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重逢

  睡了一晚上,金陵的春天亮的格外早,小安子感觉有些光在眼皮子底下涌动,稍微打个呵欠就醒了。她拍拍旁边裹成一团的慧静,说:

  “慧静,起床啦。起床早读了。”

  慧静一脸懵的坐起来,还未从睡梦中醒来,过了好一会才吧唧吧唧嘴,像是咂摸出味儿来。

  小安子照例陪着慧静读书,又吩咐了早饭,一切都和如常般进行。

  他们走进课堂,这才发现今日与往常有点不同,不大的课堂里,竟然多了一副桌子,说来也是奇怪,只有桌子不见椅子。

  慧静好奇的问童超:“是京城哪位神童又到了蒙学的年龄?”

  正常来说,这京城里蒙学的人都是一批一批来的,此时他们都差不多十五岁了,要是同龄人则早就来蒙学了,若是哪家氏族里面出了神童,敢说自己能跟得上进度,也可以来这个班。

  童超也是奇怪:“没听说啊。”

  正当他们纳闷的时候,一道洪亮的声音响起:

  “皇上驾到!”

  话音刚落,就有一小群人已经到了。是摄政王和他的随从太监,摄政王走得很急,一见面就挥手示意不必多礼,旁边传令的太监暗自喘气,想必是累的不轻。

  太傅还没到,学生们在旁屏息静神,偏偏摄政王也好像在等什么,一时场面非常安静。

  就在这时,从远处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是睡午觉时有人在隔壁屋子打开了一扇木门的声音。轻微却又在现在的环境里如此明显。

  一辆木车从人群后面缓缓驶向人前,说是木车其实也不准确,它更像是一把太师椅下面装了四个牛车的轮子。太师椅上面坐着一个人,他眼睛上蒙着白布,一手扶额,似乎是不太习惯众人的目光,他面容儒雅,薄唇,眼下还有一颗泪痣。后面有一个半大太监推着太师椅。

  “智沐,这就是国子监了,今后你要好好读书。”摄政王说。

  听到摄政王的话,众人才恍恍惚惚的想起宫里还有个三皇子,从小就目盲不能视物,所以不像其他皇子般早早就被送进来蒙学。众学子打量着三皇子青涩的脸庞,有些人就在心里不无恶意的想:他现在学还能跟得上吗?要是太傅一问全不知道就闹大笑话了。他不是只是眼瞎吗?怎么又一副不能走路的样子?

  三皇子智沐抿了抿嘴唇,没有回话。

  摄政王看了眼众学子,嘱咐道:“你们好好相处。”

  众人连忙应好。想当然,摄政王特地来这里就是为三皇子说上几句话,也算是为他撑腰,毕竟皇宫里一个失势落魄的皇子也仅仅比被冷落的妃嫔好上一点点而已,少不得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受到一些势利眼的欺压。

  摄政王又深深的看了眼三皇子智沐,这位皇子与他父亲倒有些气质上的相似,可毕竟也只是个盲眼的。摄政王在心里叹了口气,甩开步子又急匆匆的走了,他还有很多事务需要处理。

  那太监将三皇子智沐缓缓推进课堂,太师椅又咯吱咯吱的响了起来。来到了慧静面前,慧静和他打了个招呼:

  “三皇兄。”

  智沐昂了昂头。慧静又想起自己与他许久未见,智沐恐怕记不得他的声音了,正想自我介绍之际,智沐却突然说话了。

  “四皇弟,近来可安康?”

  慧静愣了愣,老老实实的回道:“安康,安康。”

  智沐颔首。那太监又推着他继续向前走了,慧静看着他这位陌生的兄长,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智沐路过大太子广钰那里,那太监又停下了,广钰笑道:

  “三皇弟难得想出来,是件好事。日后也可多出来走动走动。”

  智沐又点点头,说:“日后都会来国子监上课,还望大兄多多关照。”

  广钰欣喜道:“那是自然。”

  那太监又推着太师椅继续向前,在广钰和众人的目视下来到了课堂里只有桌子的那个位置。那太监把人送到点后就垂着头去了课堂外候着了。

  此时太傅还未到,大家都聚在一起三三两两的聊天,聊得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可目光却一直在智沐这里。他们嘴上没有说什么,却被眼睛用另一种形式出卖了,就连他们的心里也在揣测这位奇怪的皇子来国子监的目的,是不是带着政治意图,又或者自己能不能在这个事情上挖掘到好处。

