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69

  蝉声从细微羸弱一点,到聒噪满耳,偶尔瞒着府里的人出了门去,已经能瞧见街头巷尾的铺子走摊,都摆出了凉饮与冰酪来。

  而事实上,与昨日戚夏云的谈话,才过去不到五个时辰。

  这日午后,卫府又派人驾了两辆马车来,一辆里头装着药材补品,还有些布料海货,照例是送与邢府女眷的。

  另一车装的是一筐筐冰与新鲜瓜果,却是指明了要送与祝宜臻祝姑娘的。

  邢府的管事千恭百顺地收下了,还未向主母禀报,就先派人把冰块和瓜果搬进了祝姑娘的院子里。

  经过这么几日,这位祝姑娘在卫大人心里头的地位,他们已然看的十分清楚,连老爷都嘱咐了一万遍不许有丝毫怠慢,他们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下人们把东西搬进院子里的时候,宜臻正在屋内练字。

  这样热的天气,按照往常,她本该是倚着窗,借着竹林和冰块乘凉,一边悠然自在地翻阅游记话本的。

  但今日,她压根儿连一页纸也读不进去,只能挽了袖子练字以静心。

  尽管成效甚微。

  她练了足足有一个多时辰,心里头还是烦乱的很。

  戚夏云的话,一直在耳畔不停地打转,打转,一刻也不肯停。

  戚夏云与她说,就是今日。

  就在近日,卫珩回因触怒圣上而被派去北疆,虽不是贬官,还升任了大将军一职。

  但谁不知道,如今北疆形势严峻,军需补给不足,连周栾将军都节节败退,被鞑子占去了不少领地,整个北疆的大宣子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早朝时,每每提到北疆,满朝的文官,不是说和亲,就是说割地,甚至还有的提出要赠粮的,简直让人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

  毕竟也有提出要武降的,譬如太子,便是强硬派的表率。

  可他只建议武降,却说不出要如何武降,大宣如今内政都还未解决妥善,民乱四起,国库空虚,既供足不了军粮,又造不够兵器车马,如何武降?

  边疆能苦苦支撑到现在,都已经算是周栾将军的本事了得了。

  在这时候被指派去北疆主持大局,甚至官职还在周栾之上,那压根儿不是升任,根本就是送死。

  宜臻越想越心浮气躁,直接摔了笔,盯着桌案上写的一塌糊涂的字发呆。

  戚夏云只与她说,要她做好准备,在京城好好立住。

  因为卫珩去北疆,与他是机遇不是危机,而北疆对她来说,确是最险峻的虎狼之地。

  她说:“臻姐姐,你不妨先留在京城,左右这几年,京城都是平安的,待日后真的不安稳了,卫公子就回京了,你有他庇佑,定不会出什么差错。”

  ——是了,她说的含含糊糊,不清不楚。只告诉她北疆危险,却又不说为何危险。

  宜臻再细问,少女就垂了眸,声音细弱蚊吟:“臻姐姐,我与你说实话,倘若只有你一人,我定然不会有一丝隐瞒,所有事儿都与你全盘托出。但卫公子......他未必肯留我这样先知先觉的人一条性命,所以我,我必须要为自己做打算。我只是,想平平安安地活下去而已。”

  这话里的意思很明了。

  她确实是知晓更多的事情的,但她不愿意全部告诉自己,因为她怕她转头就和卫珩出卖了她。

  而卫珩的名声一向狠厉,戚夏云怕自己没有利用价值了,卫珩不愿留着她这样一个未卜先知的祸害,会痛下杀手。

  宜臻完全理解她的担忧。

  所以当她又问了几句,发现确实问不出什么之后,便识趣地不再问了。

  因为最起码,戚夏云坚称在她的梦里,卫珩不会死在北疆。

  对于宜臻来说,这就是最重要的消息了。

  ——但说归这样说,宜臻还是不安的很。

  祝宜臻,祝五姑娘,莫说是京城,便是在整个大宣,都算得上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极镇定,极稳得住的姑娘。

  可她这会子,竟然烦的想摔杯子摔碟子了。

  “啪!”

