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带着如此可笑的任务出门, 邢夫人自己却不觉得谁敢笑了她去——她是迎春正经嫡母,哪儿见过女儿不孝敬母亲的?自是她一说,迎春就得应下。到时在老爷看她办事不差, 面子上也好看些。

  迎春这里倒也有一宗喜事。她长日无聊, 将那制做手工皂的方子抄出来几个, 让那些还被司棋日日压着学规矩的丫头们做去。

  也是因她对这个时代的香胰子实在用不惯,觉得总有些油腻洗不干净, 才想出这个法子。那些丫头都还只有十多岁年纪, 最是淘气的时候。司棋能压制得一时, 也压制不了一世,不如找些事出不让她们做, 还可解一解司棋的压力。

  不想这些丫头手还算灵巧, 不过试了几次,就已经做出了成品。拿在手里半透明的手工皂,闻着透出的花香, 倒让迎春自己都爱不释手。等着众人试过, 觉得泡沫又丰, 入手又滑,洗完又干净,人人觉得好。迎春也就动起了将这东西做些出来卖钱的想法,总好过自己一天在家里只想着怎么收拾孙绍祖与他的通房们,没得让自己也跟着婆妈起来。

  没等着她与司棋绣橘两个商量出个眉目, 偏门上说是太太过来了。

  虽然不知道邢夫人所为何来,迎春还是不得不亲接到二门上,向着邢夫人施过礼后, 让人搀扶了向着正堂走。迎春边走边嘴上问道:“实在不知道太太今日过来,没能早些接太太是女儿不孝。”

  邢夫人看向迎春已经微微显怀的肚子, 眼里也有些羡慕,嘴上道:“我与老爷都惦记着你,在家里到底不放心,总要看看你过得可好。就是老爷也惦记着你呢。”

  迎春嘴上谢过,心下却警惕起来。她与贾赦是打过几世交道的人,也没少借着把贾赦架起来行事,如何不知道贾赦的脾气?说他惦记自己,迎春觉得自己还是相信太阳从西边升起来得快些。

  等到落坐献茶已毕,邢夫人也不问迎春怀孕后饮食可好,也不问是否有什么不适,直直道:“老爷说了,现在姑爷出息了,认识了不少的大人、老爷,也该想着府里才是。府里好了,你在这孙家也更有底气不是。”

  现在迎春不得不怀疑,自己那日把姐妹们一起邀请过来是个错误,怎么只是来了两位夫人,就让人人都盯上自己了?脸上也不显惊异,只道:“太太是知道的,老爷们在外行事,并不与内宅之人多说。”

  邢夫人听到迎春竟然敢不随着自己话风走,脸上可就现出了怒意:“这是什么话,你是正经的太太,怎么会不知道自家老爷每日里都做什么!”

  你可真敢说。迎春要笑不笑地看了看邢夫人,才转而盯着自己眼前的杯子,反正她在那府时就是有名的二木头,回答不上太太话的时候多了去了,并不多这一回。

  邢夫人见迎春如此,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但凡是个好的,自己能立得起来,也该把这府里抓在自己手上才是。怎么如今已经做了当家太太,还是这副性子?你老爷还指望着让你孝敬,我看是不能了。”

  迎春淡淡道:“说来我们老爷还时常对我提起,说是原是送过老爷五千两银子,这才准折把我买回来的。为这事儿打了多少的饥荒。太太竟不知道不成?”

  邢夫人脱口道:“那是老爷的事儿,我如何知晓?”才想起自己刚才还为这个骂了迎春,脸上也有些讪讪的:“你不比我,只是继室。你可是正经的原配嫡妻。”

  迎春只拿那五千两银子说事,死活都是自己做不了孙绍祖的主,让邢夫人趁兴而来,败兴而去。回家不过又让贾赦骂上一回,又落了贾母好大的埋怨——贾母本想着让孙绍祖从中给贾政牵线,也与那两位侍郎大人结交一番,可是又倒腾出五千两银子之事,若是到时孙绍祖当面与她老人家开口,可让她给还是不给?