  茂太傅来了,他比之前更老了,可是精神更加矍铄了。他有好几次想告老还乡,可是都被摄政王请了回来。

  他扫视这个不大的课堂,也未在智沐的脸上刻意停留,学生们都已坐好。这些学生以一种说不清楚的目光看着他,他教过许多学生,大多数看他的目光要么带着对知识的期许、要么带着对他的尊敬、畏惧抑或是胆怯——这是没好好完成功课的;但从未有哪一班学生如这班学生般复杂,他们的目光中带着父辈的政治家色彩,带着初生猛虎般的圈圈野心。

  ——或许还有其他,无论怎么说,这些都不像是一个对知识殷切的学子、一个读书人。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想告老还乡的原因当然并非是老了,教不了书了。而是他的这些学生实在不像读书人,还不如回到家乡,带带那些聪慧的幼童,岂非更好?

  他的目光在学生当中一个一个扫视,这里面只有几个人算作半个读书人。他的目光停留在小安子天真的脸上,心里暗道:这算大半个。

  “孟子见梁惠王。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茂太傅照旧讲起了经义,出自于《孟子》的《梁惠王》篇,他取了第一章和第三章的开头组成了起始语。这两句话组合起来配合起他的哂笑,极具政治讽刺的意味。

  因为当梁惠王说完“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等一大句话后,孟子反问的是那个著名“五十步笑百步”的典故——战场上逃跑了五十步的人,却在笑逃跑了一百步的人,这样可以吗?

  “不违农时,不竭泽而渔,不焚薮而田,王道之始也。”茂太傅又吟道,他忽然想起来当年有个小太监很认真的讲:王道,仁道也。

  他露出笑脸,转过头去找那个讲王道的小太监,这个小太监长得越发挺拔英俊了,可是却又有种说不出的阴柔美来,说是温文如玉却又少了点意味。她也正好看了过来,与茂太傅对视。

  茂太傅讲到这里已经将这篇梁惠王经义讲了三分之一了,他停了下来,问三皇子智沐:

  “三皇子殿下可还跟得上?要不要先讲些‘小学’适应下?”茂太傅捋着自己的小山羊胡子说道,他的胡子过了五年,可还是不长。

  “不用。”智沐昂着头回道,顿了顿又说:“此篇经义我之前读过,尚能理解。”

  茂太傅欣慰的点点头:“可曾学过《尔雅》?”

  智沐回道:“自学了一点皮毛。”

  《尔雅》是儒生研究经学、古词古义的经典,它囊括字义词义、生活用物、天文地理、动物植物,除了是一部词典之外还是一部博物之书。也是学习经义、音韵、训诂、文字学等的启蒙之作。

  茂太傅心中暗自认可,要是一个这般大的毛头小子就敢说读通个七八成,就真的贻笑大方了。

  “有什么不懂,可以多问问。”他和善的说。智沐抿了抿嘴唇,没有回话,他终究有点孤僻,不懂与人相处,礼仪也不是很到位。茂太傅像是早就知道,并没有深究。

  “五年前这课堂有人讲王道,五年后不知道是不是还有那个胆量再讲一遭!”他话说得很有张力,可是看向小安子的眼神却是极为鼓励的。

  小安子知道这个人说得是她,也怡然不惧的站起来,朗声道:

  “孟子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又曰:‘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此可见仁政之威,王道之强,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使万民归崇,他国来战,必举国众志成城反之,焉有不胜之理?王道,仁道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

  小安子一开始引用的是孟子对于仁政的具体措施,是说如果一个国君施行仁政,那么天下所有士人、所有农民都会想到这个国君的国土下任职、耕作,所有的商贾都会来这里做买卖,旅客们都想去这个国君的国土,痛恨其他国家的国君的人也会来这里向这个国君倾述。做到这种程度的话,还有谁能阻止这个国君大一统呢?

  后面则添加了她自己对于仁政、王道的解释,中间那句“王道,仁道也”其实也是她当初说“王道”的开头,也算是对于太傅的一个回应。这件事有着小小的机锋,茂太傅忍俊不禁的露出了笑脸。

  第二十五章 惊

  智沐自来这间屋子就觉得不自在,他听见许多细细碎碎的声音,这些声音有别于鸟儿、花儿等自然的声音,它们是人窃窃私语的声音。这声音很是讨厌,尤其是这些人话语中的“三皇子”、“智沐”、“目盲”等字眼一直往他的耳朵里钻,他讨厌这些称呼,他能感觉这里面带着的恶意。

