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番外一

  白钰的长发蓄到腰际,是十年之后的事了,曾经鲜明的烫破皮肤的十二戒疤,早已寻不见痕迹。

  “师父,今次,还是剪去三寸吗?”婉露动作轻柔地梳理着手中的青丝,一把软剪就在案边。

  案上的香炉升腾起丝丝缕缕的烟气,将铜镜中俊美无匹的容颜影绰了三分,余光落在身后的婉露身上,白钰沉吟片刻,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全天下的道姑,大概只有婉露穿得像天上的仙子吧?仍旧一袭脉脉天水蓝,只是将高阶女官的绯丽仙裙,变作了隔情绝欲的道袍而已。

  是的,他们未能成为夫妻。

  十年间,一直克己守礼,以师徒相称。

  婉露已为他修发多次,她并拢四指,估摸着三寸的界限,“咔嚓”一声,青丝同杂念一并落地。

  香气缭绕间,白钰微微阖了眼睛。

  婉露第一次见到的白钰,身着一袭月白的僧袍,在风雪中是那样出尘。僧袍之下却藏着一颗道心,他等她良久,非是要娶她过门,而是认她为徒。

  雪,突然就下大了。

  她立在漫天风雪中,有些不知所措。

  原来她颇具仙资,是修仙的好苗子;原来他非是潜心礼佛,只是剃度了更好避桃花;原来他等她十八年,只是为了渡她成仙,他别无杂念...

  呵,一个和尚,口口声声要渡她成仙?

  可能真如寂遥哥哥所言,这就是个口出诳语的妖僧,这就是个妖言惑众的疯子。

  妖?

  大概真是遇到惑人惑心的妖精了。

  她笑靥如花,娇娇俏俏喊了一声“师父”,这一喊...

  就是十年。

  十年间,她并没有修出所谓的怜爱天下人的道心,她只是把对白钰的爱慕压抑在了心底的最深处,已经很久不曾拿到太阳下曝晒过了。她只需要眉眼弯弯,只需要泪眼婆娑,一行一止都将天真无邪贯彻到底,他总会轻轻揽过她肩头,或无言或叹息,坚定地保持着不远不近刚好三寸的距离。

  如此,她已心满意足。

  不过,师父也并不总是依着她的。那日下山逛集市,往来熙攘人多嘈杂,也不知从何处生出的操心,白钰将棉质的白色袖角递来,示意她好生牵着莫要走丢了。

  呵,十年了,师父还拿她当小孩子~弯弯一笑,欣然握紧。棉质的衣料虽说耐用,但她的师父如此俊朗,还是高贵的丝绸料子更衬他的气质,日前爹爹送来好些又顺又滑的极品缎子,可好好与他做身衣裳...

  感受到袖端传来的紧绷,白钰回身看去,那蓝衣的小道姑果然又想事想的出神了。修道十年了,还是为俗事凡物所累,如此这般,她何时才能修得仙根,何时才能与他于天界重聚?

  露儿,我岂止等你十八年...

  他知道,他就知道,洗仙根,修仙根,哪是那么容易的?今生今世,相爱不相认,相近不相亲,这天大且难言的苦楚...

  还有的磨。

  “师父,你在想什么?”

  耳边传来温温软软的女声,白钰回神,只见婉露正眨着一双秋水眸子,困惑地望着他。那双眼眸如此澄澈,万千星光都被揉了进去,他曾无数次失陷于这样一双眼睛,他曾与她无数次的灵肉合一...

  原来,为俗事凡物所累的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是自己。

  我在想什么?从头至尾,我都只是在想你,

  而已。

  “走路专心些,跟着我,别丢开我的衣袖,知道吗?”他温柔的过分。

  他对她温柔是习以为常的,从未觉得有何过分,可这样一副暖的能化冰的表情落在婉露眼里,简直就是天人谪凡,恨不得整颗心都贴上去。

  天知道,她有多想越过这界限去,她有多想绕过这清浅的袖弯,牵了他温实的手掌去...