  瓷器的碎裂声格外刺耳。

  就响在屋内,伴随着一声暴怒的训斥,吓得屋外的人忍不住颤了颤。

  “卫珩,你有胆子再给朕说一遍!”

  守在延和殿外的太监已经跪下了,额头触地,屏息静气。

  大内总管梁汤还能稳得住,轮值的小太监却浑身抑制不住地打颤,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偌大的延和殿,里头就两人,一位是当今天子,一位是天子往日里最崇信的重臣,吏部侍郎卫珩。

  这两年来,每每下了朝后,倘若入延和殿商议朝事的臣子里有卫侍郎,皇上的心情都会好上不少。

  闹的像今日这般凶的,是卫侍郎入朝做官后的第一回。

  放在以往,莫说怒斥了,皇上对卫侍郎的宠爱,甚至能越过太子去。

  而事实上,延和殿内的情况,其实比他们想的更严重。

  因为压根儿就不是宣帝单面在斥责卫珩,而是有来有往地在争吵。

  宣帝怒火中烧,面色铁青,整个桌案上的奏折全都被掀落在地。

  地面上还有一只碎裂的茶杯,茶水四溢在散落的奏折上,狼藉的很。

  而卫珩就跪在那只茶杯后头,额头上有明显被茶杯砸过的红印,衣衫上还有茶叶和被茶水浸湿的痕迹,瞧上去同样狼狈的很。

  但他神情漠然,语气毫无起伏:“臣方才已经说过两遍了,臣是越州霁县人,父亲是越州通判卫成肃,母亲嵇氏出身江南,从未来过京城,臣有父有母,绝非圣上亲子。”

  “你母亲如何没来过京城!现如今那寺庙后头,还立着你母亲的墓碑!朕当年没护住她,是朕对不起你母亲,这五年每逢她生辰,朕都出宫为她守夜贺生,也算为她尽最后一份心。”

  说到后来,许是想起了那个温柔似水的女子,皇帝原本还暴怒的神情渐渐平静了下来,微微叹息,语气里竟然有了几分愧疚。

  “皇上应是认错人了。”

  很可惜,跪着的少年并没有因为天子这样的态度而有半分动容,嗓音平淡,“微臣亲母早在八年前便已逝世,葬在了越州霁县,是微臣亲自守的灵。”

  “朕不是傻子!”

  皇帝一瞧见他这个油盐不进的样子,怒气再次升了起来,抬起手,又砸了一个杯子过去。

  卫珩没躲,但也没砸中,因为力道不够,杯子落在了桌案前,骇住的只有外头守夜的太监。

  “卫珩,你少在这跟朕装痴弄傻!你这样的本事,朕不信你半点不知。早在你科举殿试之时,朕就派人去查了,那卫成肃和你没有半分亲缘关系,你姓周不姓卫,是朕的儿子!”

  “不是。”

  皇帝眯了眯眼睛:“卫珩,你不要以为你是朕的儿子,就可以如何没分寸!父子君臣,你首先得是朕的臣子。”

  “微臣是皇上的臣子。”

  卫珩抬起头,直视上首的男人,眼神桀骜,“但不是您的儿子。”

  “你......”

  皇帝拿手指着他,怒火攻心,连印堂都黑了几分,颤颤巍巍的,因为气的急了,一个字儿也没能说出来。

  换做是旁人,见着皇帝这副模样,说不准都已经吓得磕头告饶了。

  但是卫珩不。

  他扯了扯唇角,似嘲非嘲:“倘若我真是你的儿子,我还不如死在娘胎里了。”

  “做我父亲,你配吗?”

  ......

  整个大殿沉默了许久。

  静的连夜风落在折子上的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

  “嘭!”

  这一次,不是茶盏碎裂的声音。

  而是整个桌案都被掀翻了。

  莫说是殿外守着的小太监大宫女,便是伺候宣帝几十年的大内主管梁汤都忍不住颤了颤。

  殿内传来宣帝暴怒的吼声:“卫珩,你莫要以为朕不会杀你!”