  他与皇兄皇弟打招呼,虽然表面上是淡淡然的,可是心里却有些激动。

  他们可能不记得了,可是他还记得十分清楚,小时候还未蒙学前他们一起在御花园瞎玩儿,虽然他目盲,玩蒙眼抓人的也总是做抓人的那个,可这些时光终究是他难忘的童年时光。等到他们再大一些,他母妃也死了,就没有一起玩过了。

  他心中有些懊恼自己平平淡淡的说了两句话就过了,没有好好叙旧,虽然他也知道自己也不会讲话,很大可能还是那几句单调的问候。

  唉,都怪小楠子那么快就推他走了。智沐在心里暗暗埋怨。小楠子是推车的小太监。

  屋里子怎么静下来了?是茂太傅来了吗?听说茂太傅很得尊敬,会不会很凶?

  啊,听见太傅的声音了,好洪亮,完全不像是一位老人。

  唉,这篇经义我早就读过了,好无聊啊,可是又不能不听课。

  咦,茂太傅的这个见解很有意思,我回去得叫小楠子搜集些这类的书。

  呼,刚才太傅叫了我,幸好我早有准备,没有被问住,真是太惊险了。

  三皇子智沐一时神游天外,一时胡思乱想,他的眼睛看不见,耳朵却能听得很分明,甚至不用脑子多加去思考,可以分一半去想其他的事情。

  ——直到,他听到另一把声音。

  那把声音像一束光,打开了他尘封的记忆。

  蚂蚱、喜鹊、风铃、草坪、舒缓的风,这些美好的事物都从记忆的匣子里崩了出来。

  他是多么珍惜这些珍贵的记忆啊,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快乐,他把它们留在记忆里,像是一个穷小孩把存在蜜罐里的蜜一点点的挖来吃,生怕挖多了,尝到一点甜味就马上把盖子盖上。然后靠着那点甜味乐呵半天。

  他只有那么点快乐啊!

  智沐想着,一双眼睛泪眼朦胧,他的眼睛蒙着布,别人也看不出来。

  这是五年前的那把声音!这是那个姑娘嗓的小姑娘!五年前缘悭一面的小姑娘!他如今又遇见了,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汹涌又澎湃的情绪压的智沐几乎透不过气来,他颤抖着手,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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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课堂上讲的王道也好,国事也好,其实都有些表面化了。孟子再厉害也是几百年前的人物,当今的大凉的□□势比之更加复杂,也不是几句简简单单的仁政,和“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就能解决的,落实到实际的国是层面,则需要更加细微的政策。

  大太子已经协助摄政王处理政务几年了,对于这种国政事务也有自己的看法。

  于是茂太傅就点名,问他对于如今大凉的形势有何看法。

  大太子当仁不让,站起来就说:“大凉如今之形势,我认为有三件紧要的事情要做。”

  茂太傅有了点兴致:“愿闻其详。”

  “第一,摆明车马!若大凉与狼图必有一战,那便战!大凉要做好与之一战的万全准备,亦要抱有死战不退的决心;割地议和等事是绝对不能做的。”

  茂太傅听着,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捋胡子的动作又快了些。

  “第二,查清当年狼图国使者之死一案。”

  茂太傅的手顿了顿,说:“十五年都查不清的案子,还有必要查清么?”

  广钰颔首道:“有!越接触这个案子,就越发觉不对劲,现有的证据指向刺杀一事很有可能是宫外的高手所为。宫外高手竟然能够绕过重重检查,混进宫中,杀了人还能全身而退,怎么看都是值得细查的事情。”

  小安子听出了他话里的弦外之音,这件案子有了新的进展,已经将凶手的范围缩小到宫外高手了。这也说明,摄政王确实先找了广钰说这件事,而没有找慧静。她看向慧静,却发现他听得很入迷,表情没什么变化。

  “第三,肃清内政。攘外必先安内,皇叔筹划多年,对狼图国避而不战,就是为了先肃清内政,待国内安定再一致对外。一些乱臣贼子到了现在还想投机取巧,甚至还有些人私通狼图以谋划利益,真是可笑至极!”

