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就在宜臻有千言万语未道尽,却不知该如何与卫珩说的时候,车轱辘已经滚过青石地砖,绕过幽暗狭窄的巷子,很快到了轩雅居前。

  茶楼已经阖了门,楼前小院里挂着两盏漂亮的五角灯,夜风送来春杏草木香,还有此起彼伏的蝉鸣。

  长夜寂寥,月色清幽,无意间的一道风影,都能挑起人的诗性。

  宜臻微微掀了车帘,望着窗外的景色,忽然想:倘若她是个男儿身就好了。

  倘若她是男儿,就不必整日被禁在四四方方的府邸里,连在京城走一走就要求了长辈的应允。

  倘若她是男儿,就可以山川大河,天南地北,洒然恣意。

  如同卫珩一样。

  卫珩已经率先下了车,冲车内敛着眉目不知在思索什么的小姑娘伸出手:“愣着做什么,再晚些酒都要凉了。”

  少年的手十分漂亮。

  手指修长,根骨的形状极好看,掌心的纹路清晰平顺,一瞧就是个有福之人。

  是这么些年来,宜臻见过的最好看的一双手。

  她收回思绪,扶着他的手臂,踩下了马车。

  “今日我们只饮酒么?”

  “你若要吃菜,也随你。”

  ......好。

  这回话乍一听,确实没什么毛病。

  就是噎人的紧。

  宜臻又问:“都有些谁呢?”

  “季连赫,燕瑛华,你老师的儿子也在。”

  “我老师的儿子?你是说林呈吗?我记着他是被他本家大爷接回去了,可是在本家过的不好了?”

  “倒也不是,只是他大爷忧心瑨县地僻,寻不到好的夫子教导他,便将他托付给了我。”

  “那他日后便是都在京城了是不是?”

  “倒也不会,他毕竟祖籍是瑨县的,日后再怎么,也要回去科考。”

  不知为何。

  不知是今日夜色太美,还是风太温柔,卫珩竟然表现出了一副难得的好脾性。

  一句一句答着小姑娘的话,语气是柔的,面上瞧不见半丝不耐。

  宜臻不知为何。

  但她觉得这份温柔如履薄冰,好似即将病死之人最后的回光返照。

  又好似刽子手落刀前的怜悯和同情。

  让她战战兢兢,让她小心翼翼。

  她垂下眼眸,低声道:“哦,也是,他祖籍确实不是京城的......那你呢?”

  “我如何?”

  “你此番上京,也是为了春闱科考的么?”

  “算是罢,还有一些旁的杂事要处理。”停顿了片刻,他又道,“还有一件极重要的事儿得办。”

  “其实你若是不那么中意的话,也不必非要守着这桩婚约的。”

  少女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毫无征兆,没头没尾,与前言全然不相连,仿佛只是一句一时兴起的玩笑话。

  但里头的内容,便是淡定如卫珩,都听得难得怔了一怔。

  她终于抬起眼,静静地凝视着他。

  以一种无所畏惧的,胆大妄为的,又小心翼翼的姿态。

  他们早就已经步入了茶楼内,大堂内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桌椅都收起了,灯却还点着。

  看的出来,应是金掌柜早关了门,特地腾出空来给他们的。

  也因为空无一人,整个大堂安静的很,甚至可以听见楼上隐隐传来的谈笑声。

  推杯换盏,你来我往。

  约莫就是季连赫他们了罢。

  但是宜臻空不出一点儿心思放在那上头。

  此刻,她仰着脑袋,心在胸口里忐忑地跳着,眼不带眨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她说不出来此刻心里头的想法与情绪是什么。

  她甚至说不出来自己究竟是期盼卫珩答她“好,那便退婚”还是“我中意你,我从不曾想过要退婚”。

  她能看见少年怔仲了片刻,而后微微蹙起眉,面上神情一下就褪去了几分懒散。

  她能看见对方垂下眼眸瞅她,因为眼瞳子是极浅的琥珀灰,视线落在人身上时,总让人觉得有些冷淡。

  她能看见他薄唇微启,似乎是要说什么。

  “我并不是要故意冒犯你的意思。”