  而下一瞬,里头就传来了剑出鞘的声音。

  “梁、梁公公......”

  “闭嘴。”

  梁汤眉头紧皱,转身盯了后头的小太监一眼,满是沟壑的脸上全是风雨欲来的威吓和狠厉。

  吓得小太监一抖,连忙垂下头,战战兢兢地俯跪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再多说。

  里头究竟是发生了何事,居然闹到了如此地步。

  明明圣上今日刚吩咐人去宣卫侍郎时,心情还极好,晚膳都比平时多用了一碗羹。

  怎的卫侍郎才进去不到半个时辰,竟惹的圣上连剑都拔出鞘了。

  也不知卫侍郎究竟说了什么,万一圣上到时一个迁怒,他们这些守夜的太监宫女全都得死。

  只盼着卫侍郎能力挽狂澜,让圣上怒火平息了才好。

  .......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头的动静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

  殿内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人声。

  而后又是许久。

  若不是还能透过窗户纸隐约瞧见两个身影都在动,他都差点要以为圣上真把卫大人给杀了。

  隔了好半晌,久到梁汤腿都已经跪的彻底麻透之时,殿门忽地被打开。

  竟然是圣上亲自推的门,站在殿门口,淡淡瞥了外头跪着的太监宫女一眼:“梁汤。”

  “奴才在。”

  “都处置了。”

  “是。”

  果然,听见这话,跪着的宫人们几乎抖成了一团筛子,却一句告饶也不敢开口。

  宣帝静默片刻,叹息一声,低沉的嗓音有些苍老:“你来,替朕拟个旨。”

  “是。”

  “北疆势重......”

  才刚起了头,皇帝就顿住了,盯着座下跪着的少年,沉默了许久才继续往后道。

  梁汤在一旁拟写圣旨,越写越心惊,尤其是当圣上说到“调任卫珩为大将军,镇守北疆”时。

  一道圣旨不长不短,念的再慢也该拟完了。

  圣上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盖了印,直接就把圣旨丢在了卫大人身上。

  那力道大的,说是打出去的也不为过。

  卫大人从膝上捡起了圣旨。

  神情十分平静,仿佛这圣旨上写的不过是一副春联。

  “卫珩,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不必了。”

  卫珩打断他,“臣,叩谢圣恩。””

  而后站起身,直接走出了殿门。

  大步流星,头也不回。

  ......

  梁汤已经完全被他这嚣张且桀骜的态度给震住了。

  整个大宣,敢这样对圣上的,卫侍郎......不,卫大将军绝对是第一个。

  “好。”

  宣帝怒极反笑,“好个卫珩!不愧是卫珩!朕倒要看看,他要与朕对着干到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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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明星稀,树影斑驳。

