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梁苹珊的左手掐着泛黄的纸条,右手攒紧手提包的提手。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衬衫,衬衫衣襬一丝不苟地扎进黑色的裤腰里,修长的腿全数包裹在黑色的布料之下,她的脚上是一双黑色尖头低跟鞋,黑缎般的直长发被她高高扎起,整个人看起来优雅又利落。
然而,她的眼神表情却跟一身打扮完全相反。
她的脸上写着犹豫,整个人像根僵硬的柱子杵在一扇不锈钢门前,明亮的眼睛只有满满的慌乱,屏气凝神瞪着墙上那一颗圆圆小小的黑色门铃。
阙铠就住在里面。
老实说,发现他住在这间离她家不远,外貌普通老旧的大厦里,着实让她吃了一惊。
虽然她从来没去探听,所以并不清楚他的家世背景,但是以他的出手阔绰,她以为他就算住在什么地价吓死人的豪宅里也不稀奇。
不管怎么说,他就住在这里了,如果没搬家的话……
梁苹珊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下来。
但是她要怎么冷静?
她就要见到他了!
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这当然不是因为她太高兴或是太兴奋,而是她太紧张了。
因为她一点也不想见到他……当然。
噢!他为什么要这样?避不见面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他忽然来一招人间蒸发,这几天打给他电话不接也不回,偏偏截稿日又近在眼前,逼得她不得不登门拜访。
对于他的异常,她有点生气又有点担心,所以在等了五天没消没息之后,她终于翻箱倒柜找出他当时随手抄给她的一张纸条,上面有着他的联络资料,然后一古脑儿冲到这里来了。
一直到看见这个又圆又小的黑色按钮,她的理智才一点一滴恢复过来,她的胆子也在瞬间缩到最小。
按?还是不按?
「小姐,妳找阙先生?」隔壁住户正巧走出来,是一个看上去就很热心的欧巴桑。
「是。」她微微颔首。
欧巴桑的话证实了阙铠没有搬家,这让她的心又开始七上八下跳个不停。
「咦?他在家吗?好像好几天没看到他了喔?」欧巴桑搔搔头发。
好几天?他到底怎么了?
心跳漏了一拍,梁苹珊皱起眉,目光再一次接触到门铃,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按下去。
不过几秒钟过去,她就发现自己今天特别没耐心,手指头迫不及待又想朝门铃贴过去。
就在这时候,门开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倏地闯进她的眼帘。
熟悉,是因为她只消一眼就能肯定这人就是阙铠。
陌生,是因为他们真的好久不见,他的样子跟她印象中有点不一样。
在她的印象里,她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困倦、颓废,还有满腮靑色的胡碴,而且他的脸色似乎太苍白了?
她很惊讶,他也是。
「妳怎么知道这里?」他大开家门,魁梧的身躯迅速占满她的视野,一双装着浓浓倦意的眼睛忽地变大变亮,映照出一张白皙冷然的脸蛋。
「你给过我这个,忘了吗?」她扬起手上的纸条。
她暗自惊讶在真正又见到他的这个时候,她刚刚的紧张焦虑竟然全都一扫而空了。
看着他好端端地站在她的面前,她躁动的心忽然就变得很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一刻,她深深觉得她好像没办法真正讨厌这个人,即使他曾经狠狠伤过她的心。
「妳没丢掉?」阙铠掀起嘴角,这让他的脸色看起来好像好了一点,可是他的声音还是哑得让她忍不住奇怪。
他生病了?
「可能是我的灵魂未卜先知预料有需要它的这么一天。」她假笑,然后端详了他一会儿才说:「你没事?」
「妳关心我才来的?」他发光的眼睛简直像狼看到了肉。
梁苹珊假装没听到他的话,只说:「那我走了,赶快交稿子。」
「难得来,干嘛急着走?」他的手一把抓住她的,他眉目弯弯,在她看来就是恶魔的微笑。
从他掌心传来的滚烫触感让她又是一阵心惊肉跳,急着想甩开他,不过就像当年一样,她哪里抵挡得了强壮的他?