  那一瞬,心忽然剧烈跳了一下,不知为何,宜臻很忽然变得很着急,抢在他开口之前道,“我只是,只是觉得你若不中意、不欢喜的话,为了祖辈的恩情和承诺去守着这桩婚事,其实并不必要的。”

  “你母亲临去前,给了我一只镯子和一只玉牌......她虽把东西给了我,却也只是暂时交由我保管,若是将来你寻到喜爱的姑娘,她也希望我能把东西转交给那个姑娘。”

  “我答应她了。因为你外祖救过我祖父,你救过我,这样大的两份恩情,足够我为你做任何事儿,更何况只是保管两件首饰呢。”

  “.......我说这些,是想你千万不要觉得,取消婚约就是违背了你母亲和外祖的遗愿。他们打心底里,都是盼望着你好的,你若是能寻到喜爱的姑娘,或是并不喜爱我,就千万别勉强自己。”

  整个大堂寂静了好一会儿。

  宜臻是真的鼓起勇气,破罐子破摔地把这些话说出来的。

  她其实心里头难过的很。

  因为如果让她自己选的话,倘若将来一定要嫁给一个人,她情愿嫁给卫珩。

  不,千情万愿嫁给卫珩。

  虽然,她年纪尚小,并不太明白自己究竟喜欢不喜欢自己的未婚夫。

  但在落水之前,每当她想起嫁人,心里头都是高兴的。

  她晓得卫珩不会害她,不会利用她,不会拘着她。

  是她认识的所有人里头,人品最最可信不过的。

  从小到大,与她有关的所有人里,母亲是最爱她的,但卫珩是对她最好的。

  正因为卫珩对她最好,救过她那么几回,轻描淡写的从不要酬劳和回报,她才不能仗着长辈们订下的一个婚约就坑害卫珩。

  就算取消了婚约,她相信凭卫珩的本事,也一定能寻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和法子,保全彼此两家的名声。

  少女说了一大堆,想了一大串,见对方还是面色平淡,没有丝毫反应,忍不住不安起来:“其实我心里头还想......”

  “你心里头想?”

  卫珩终于开口了。

  挑着眉,视线落在她脸上,似笑非笑,语气微嘲,“我怎不知你心里头还想了这么多?”

  宜臻一愣。

  她觉得卫珩这个态度,应该是在骂自己吧。

  可是平白地为何就要骂起她来?她这般善解人意,不是应该爱都爱不过来的吗?

  她仰着脑袋,眨了一下眼睛,极其乖巧:“你说话就好好说,不要骂我。”

  “......我没有骂你。”

  对上那双溜圆又无辜的眼睛,卫珩满腔的怒气一下被她浇下去大半,揉揉眉心,叹了口气,“我只是有些恨铁不成钢。”

  “恨铁不成钢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爹盼望你心思多放在正道上,不要成日里琢磨那些没影儿的事儿。”

  “我爹?”

  卫小爷没答她,直接换了个话题:“我问你,你听谁说,我有了中意的,欢喜的姑娘的?”

  “没听说。”

  少年眯起眼睛瞅着她。

  “真的没听说呀。是我自己想的,我想倘若你日后有了中意的,欢喜的姑娘......”

  “祝宜臻。”他打断她说到一半的话,面色冷静,“我这么多年教你的道理,你都没听见耳朵里是不是?”

  “......”

  当然听进耳朵了。

  他说不吃亏是福,不要什么都一味傻乎乎地往外给,捡了芝麻丢西瓜。

  他说但凡做任何决定前,都要多从自己的角度考虑考虑,不然有时候你贴心百般地替人受了委屈,对方也未必领情。

  他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辈订下的婚事,他没资格退。

  他说自己如今已经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宜臻都记得。

  可是怎么办呢。

  “我总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就害你罢。”

  小姑娘认真地望着他,“小时候,你救过我的命。那时候,你把抢来的饭菜都给我吃,自己饿着,那样冷那样累的时候,也没想过要把我丢在山里喂狼。如今长大了,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但是吃亏和让你过的更好,我情愿自己吃亏。”