  此时已是深夜三更。

  天子脚下,城门重守,到底还是维持了难得的安稳。

  但这安稳究竟能维持多久,谁也说不清楚。

  满朝这么多臣子,高官厚禄,享尽安乐,却尸位素餐,蝇营狗苟。

  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

  这大宣不亡,卫珩都觉得是个奇迹。

  此时此刻,除了打更人敲着锣巡夜报时,四处静悄悄的,什么人声都听不见。

  这片是满京城最好的地段,占了无数条街巷,朝中重臣,世家侯门,一大半儿的府邸都在这块儿。

  堪称是京城的富贵巷。

  三更时分,富贵巷里的富贵人都早已睡下了。

  没人知晓,就在两刻钟前,在皇宫深院里,暗藏着多少汹涌。

  而卷起这汹涌的人,这会子正不慌不忙地漫步在深夜的皇城街巷内。

  手里还拎着一卷圣旨。

  这封调任的圣旨,虽然已经被宣帝直接丢给了卫珩,还压盖了玉玺印章。

  但正经宣旨,还是得等到明日上朝后,任命的流程也须得下朝后才开始走。更何况,宣帝甚至都未在圣旨里指明,究竟何时才要卫珩去北疆赴任。

  仿佛只是一气之下,玩笑般地就下了这么一道任命旨意。

  说不准在他心底,他压根儿就不想当真。

  但也不用他想不想。

  因为不论他想不想,卫珩都会让这道圣旨成真的。

  对于如今的卫珩来说,京城太乱,耳目繁多,琐事杂乱,如今破罐子破摔了也好。

  他正需要一个天高皇帝远的自由广阔地去撒欢儿。

  当然,整个大宣,今日的下旨的宣帝自己,明日入朝听旨的文武百官,都不知晓卫珩今夜这样仿佛不要命一般的违拗,究竟是为了什么。

  只除了一个人。

  “谁?”

  少女倚坐在院下亭内,本只是因为心事太重睡不着,想出来透透风,连守夜的丫鬟都没惊动。

  但突然听到什么动静,眯起眼睛,放下手里的团扇站起身,四处观察。

  十分警惕。

  卫珩很满意。

  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宜臻条件反射地就往后踢腿,手肘上击,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跟着武师傅练过的架势。

  只是明眼人更瞧的出来,身后的人功夫显然远胜于她。

  轻轻松松一侧身,就躲过了她所有的攻势,反而手掌一裹,直接反剪住了她的双手。

  凉亭内静了片刻。

  “卫珩?”

  “是我。”

  男人放开她,在她对面坐下,果然是熟悉的散漫嗓音:“怎么认出来的?”

  深更半夜,四周仅有一点薄雾般的月光,男人的面容一半隐在黑暗里,只能望见见鼻梁和下颌角的轮廓,利落又冷肃。

  宜臻松了口气。

  但多打量两眼后,竟又莫名觉得有些酸涩。

  其实认真算来,卫珩如今还是个未及冠的少年。

  许多与他一般年岁的,今年连科考都还未过。

  他却早已立业,要成家,麾下指挥着千军万马,日日计算着千金万银,羽翼下护着整支卫氏和未婚妻的亲友,心里藏了一个天下。

  所有担子他都挑在肩上,仿佛当年一力撑起祝府的祖父。

  不,他挑的担子甚至比祖父更重。重许多。

  或许也正是因为他太过出色太过能干,这两年来,政敌咬牙切齿他的老奸巨猾、下属敬畏与他的深谋远虑、亲友感慨他的可靠莫测,竟没一个意识到,其实卫珩还只是个少年而已。

  宜臻这样想着,卫珩也没打断她的思绪。

  过了好久,宜臻望着少年若隐若现的侧面轮廓,忽地就平静了下来。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轻声问道:“你怎么深更半夜到邢府来了?”

  难不成,真的就如同戚夏云所说的那样。

  今夜卫珩注定会因触怒宣帝而被指派到北疆戍守,带兵打仗。

  他连夜赶了过来,还翻墙进院,其实是特地赶来告别的?

  “有些要紧事儿要与你知会。”

  少年倚着身后的柱子,寡淡的月光内,他的眉目显得有些冷漠,不近人情,“正好路过邢府,就想着不如直接与你当面说了。”

  “......是什么样儿的要紧事?”

  “我要去北疆了。”

  果然。

  他说的那样干脆与平淡,宜臻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轻松感。

  她下意识攥了攥拳头,又松开,怔怔然好半晌,竟不知该摆出个什么神情才好。

  “怎么,听见我要去北疆了,你瞧着还挺快活?”

  “......你为何要去北疆?”

  “皇帝调任的。”

  “皇上为何要调任你去北疆?”

  “方才与他吵了一回。”

  少年勾勾唇,语调懒散,“他气的要命,又不敢杀我,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直接下了道遣调的旨,明日就要在朝会上宣了。”

  “骗人。”

  卫珩一挑眉:“嗯哼?”

  “圣上如此看重你,我觉得他恨不能天天见你才好,怎么会因为和你起了争执,就要眼不见心不烦?”

  “可能是因为,他查出了十几年前的一桩身世之谜罢。”

  宜臻一下愣住了:“你是说,皇上知道你是他儿子了?”

第61章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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