  就是王熙凤也对邢夫人的做派看不上,她那日让迎春说得心下没底,又有心想着让贾琏也得个实缺,正想着借孙绍祖之力。让邢夫人这么一搅和,也不好立时就去让迎春想办法。

  经此一事,荣国府众人才发现,自己家里出嫁的二姑奶奶,也不是一无是处,竟还有可用之地。于是不时地有太太、奶奶派出得力的婆子上门,或是送两样点心,或是送几样药材,真如一般疼惜姑娘的娘家人一般与迎春走动起来。

  若是原主,怕是早让这迟来的关心感动坏了,可是迎春不但无动于衷,还觉得不堪其扰——现在她已经将孙家的铺子都打听清楚了,正想着怎么把手工皂名头打出去,哪儿愿意陪着几个婆子见天地耽误工夫。

  于是没有几天,孙绍祖就去拜访了自己的岳父,说是自己媳妇吃了荣国府不知道哪位送去的点心,结果居然肚子不舒服,请大夫一看才知道那点心里竟然让人加了料。所以请岳父为自己的媳妇做主,一定要给自己一个结果。

  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天,期间正是荣国府里给迎春送东西最频繁的时候,就是迎春与自己身边的丫头都不记得是哪位太太奶奶送来的了。

  贾赦自是查不出个所以,荣国府的太太、奶奶们又觉得迎春是不识抬举,再不肯对她表示关切——反正这个出嫁女也是空担了一个管家太太的名头,并不能做得了姑爷的主,那还不如让自己家里的男人直接与孙绍祖交流来得方便。

  连带的,她们对被接到孙侍郎家里小住的黛玉也漠不关心起来——一个病秧子,人家接她去小住几日,不过是看在她已经死得透透的父亲面上,这样的事就是前人撒土迷后人眼的,可一不可再。

  这倒让一心想替黛玉调养好身体的孙太太松了一口气。自从黛玉接来之日,孙家已经用孙大人的帖子,请来了太医院里一位专治弱症的副院正来给黛玉诊过脉,得出的结论是饮食不周、药不对症、心情郁结。要想病好,一是原来所吃之药一定要停掉,二就是调整饮食,以清淡为宜,三来就是放开胸怀,不能多思多虑。

  前两项倒是好办,可是这人的心思却不是外人能控制得了的。黛玉在自己亲外祖家还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何况是来到了陌生的孙家。

  她知道人家是出于好意,请来的太医所说也对自己的症状。可是治病不治心,自己一身无依,就是用再好的药又能抵几日之事?

  孙太太自黛玉过来,有意让自己的女儿与她亲近,早就将两人的院子安排得紧挨着。那孙家姑娘名莹,正如孙太太所说,长得也是灵秀非常,口角便利,言语风趣。只是这份干练,又与探春不同,全无那种故做的大方。

  黛玉本觉得荣国府诸姐妹已经算是不同流俗,谁知竟让孙莹批得一无是处:“林姐姐别恼。姐姐说的那几个姐妹听着倒都不俗,可是将来真有一日自己过日子,管家也不会,交际也没有,手帕交也不见,可怎么帮扶自己将来的家人呢?”

  就算她没有说出夫君二字,以家人隐了去,可是黛玉如何不明白她所说为谁?只觉得这位孙家妹妹太也大胆了些,这样的话怎么能说得出口。

  孙莹并不理黛玉自己羞红的脸,接着道:“人天生要吃饭穿衣,自己连这些事都不能打点,再是高雅,又能活几日?”

  黛玉不服道:“我们也管着自己的院子。”

  孙莹笑道:“只管着自己的院子,才几个下人?就说姐姐,若是自己过起日子来,可知道上哪个铺子买米,该去什么地方买胭脂,什么地方的料子实惠?”

  一席话把黛玉问得哑口无言,可是荣国府里没有人教她们,可让她怎么无师自通去?强道:“总有下人呢。”

  把孙莹说得抚掌大笑:“下人?如果将家事全托于下人,就是再忠心之人也会为自己的儿女打算一二,姐姐能保自己的老仆忠心,也能保老仆的子孙忠心?到时候时间长了,还不知道那府里是主子的,还是下人的。”

  黛玉不期然地想起贾母曾带着她们去过赖家的花园子,那赖家何尝不是荣国府的世仆,可是就算是几代都长在荣国府里,以他们的月钱,怎么能建得起那么大的园子来?!只好把头默默地低了下来。

  孙莹又怕她生气,拉着她的袖子道:“姐姐可是生气了?都是我不会说话,母亲也常因此事罚我。要不姐姐也罚我一回?”

  黛玉让她搞得哭笑不得:自己不过是客边,能出来散心,人家又尽力为自己调治身体已经是天大的人情。哪儿有做客的倒罚到主人头上去了。

  见她还是不说话,孙莹已经咬牙,又跺了一下脚:“罢了罢了,大不了罚我为姐姐绣个荷包。”

  黛玉不解地道:“针线女红,原就是我们做女孩的本等,哪个不是平日里做上几个放着,预备着姐妹们之间酬赠。”这算是什么惩罚。

  这话将孙莹惊得目瞪口呆:“姐姐房里的丫头是做什么的?”又想起黛玉所说每日行事,把下面的话咽到了肚子里。

  黛玉不解道:“丫头做的,哪有自己做的心意诚?”

