年这事也算闹得挺大的，当事人之一的东家很快被找到，被问到钢丝的事情，东家以为他们已经查到了真相，再加上这也只是普通人，大棒加甜枣轮流上，他失了方寸先便怂了，很快就将当年的事情原委说了出来，他只是想省钱买了次一等的钢丝，原本问题也不大，毕竟用在自家房子上的东西，他也不能用得太次了，没想到他买东西的商家在给他的货里，次中又夹了一批更次的，没想到被用在了脚手架上，就这么出了事情。

　　所有的材料加录音一起被送到了张语杰面前，前一刻还一脸“你能拿我怎样”的人，后一刻便直接失了心神。

　　接下来的事情便有人去处理，谢临这边解决了，又去和谢秋生说了这个好消息。

　　这个老实男人几乎是被良心折磨了一辈子，临到了最后发现根本不是他造成的悲剧，激动得眼泪哗哗往下淌。

　　“不是我，原来不是我……”

　　这也算是了了他的一件心事。

　　谢临也替他高兴，这个冬天，谢秋生最终还是没有因为这个好消息而熬过去，他最后离开的时候很是安详。

　　失去亲人，谢临心中难过，但人生无常，生老病死不是谁能控制得了，事到临头，除了面对便也没别的办法。

　　谢临一手操办了他爸的丧事，由生而死，只短短几日，一个活人便成了躺在小盒子里的一捧骨灰。

　　只有面对生死时，人生的一切似乎都显得不重要了。

　　唐余年握着他的手，与他并肩而站。

　　人生无常，幸亏，身边还有爱人相伴。

　　金玉娥这几天哭哑了声音，被她骂了一辈了的人这么去了，她的难过又似发自内心的。

　　等到从墓园里出来，金玉娥冲着谢临道：“今天还是在家吃饭吧，家里饭菜都有，省得你们回去做了。”

　　谢临也没什么胃口，随便点了头。

　　金玉娥想着事情，又道：“你爸这人就这么糊里糊涂去了，他这一辈子也过得糊里糊涂，当年的事情还给人背锅背了这么久，你小时候过得那么苦，你爸他……”

　　“我过得不苦。”谢临突然打断他妈，有些话他作为子女，原本他一辈子也不想说的，但是今天才安葬完他爸，他突然就不想埋在心底了，“我从来不觉得家里的日子有多苦，我每天吃得饱穿得暖，只是少吃点肉，少穿了几件新衣服，羡慕一下别人家的小孩就过去了，我不觉得有多苦。我唯一觉得辛苦的，是我想要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爸爸，我没有。我想有一个又温柔又温暖的妈妈，我也没有。我从来不怪你们欠钱日子过得紧，我只是有时候很想知道，上天为什么不能给我安排一对合格的父母？”

　　谢临因为熬了几夜没睡好，眼睛里还带着红血丝，他看着金玉娥，没有多么激烈难过，只是淡淡地有一点遗憾。

　　金玉娥脚下不由自主就停下了。

　　不合格的父母吗？

　　突然间，她心里就有些难受，有点堵。这一次她却没有想要撒泼大闹的意思，她站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这一回却是异常的沉默，没有再说一句话。

　　谢临已经被唐余年牵着走回了谢家，还是那个熟悉的屋子，再一次进来，感觉多了一点陌生感，墙上照片里，那个熟悉的人已经永远留在了那里。

　　“还难受吗？”

　　唐余年搂着他的肩膀轻轻地拍着。

　　谢临摇头，回身抱住了他的腰。

　　“有你在，慢慢就不难受了。”

　　唐余年手上不停，只是更温柔地哄着，宠着。

　　这一生再苦再累，能得一个贴心相待的人，总能慢慢治愈那些带着伤口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