「阙先生,她是你女朋友?」欧巴桑还没走,一双眼睛正好奇地打量他们。
「我不是——」梁苹珊连忙摇着没被抓着的手澄清。
「说什么呢?妳明明就是!」阙铠倏地把她整个人抱进怀里,一颗头靠在她的肩头上,热呼呼的气息喷得她浑身僵硬。
「你!」她恶狠狠地转头瞪他。
「小两口吵架了?」欧巴桑的眼睛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
什么小两口?谁跟他是小两口?
「我们不——」
「我们不多说了!小别胜新婚啊!现在我们有事要忙,林妈妈再见!」阙铠扬着声抢白,一双手从她的手臂搂到她的腰,坚持不肯拉开他们的距离。
梁苹珊又羞又气,白嫩的俏脸瞬间涨得通红,她决定给他好看,于是提着鞋跟忿忿往后一踩,却没想他轻松闪过她的攻击,她一下子没站稳,就让他逮到机会一把将她往门里面拉去。
「砰!」她眼睁睁看着门板被他一脚踢上,强迫她跟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而且他说什么?有事要忙?
这下子她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
梁苹珊浮着薄红的脸蛋上多了一丝凌厉。
她戒备的目光环顾四周,讶异于里面的整洁明亮,以一个单身男子来说,他家可说是媲美样品屋了。
但是现在不是参观房子的时候!
她想夺门而出,可是现在有个又高又大的「障碍物」挡在前面,害她紧张得胃都要抽筋了!
然而这个害她胃痛的障碍物竟然还好意思对她笑?
「嗨!好久不见!」阙铠靠在门板上,朝她挥挥手。
现在是打招呼的时候吗?
「是很久不见,下次会更久的,敬请期待。」她站在他面前,冷声道:「请你让开,我要回家了。」
「妳怎么还是这么爱生气?好啦,冷静冷静。」他一副想打发小孩子的样子,只差没摸摸她的头了。
「你对着别人胡说八道,我不该生气?」她觉得她浑身的血管都要爆开来了。
「喔,那个喔!」阙铠一脸恍然大悟,双手合十苦笑道:「哎哟!妳就当帮我个忙嘛!那个林太太老想帮我作媒,成天叫一些奇奇怪怪的女人在我家门前闲晃,我都快被烦死了!」
「那关我什么事?」她冷淡的白眼里有着问号。
他怎么看起来怪怪的?脸色难看不说,讲起话来好像也很吃力,整个人看起来乱没精神的,让她好不习惯。
才刚这样想,那张有点发白的嘴唇竟然又开始乱说话了。
「当然关妳的事!那些女人我看了就没劲,没劲怎么有感觉写稿子?没写稿子妳哪来的大把大把银子可以赚?对不对?」
敢情他还是为了她着想?
放屁!
梁苹珊觉得自己面对他真的是很难优雅得起来,不但像只暴躁的母狮,摆出横眉竖目样,连内心的OS也都那么粗鲁。
「我管你那么多!你赶快交稿子就对了!下礼拜我就要送出去印刷了。现在,我要回去了,请你让让。」她冷静无比地看着他。
五秒钟后,她已经是焦虑无比地瞪着文风不动的男人。
「妳怎么会过来找我?」阙铠显然还想话家常。
「你不接电话也不回,我——」
「妳很担心我对不对?」他打断她。
「我担心稿子。」她立刻纠正。
她一如既往地冷淡,而他也一如既往地无视她的冷淡。
「唔,这真的不是幻觉吗?竟然会看到妳在我面前……」他忽地走上前,拉近与她的距离。
她正想后退就被他抱个满怀。
「放开我!」她惊讶于他的高温,所以一时忘了挣扎,结果等她一回神就挣脱不开了。
他是钢铁人吗?
「好凉……好舒服……幻觉不可能会这么真实吧?」他收紧双臂,无视她的拳打脚踢。
「你嗑药了吗?哪来的幻觉?放开我!」难得的心慌意乱让她终于失控。
他的气息、他的温度、他的怀抱就像一团团的火焰,可以瞬间将她一贯的冷静自持烧成无用的灰烬,让她浑身的神经都在抽痛,必须强迫自己不要又一次融化在这些将她彻底灼伤过的美好感觉里面。
所有的美好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她在那一夜彻底领悟了这个道理。
「我刚刚是嗑了一些药……」他的话说得有些含糊不清,听得她一颗心怦怦跳。
像他这种无拘无束的个性,该不会真的染上那种恶习吧?