  可到底,她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握着袖角不松手。

  “师父,那里有卖花灯的,露儿可以去看看吗?”她摇摇手里的,属于他的袖摆。

  对婉露撒娇一向没辙的白钰,只能是颔首应允:“我们过去吧。”

  花灯铺子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精致绝伦的花灯,有莲花金鱼,还有蝴蝶龙凤之类的。婉露挑来选去,最终却选了角落里的一只狐狸花灯,然后抬眸看着白钰,示意他付钱。

  白钰看了看她手里的花灯,若有所指地问:“那么多好看的花灯你不要,怎么选了角落里没人要的狐狸灯?”

  “谁说狐狸灯没人要,”婉露顿了顿,接着说道,“应该是其他的狐狸灯都被抢光了,只剩这只可怜的小狐狸,还蹲在角落里,苦苦等着他的有缘人呢~”

  白钰暗下叹气,可怜是真可怜,等的辛苦也是真辛苦...

  唉...叹气归叹气,还是付了银钱,牵着小徒儿出了店铺,还没走几步,婉露的视线便牢牢粘在了那满竹竿的冰糖葫芦上了。

  白钰心下一沉,怎么人间所有的夜市,都有卖冰糖葫芦的??

  天生神族的白钰自是不懂凡人修仙的艰辛,此次下凡为了襄助婉露重修仙根,他特地钻研了众多与修行相关的书籍,其中就有一条——禁吃甜食。

  这是几代道人总结出来的经验教训,听说甜的吃多了人的衰老会加快,若想留驻青春早日得道,就得戒了甜食,简而言之就是——抗糖化。

  除了这个,有一本书,还记载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说什么天上的空气比较稀薄,告诫道人们要勤加锻炼,扩大肺活量,憋气憋得越久越好...对了,他想起那本书的名字了——《科学修仙,快乐升天》。

  白钰收回思绪,摇了摇头:“我们修道之人,是不能吃甜食的,那只会加速衰老,于修仙不利。”

  一心盼望婉露早日修得仙根的白钰,自是不愿她吃这糖葫芦的,可一对上那殷殷切切的眼神...他的心瞬间就被融化了。

  “只能选一个。”这已经是他的底线。

  “可是,可是山楂和苹果的我都想要...”哼,小孩子才做选择呢!

  白钰避无可避的,再次对上小徒儿那殷殷切切的目光...

  唉,算了,面对婉露,他根本没有底线。

  于是,苹果和山楂的糖葫芦他一样买了一根,接过糖葫芦时,他竟有些手抖。这场景,是多么熟悉啊...他也曾这般,只不过花费了几文铜钱,买了两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就轻轻巧巧的,赚取了仙子灿若春阳的笑颜。

  那时的仙子,他抱过,吻过,肌肤之亲近在咫尺...一切是那么遥远,又那么真实。

  如今的婉露,纯白如纸,他努力做好一个称职的师父,不让她察出丝毫...他满心底里的绮丽的遐思。他不想她失望,不想她看穿他的龌龊心思,他利用了她那颗渴望得道成仙的心,才将人留在了身边...若是,若是被她看穿,被她鄙夷,她一定,

  一定会离他而去...

  不,他不能让她离去,他可以忍,也可以等,可以不共枕,但一定要同长久。

  长长久久,再不离分。

  将一时怔愣的白钰看在眼里,婉露知道,他一定,又是想起某个人了。也许他自己从未察觉,他时不时地,就会露出这样一副忧思忧虑的神情。

  是谁呢?总让他想起,总让他叹息,让他片刻不得忘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师父,白钰,露儿陪你十年了,你还是不能...忘怀吗?

  “师父,露儿手里已经有花灯了,再拿糖葫芦就得放开你的袖子了...”她语气懊恼,成功唤回白钰飞远的思绪。

  “把灯给我吧,”接过花灯后,将山楂糖葫芦递给她,“苹果的晚些再吃。”

  是甜的,温柔的,师父果然还是爱重她的。

  至于他无法忘记的那个人是谁,又有什么重要的呢?至少,现在陪在他身边的,只她一个。

  如此,她已心满意足。

  十年又十年,他们都在慢慢的老去,谁都没能悟出所谓的“道”。

  道——究竟是什么?