  卫珩救过她。

  蒲辰也救过她。

  蒲辰的相救让她觉得恶心讥讽,卫珩哥哥带着她逃离庄子的事儿,她却一直记到了现在。

  甚至连当时他说了什么话,是个什么动作,都记得一清二楚。

  宜臻有时候想,自己一定是心悦卫珩的罢。

  喜爱的不行了的那种。

  不然怎么关乎他的事情,她都记得那样清晰。

  小姑娘低下头,睫毛盖住大半眼睛,鼻子吸了吸。

  忍住泪意。

  可怜的紧。

  卫珩一句谴责也无法再说出口。

  他再次叹了口气:“你什么都能,就是不该瞎琢磨你大爷的心思。”

  “......我没有大爷。”

  “怎么,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还当不得你的大爷是不是?”

  宜臻有时候是真的闹不懂,卫珩一个江南人士,怎么说起话来,倒像是在京城长大的纨绔似的。

  而且这会子,夜色越发暗了下去。

  他们已经纠缠在这个问题上好久。

  楼上的劝酒声都已经安静了三度。

  说不准等不到宜臻上去,其他人就已经喝的醉醺醺,各自都要3了。

  唯一陪着她耗的卫珩嗓音微沉:“人生在世,能活百年已算久,我若是不想要什么,天王老子也逼不得我。我若是想要什么东西,极想要这样东西,”

  他顿了顿,视线微抬,眼神里带几分不羁,“砸锅卖铁我也要买回来、抢回来、骗回来,或者干脆毁了,让谁都拿不到手里。”

  小姑娘怔愣愣地望着她。

  “可你毕竟不是个东西。”

  少年语气平淡,“所以我不能全凭自己心意,你若不愿意,我也不能强迫你。我怕你不愿意,总想着待你再好些,说不准你就愿意了。”

  “之前,话是我没有说清,对不住。”

  也不用对不住的。

  从头至尾,他都没有做错什么。

  就是或许有时候说话不太好听。

  比如她不是个东西这种话,乍一出口的时候,还是有点儿伤小姑娘的心。

  但“怕你不愿意,总想着待你再好些,说不准你就愿意了”这句话,又是个什么意思呢?

  宜臻敛着眉目,沉思了许久。

  也不知道想到什么,她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十分乖巧的笑来,对着少年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哩?”

  没头没尾。

  没脸没皮。

  没羞没躁。

  惊世骇俗!

  倘若祝老太太在这儿的话,想必都要被这个孙女儿的话给气死了。

  但是宜臻觉得自己连那样的话都问了出口,卫珩还认真答了,那问一句和问两句,又有什么区别呢?

  还不如趁着今夜月色温柔,胆大妄为地全都问明白了。

  “这件事儿从来都不由我定。”他说,“我从未打算过我要什么时候娶,要问你想要什么时候嫁,或是你母亲打算什么时候应允。”

  “若是你今日就应下来了,那我明日就可抬着聘礼去你府上下定。”

  “那可是我,我......”

  “你不必着急。”

  他忽地扬了扬唇,语调懒散,“你既然已经这样与我说了,我已经很明白你是如何想的。事情我这边会安排下去,等你及了笄,你府上就碍不着你了。”

  “我本是想,等一切安定以后再做打算,我做的事儿并不如何安稳,你跟着我,多少都不安全。但我如今一想,这样的局势,你又呆在那样的府里,未必就比跟着我安全到哪儿去,倒不如我亲自看着了。”

  “你今日能主动与我这样提,我很高兴。多谢你。”

  ......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明明是夜里,明明这话是用来称赞兰亭,但不知为何,宜臻就是从少年的神情里瞧见了这几个字。

  她张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

  只是脑子里因为卫珩的回答已经乱成了一锅浆糊,实在找不出一根清楚明白的线来。

  “卫珩小儿,你可叫我好等!”

  ——正好这时,楼上传来一个豪爽的大笑声。

  宜臻一抬头,就看见季连赫正趴在栏杆处,冲他们招着手,“酒都热了第二回了,你们总算是来了,快上来,我们方才说到了太子的这次变法,卫珩,你懂得多,你来与我们说说!”

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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