梁苹珊想退开一点看清楚他的表情,确认事情的真假,但是她根本推不开他。
总觉得过了好久好久,她还是在他怀里待着,哪里也去不了。
她咬着牙,不断告诉自己不能融化在他的怀抱里,可是这真的很困难。
当她的脸颊被迫贴在他的胸前的时候,她就忍不住回亿起他的强壮温暖,还有伴着青草香的气息,他所有的一切就像那个夜晚一样,一点也没变。
他的呼吸一次次地在她的颈边搔着痒,热呼呼的温度暖得她一颗脑袋越发迷糊。
「妳忘了吗?FreeHug……」他的声音悄悄钻进她的耳朵里。
像一根根的针,钻进她的皮肤里,戳得她浑身神经发疼。
该死!他提这件事做什么?她怎么可能会忘?
要不是那一时的澎湃感动,她也不会——
「啪!」她忽然奋力往他胸膛上拍一掌,让毫无防备的他当场岔气,咳了好几声,令她快要发狂的怀抱也瞬间松开。
她迅速将他往旁边推开,有些发抖的手立刻找到了门把。
她一定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永生永世都不再见到这个讨厌鬼!
「咚!」
身后传来的异样声响,让一只脚已经跨出去的梁苹珊愣了一下。
那是什么声音?
当阙铠的意识渐渐回笼的时候,他第一个感觉到的就是剌鼻的药水味。
医院?
刚刚他不是还在家里吗?还有……她?!
他的脑袋还是有点昏昏沉沉的,他应该要继续睡觉,可是他却迫不及待睁开眼睛。
四周的苍白确定了他的猜测。
他真的在医院,那她人呢?
涣散的目光倏地收紧,阙铠急切地坐起身,寻找熟悉的身影。
这并不难,因为他发现他要找的人哪里也没去,正趴在他的床沿,皱着眉心睡着了。
他的眼神倏地放软、放柔,手指头轻轻摸上她紊乱的发丝,不敢太用力,就怕太快把她吵醒。
等她醒来后肯定不会给他好脸色看吧!
他叹口气,轻轻地摇摇头。
他知道自己把事情搞砸了。
他巴不得有后悔药,能把他在那一晚说的混账话都收回来。
对于她,他一开始的印象就是一个字——跩!起初他甚至有些反感,以为她是故作冷淡,后来从别人口中得知她的生活过得并不轻松,这才对她的印象好转一点。
然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特别喜欢找她抬杠。
或许是因为她被怒火烧亮的眼睛特别好看,令他难以抗拒,每次见上而总忍不住要逗她一下。
他知道自己挺幼稚,不过无伤大雅不是吗?
一直到跟她发生亲密关系,那自然不是计划好的,当时他完全是情不自禁。
他现在都还记得她冒着水气的眼睛是多么的美丽脆弱,一瞬间就引燃了他前所未有的渴望跟情欲。
很显然幸运之神相当眷顾他,让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拥入怀里,独占了她隐藏在冷淡表相底下的纯真跟热情。
情愫就在翻云覆雨的时候迅速滋长,他忽然想要将那一夜的亲昵持续下去,想把她牢牢锁在怀里,私藏更多她那样珍贵的微笑。
而他当时绝对有大好的机会将这个外冷内热的小女人留在身边,但他却愚蠢地挑了最不该说的话去讲。
那时候,他只想着不能让她接受其他男人那种扭曲的金援,所以不经大脑就说了那些话。
从她的反应里,他知道他伤了她。
他很后悔,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知道她已经对他筑起层层高墙,不准他再接近。
他只想要她开心,所以让她如愿将书局重新开张,还成立了出版社让她无后顾之忧。一切打理妥当之后,他就不再出现在她面前。
他知道这才是她最想要的,尽管他从此只能站得远远地看着她,隔着电话想象她气急败坏的可爱模样。
喔,那个专栏当然是他舍不得完全跟她断了联系才想出来的方法,如果只是写一般的文章就太无趣了不是?呵呵,每次听着她在电话那头的大呼小叫,他就觉得心满意足。
可是现在——
「我大慈大悲放过妳,妳怎么就自己送上门来了呢?」他皱着眉咕哝,手指头在她宁静的睡颜上盘旋。
男人都是好色的,他当然也是。
看着心仪的女人离自己这么近,他很难不动摇。