  孙莹大奇:“那姐姐说的那位表兄,就是与你一同住在大观园的那位,姐姐送他也是荷包不成?”

  这样的事情,黛玉并不是没有做过,当时不觉得什么,此时让孙莹一提,没来由地觉出一二分不妥来,沉默着没有回话。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孙莹看着黛玉的目光无语起来。看看四周服侍的丫头,目光十分犀利:“刚才的话但有传出去一言半语的,我也管不了谁是有脸谁是没脸的,一体打死。”

  丫头们都垂首应是。紫鹃心下不服,觉得这位孙姑娘是在给自己姑娘下马威。只是现在是在孙府,不好与人家主子姑娘分辨,想着等晚上自己再劝姑娘远着孙姑娘些吧。

  孙莹又对四周服侍的人道:“都下去,我与姐姐说话。”孙家的丫头答应一声,纷纷退了出去。紫鹃有心不走,也让孙莹的大丫头拉着出了门:“姑娘们说话,咱们也自在些。”

  等人都走了,孙莹才向着黛玉道:“姐姐与你那位表兄,可是有了婚约不成?”自己母亲的心思,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得出来,若是这位林姐姐已经有了婚约,自己还是早些提醒母亲才好。

  黛玉不意她有此一问,一时愣住了:“妹妹胡说什么。”

  “那姐姐竟然给他做荷包?”孙莹也搞不懂黛玉的心思了,难道这位林姐姐自己对那位表兄有意?

  黛玉已经羞恼起来,脸上也变了颜色:“自来女孩家的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虽然没了父母,也该有老太太做主,岂能自己想这些。不过是宝玉不惯外头的针线,又是与我一齐养在老太太跟前,才给他做一个半个的。”

  无语,还是无语。孙莹不知道那位荣国府的老太太是怎么教养女孩的,怎么行事竟然如此没有章法?这么大的男女表兄妹养在一起,行事全无避讳,却又不给定下婚约。若是将来那位表兄另订了别人,眼前的林姐姐可怎么办呢?

  黛玉见孙莹久久不语,只当自己刚才语气太过让她恼了,想着自己终是客,不好要了主人的强,向着孙莹行了一礼:“是我刚才冒撞了,妹妹勿怪。”

  孙莹早就侧了身子,不肯受她的礼。小心地问道:“姐姐身边怎么不见有嬷嬷?”

  黛玉听她这么问,如实道:“那次王嬷嬷病了,二舅母说是怕过了病气,将她挪出去了。谁知道竟再无消息。”

  这就难怪了。孙莹已经无意再谈,只对黛玉道:“也扰了姐姐这么久,怕是姐姐已经烦了。我也该回去了。”黛玉已经让刚才的对话扰了心神,也无心留她,起身送她出门。

  紫鹃侯着孙莹主仆走远,扶了黛玉进屋,才道:“姑娘别把孙姑娘的话放在心上,一家子有一家子的过法,等回了府上,谁管谁肝疼呢。”

  黛玉一时觉得孙莹话里有话,一时又觉得紫鹃说得有理,竟没决断处。可是想着自己小时父亲的教导,总觉得孙莹所说与父亲的话更相近些,辗转了一宿。

  第二日眼底就现出了青色,把个孙太太急得不行:“怎么那药竟没个效验?这也吃了五六日了,还是再请一位太医吧。”

  黛玉忙道:“不过是夜里走了困,我每常如此,不碍的。”心下却是微暖,觉得孙太太倒比两位舅母对自己上心些。

  孙太太却不赞成道:“太医都说了,你这病最是要少思少想才成。定是莹儿昨日里扰了你,今日再不许她去了。”

  孙莹就过来摇她母亲的袖子,说是自己今日里再不与林姐姐分争,两人只联句取乐。孙太太还是不允:“你们还年轻,只想着今日里走了困,明日里多睡些就补回来了,却不知这睡不好,人心就焦燥,人心一燥,内火就上延。多少病侯都是从这上面来的。”

  孙莹听她说得严重,吓得一声不敢再吭,被孙太太打发着上厨房里看中饭去了。又把下人都打发下去,才对黛玉说道:“你妹妹是个有口无心的,你别与她计较。”

  黛玉听了忙摇头道:“妹妹性子很好。”

  孙太太一笑:“我知你是客气,却也替她收了这话。不是我说,若是你与她性子两下里合上一合,我少担了多少心事。”

  这样慈爱之语,黛玉已经久不听闻,一时愣症着不知如何接话。孙太太也不等她做答,又道:“昨日里你与你妹妹的话,她都对我说了。”

  黛玉一听倒有些羞囧,那话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姑娘说起,还能只当成是悄悄话,可是让大人知道了,就有些羞人了。

  “你别怪你妹妹。实在是你那外祖家行事,有些让人担心。”孙太太不看黛玉已经变了的脸色,径自道:“女孩的名声,那是何等要紧。怎么能为了让自己孙子欢心,就全然不顾?”