  他说完,环视周围,有些人很茫然的看着他,有些人也许是已经参与父辈的决策了,对这个帝国的未来掌权者露出适当的、敬畏的神色。

  众人这才明白,这哪是回答问题啊,分明是一场大清洗的前奏,而大太子今天所讲的,俱是宣言。

  摄政王五年来都没什么动静,且刻意地隐瞒了与狼图国局势紧张的事实,就是在下一盘大棋,一举把内贼外患一并消除。

  茂太傅的神色依然平静,虽然课堂上发生的事情已经超出他的预料。他招了招手,示意广钰坐下,又缓缓的说:

  “我看你们都无心听课了,不如今天的课就到此结束罢。”

  他说完就夹着一摞书优哉游哉的走了,他只是个讲经义的老头,又不是掌实权的宰相。他虽然不怕被牵扯进政治风波,可是也不想无缘无故的牵扯进去,而最重要的是,他也只喜欢经义,是个较为纯粹的读书人,这也是他在这政治的风暴中心一直安然无恙的原因。

  座下的学生面面相觑,好一会才有人站起来,假装不慌不忙,实则动作麻利的收拾好东西,向同伴们告了个别就走了,还有好几位是一起走的。

  慧静一脸兴奋的凑了过来,说:“皇兄,皇叔终于要对狼图动手了?”

  广钰勾住他的肩膀:“来,我们路上慢慢讲。昨日皇叔才收到的消息,恰巧我在养心殿,就大致和我说了说……”

  他们勾着肩膀一边兴奋地说起今天的事情,一边向外走着。

  小安子和小叶子对视一眼,连忙追了上去。这俩不安分的主儿,走也不说一声。

  屋子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三皇子智沐才仿似梦醒般敲着桌子大叫:

  “小楠子!小楠子!”

  小楠子反应很慢,别人都走了他还没进屋子接他的主子,他听见主子的呼唤才急匆匆的进来,途中还避讳了一下出门的公子哥。导致他进来颇慢,智沐已经喊了他好几声了。

  他进来就看见他的主子挣扎着要站起来,主子的脚是好的,可是由于长期在室内枯坐,脚就有些不灵光,再加上他看不见路,又恐怕有危险。索性叫匠人做了能动的椅子,由小楠子推着走。

  智沐扶着扶手抖着要站起来,他的手在抖,脚也在抖,浑身像是筛糠。嘴里还在喊:

  “小楠子!小楠子!你在哪儿?!”

  小楠子连忙冲上去扶着他,应了句:“哎!哎!”

  他惊惧自己主子的状态,要知道在这之前,主子都是一副淡然的样子,上次他看见主子夹了一筷子苦瓜,竟然面不改色就吃掉了,怎么现在这么慌张了?他正胡思乱想着,智沐突然抓着他的手,又喊道:

  “姑娘!那个小姑娘!刚刚上课的那个小姑娘呢?”

  小楠子一头雾水,哪里来的小姑娘?刚刚上课的除了皇子、公子哥和太傅外就两个小太监。难道是主子年纪到了,想“那个”了?他被老太监分配来三皇子这里的时候,那老太监额外交代,若是主子想女人了,又或者起夜要换裤子,那就是想“那个”了,得向老太监禀告,由老太监安排女人。

  小楠子虽然还在胡思乱想,可还是实诚的回答:“回殿下……这里是国子监,是没有女人来上课的。”

  智沐有些恍神,是啊,国子监是没有女人来上课的,连宫女也不会有,这里只是外宫一个教书的地方。那自己听到的姑娘嗓是怎么回事呢?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听觉产生了怀疑。

  他定了定神,扶着小楠子半立着,又问:

  “你可知课堂上谈及‘王道’的是何许人?”

  “回殿下,奴才在外听得不真切,不过站起来与太傅交谈的只有一太监和大太子殿下。”

  智沐侧了侧头,又问:“你如何得知那人是太监?”

  “回殿下,那人穿着杏色蟒袍,与其他京城公子哥的打扮都不同,就是太监呐。”小楠子回道。

  智沐笑了笑,把小楠子吓了一跳,他极少见智沐笑,现在见了尤其奇怪。

  “她是哪家的小太监?”

  “奴才见着是追着四皇子殿下去了。”

  智沐又笑了,如同晨间清爽的风,如同山涧一抹清澈的活水。

  “她长得如何?好看么?”

  小楠子有些犹疑,心想主子不会想找太监“那个”吧?这个老太监可没交代啊,但想归想,他还是老老实实交代:

  “奴才没怎么看清,只见那太监唇红齿白,长得很是聪明伶俐,脸上有说不出的喜庆,让人看了直乐呵。是很好看。”

  智沐哈哈大笑,那笑里有说不出的豁达与释然,像是寒窗苦读十年的学子终于高中,像是边疆尚在浴血的战士得知胜利的消息。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第二十四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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