她还是像他记忆中的她一样——懊恼的时候眼睛亮亮的特别好看,还有那隐藏在冷淡外表底下的善良,一点都没有改变。
刻意尘封的心弦在剎那间就被触动了,他不以为自己还能继续跟她避不见面。
他做不到了。
「嗯……」
轻微的低吟打断阙铠的思緖,他立刻把手缩回来,规规矩矩地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什么也不知道的梁苹珊悠悠转醒,第一件事就是查看病床上的男人。
困倦的杏眼一对上一双带笑的眼睛,她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
她的视线疯狂地浏览过他的全身上下,最后停留在他的脸上。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她的脸上哪里还有一丝睡意,只剩下满满的担心。
「我感觉好极了!」阙铠实话实说,心满意足地露出一口白牙。
他爱死了「露出马脚」的她了!更爱她紧张他的样子,让他感觉什么病痛都没了。
梁苹珊没发现他高兴得过头的表情,她只顾着松一口气,然后抓起床头的叫人铃。
阙铠扬起手,阻止她按铃叫医护人员。
「你该让医生看看。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转成肺炎了!」她的口气格外急躁,像是带着怒火一样。
阙铠对这样的她并不陌生,只是这一次,他特别高兴。
「现在知道了。」他的一派惬意让她越看越气。
「为什么病得这么重不去看医生?」幸好这次让他及时捡回一条命!
梁苹珊一想起他昏倒在她面前的画面,她就脸色发白。
阙铠轻轻拉起她的手,说:「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他的声音又轻又柔,像根羽毛轻轻搔着她的心房,而他的掌心又热又烫,他应该已经退烧了,怎么还是让她头皮发麻?
「你……放开我……」她不自在地扭着手,没敢太用力,怕伤到格外虚弱的他。
然而有句话说得好,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她的体贴让阙铠找到机会得寸进尺,竟然一把将她拉下,强迫她坐在病床上,还得免费提供肩膀让他当枕头靠。
「你——」
「嘘,我好累喔!」他故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手指轻轻挤压着她微凉的掌心,幼细柔软的触感让他爱不释手。
「好累就躺下来休息。」梁苹珊对着天花板翻白眼,只想赶快甩掉他的手。
「好啊!」他立刻拽着她就要躺下,像个听话的小学生。
小学生有这么好色的吗?
「该死!你到底想怎么样?」她再也顾不得体贴,双手奋力打掉他踰矩的禁锢。
「好痛喔!」他抚着发红的手背装可怜。
一个大男人学人家噘什么嘴?更恐怖的是,她竟然不觉得恶心,反而发现他这样满可爱的?
吼,她一定是被他传染病菌,脑袋不清楚了!
相较于她的懊恼,阙铠这边可是开心得不得了。
他就是喜欢她气呼呼的样子,好可爱!
是说,好可惜,他还想多抱一会儿的——
「收起你那恶心的表情!」梁苹珊不满地看着阙铠脸上的傻笑。
看着他能把她气到火山喷发,想必已经没事了!
白眼一瞪,她一把抓起放在床头柜上的包包,站离病床三步远。
「看来你好多了,痊愈指日可待,记得赶快把稿子交过来。」她冷冷地交代。
「妳要去哪里?」
「回家。」
「明天还来吗?」
「当然不会。」这还用问吗?
「为什么?」
「因为——反正就是不会来!」他怎么废话这么多?
「可是我——」
坐在病床上的阙铠话还没讲完,梁苹珊就像一阵旋风一样夺门而出了。
一时间,白苍苍的病房就只剩下阙铠一个人,不过他看起来开心得不得了,英俊的脸庞还透着病态的青色,一双桃花大眼却是骨碌碌地转个不停,像在打什么歪主意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