  她真的很想,很想悟出来,因为她日渐垂老的师父,是这般的焦急。他总是惶恐,他总是自责,他总是厌恨自己的无能,没能引导她修出仙根来。

  仙根?那又是什么?有那么重要吗?有你重要,有我重要,有你和我...重要?

  师父啊,白钰啊,我不知你的道是谁,但我的道却无比清晰——是你。

  “露儿...”他弥留之际,唤她于榻前。

  “师父,露儿在。”她已经老得皱纹斑斑,但在他面前,她仍然是他的露儿。

  “露儿,唤我一声‘钰郎’吧!你一直,都是这样唤我的...”

  他苍老干枯的瞳孔正在迅速的涣散,她不忍拂了他这唯一的临终遗言,可是...可我不是你在等的人啊?

  是谁,到底是谁啊?唤你为‘钰郎’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何她不来见你,你候她一生,我候你一生,她竟都不来看你...

  天底下,哪里去找这般狠心之人?

  “钰郎。”

  他笑了,因衰老而愈加僵硬的面部,笑得很是艰难。

  她却哭了。

  她同样苍老的眼睛,早不复当年的澄澈明清,却也能落下一滴泪来,这大概是她这无无聊聊一厢情愿的一生里,最后的一滴泪了。

  “露儿,别伤心,我只是暂时离开你,已经没有谁可以将你我分开了...”

  今生没能修得仙根也没关系,还有下一世,顶多不过是,再多认识一次。露儿,我会一直等一直等,等到你回来的那天为止。

  那晚,峨眉的风雪不止,清音阁中的烛火彻夜未熄,她送走了她的师父,给了他一个体面的葬礼。

  她的心境却出奇的平和,她几乎就要...击缶而歌了。

  生生死死,缘生缘灭,这本身就是道。

  你在等的人没来,我在等的人也没来,就像天上的雨,到底没有下下来——这也是道。

  你说你只是暂时离去,没人能将你我分开,是啊,哪里能分得开?你活在我心里,刻在我灵魂里,下一世,下下世,生生世世都不能被剥离。

  这还是道。

  有你,我才有根,是以——你便是我的仙根。

  是啊,我根本就不需要修什么仙根,你就是我的仙根!!

  胸腔里似乎有一股暖流涌出,横冲直撞将每一根血管都贯通,她白若皓银的发丝随即变得乌黑亮丽;脸上遍布的老得吻都吻不穿的皱纹消失殆尽;一双雾霭重重近乎干涸的眼睛复又清明...

  佝偻的背变得直挺;蹒跚的步伐重回轻盈;身上褪色的灰蓝道袍竟变作一袭,她从未见过的绚丽无比的蓝色衣裙...

  “露露...”

  恍惚诧异间,有庄严的女声自虚空传来。她寻声源望去,只见一红衣斐然的女仙自半空徐徐落下,娉娉婷婷立在她的身前。

  天,她身上贵重的仙气是那般压迫,她不由自主地跪下身,恭顺无比:“参见神尊。”

  漆黑如墨古井无波的眼睛,有稍纵即逝的一瞬的黯淡,她声线沉稳,显得冷清:“平身吧。”

  婉露垂手立在一旁,却又忍不住地拿眼去瞧,眼前这位无比高贵的女神。

  “你看我作甚?”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好眼熟...”她不解地挠挠头,“可我不过一介刚刚得道的小仙,怎会见过你这样位高品尊的神仙呢?”

  “你和我一起打过马吊的,只是你不记得了。”南袖看着她,眉目慈和。

  天,自己怎么可能有资格,跟这般尊贵的神仙坐在一起搓麻呢?等等,我好像不会打麻将?...