  黛玉脸已紫胀,向着孙太太急道:“并不是外祖母……”

  孙太太向她摆摆手:“是,你那外祖母是没有强着你替你那表兄做过什么。可是你与她家里的女孩一起长大,别人都做,你不做就是你不近人情、假清高。做了一件,别人也就指望着第二件,日子久了也就成了习惯。”

  可不就是如此?在家里时黛玉最要紧的是功课,可是到了荣国府后连个先生都没有,功课更是无从谈起——就是贾宝玉去家学,还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呢。

  见黛玉自己思量,孙太太还是不紧不慢地道:“你们自己在府里行事,只觉得是兄妹之间的情意,可是到外人眼里,那荷包之类,岂是能轻送的?”

  黛玉的脸已经白了起来,她已经知道昨日里自己的心虚所为何来。可是从王嬷嬷出府之后,再没有人给自己讲过这些。不对,也有人说过,宝姐姐就曾经说过一些,可是自己看她也不是没给宝玉做过针线,也就不在意了。

  “你父亲这事儿做得糊涂。”孙太太见黛玉身子已经微颤,不忍再说她,偏自己心里意难平,不由得埋怨起林如海来:“当日你头次进京时,怎么竟是一点也不打听一下荣国府的行事,临走就把你托付给了他们。”

  可是不托付给荣国府,自己又能去何处呢?黛玉更觉得自己前路茫然起来。又不忍亡父受人褒贬,向着孙太太道:“我族里已经没有了人,只有外祖母可以托付。”

  孙太太冷笑道:“族里没了人,不过是出了五服而已,总还姓林!再说难道他就没有相熟之人不成?但凡与我们打听一二,或是写封信来,我们常去看你几回,也不让荣国府如此慢待于你。说什么你一草一纸都是他们家的,难道你林家几代列侯,主母的嫁妆都败干净了?你父亲为官是没有俸禄的?”

  既然话已经说到此,孙太太索性将事情一次与黛玉说个明白,将在室女应得几分家产,该上交朝庭几分,林家没有上交,结果导致林如海连个谥号都没有等等等等,一一说了出来。

  黛玉一直以为自己父亲没得了谥号,是因为官职不够之故,哪儿知道里面竟有如此多门道?转思自己当日也曾疑惑,在家时自己也不是没去过库房,怎么那些摆设全然不见了。可是自己一个孤女,又能与谁说去

  事涉林如海,黛玉不得不问上一句:“伯母可知,此事可有补救之法?”

  孙太太等的就是她这句话。此事毕竟算是林家家事,若是人家苦主都不追究,自家老爷就算是出手,也是两面不讨好。因道:“你父亲是任上没有的,按说朝庭该有褒奖才是。只要把该上交的补齐,再让你伯父代为上折子,言明当日你的不得已,想来圣人也能网开一面。”

  将该上交朝庭的补齐,说来容易,可是黛玉已知荣国府早就出得多进得少,也曾与宝玉说过怕是后手不接。若是贾家真的替林家收了家财,现在怕是拿不出来。

  可是父亲,一辈子的官声,一辈子的英名,死后盖棺定论,又岂能因为区区黄白之物,就都断送了?

  “只不知该上交的是多少?”黛玉问得很没有底气——她自己手中并无金钱,只盼着这钱少些,她向着老太太哭求也好,讲理也罢,总要让父亲能安于九泉之下。

  孙太太道:“你伯父是知道你们家京中老宅的,那日也派人去看过,发现你们家里的老管家竟然就住在那里。就是你那个王嬷嬷,也得老管家收留。老管家是个有心的,手里还有旧日你家里的帐本子。只不过是你在那府里,他也投鼠忌器,不敢声张。”

  好一个投鼠忌器,黛玉已经哽咽出声:“可是算出该得上交多少银两?”

  孙太太沉重地点了点头:“该得九十三万两。”

  三成,九十三万两!然后自己是荣国府里一无所有投靠来的表姑娘,一草一纸都是用的荣国府的,行动就有人与宝姐姐相比。

  好,真是好,这才是自己的好外祖母,好舅母。黛玉眼前一黑,直直地向后倒去。

第2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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