  南袖只是温柔地看着她,她曾问过白钰,是否真的愿意,让婉露永忘前尘。不得不说,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于她,于白钰,都是。

  蓝衣仙子将永远忘记她曾有多么的爱那只九尾狐,也将永远的忘记她曾有多么的珍重,她们之间的这份友谊。

  可到底是不忍婉露吃苦,于她,于白钰,都是。

  忘了就忘了吧,有她南袖存世一日,天地宇宙,六界四海,再无人能轻慢于她。

  “曾经的狐王宫,改名为山月居,山立在原地,一直在等他的月亮...”南袖莹白如玉的食指于婉露额头轻轻一点,数万年的灵力便涌入她金丹,“去吧,他在青丘等你。”

  “唤他为‘钰郎’的那个人,他一直在等的那个人...从来都是你。”

  婉露一怔,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原来,原来他们之间从来不曾有过别人...蹉跎这一世,不过是为了悟得做神的道理——爱而克制,不追不执。

  人间一世,的确是苦了些,曾多少次想过放弃,曾多少次想过离去...到底还是坚持了下来,一颗心愈久弥坚,终是摆脱了凡情,隔断了红尘。

  “拜谢神尊。”

  她伏身,磕了三个响头,郑重拜谢这万年灵力的恩赐,随后起身,向远天驾云而去。

  有人在等她,那个人一直在等她,这一次,她不要再做师徒。

  白钰,你该是欢欢喜喜热热闹闹的——

  娶我过门了!

  青丘·山月居

  曾经的狐王宫,如今改名为山月居,正吹锣打鼓的举行着一场盛大的婚礼。

  盛大,并非在于它的规模,其实参加婚礼的人也就白钰的父母以及现任狐帝狐后,再加上南袖,统共也才五个人。

  盛大,只是因为南袖罢了。

  至高无上的神尊,终于暂时离开了瀛洲岛,亲临青丘前狐帝的婚礼现场,只是为了做一回婉露仙子的娘家人。此等新闻一经传出,六界四海都大为震慑,婉露仙子有南袖这尊大神做后台,天上地下还有谁敢招惹?

  到了山月居,一进大殿,红衣女仙很自然的落座高位。白钰的二位高堂只能恭顺地站在殿中,南袖斜睨了他们两眼,脸上始终无甚表情。

  趁着新人还没来,南袖冷淡地问:“白家的族谱...可是带来了?”

  “回神尊,带来了。”白舒将手中籍册恭敬奉上。

  南袖接过,幻出玄墨笔,翻出记有白钰的那页,在他的名字右侧,认认真真写下“婉露”二字。白钰曾怨她破坏了他精心安排的求婚,他的姓名旁边空空荡荡,到底没能落下仙子的名字,今次,她便圆了他们的遗憾。

  只是...大神突然皱起好看的眉头,

  她这字啊...真是烂的没眼看!

  盯着那歪歪扭扭跟蚂蚁爬似的,与她如今身份极为不符的字迹,她真想把手里的这本族谱给撕了。这个时候,她便不可避免地,又想起那该死的青龙来。

  他曾叮嘱她,要记得练字,可是他不在,谁教她习字?谁敢教她习字?

  甚至,甚至就连婉露见了她,都不由自主地向她下跪行礼...

  她无声地叹息,看来,她真正的归宿,只能是那无极孤寒的无上天。

  正感慨着,一双新人执手相携,齐齐入殿来。

  按了青丘的规矩,他们身着大红喜服,两人腰际各坠了半阙白玉佩,皆是笑意盈盈。

  漫天彩霞是他们的布景,千鸟喜啼是他们的欢奏,狐帝白宣亲自为他们司仪唱礼,狐后南烟亲自为他们奉上醴酒。

  这一次,他们终于是祭告过天地,执饮过醴酒,名正言顺无可争议的夫妻。

  从此,无过无错,决不相负。

  那晚,向来冷情冷性的神尊南袖,却因为高兴,多贪了几杯。她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绝知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可以劳动她了。

  直至十年后,白钰和婉露的女儿降生。

第141章 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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