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诊

  看着弘卓对着一个石碑这样细致入微、无微不至的样子,一股莫名而来的暗怒忽然烧上了心头,一句不那么客气的质问就这么冲出了口:“弘先生这是在做什么?”

  生前从不把人放在眼里,如今人死了,又来对着一块墓碑这么珍而重之的……有什么意义?

  弘卓脸上原本的复杂神色忽然一收,带着点冷色往弘灵玉的方向扫了一眼,原本有些不悦,但想到“弘灵玉”便安息在此处,不论如何他也当善待他的亲兄弟,于是他收回视线,淡淡说:“过来看看灵玉。”

  弘灵玉想也没想:“有什么好看的?”他这话里带着几分不屑和莫名,还有几分他自己也没意识到、弘卓也没听出来的委屈。这份略有些犀利的感觉,和这几天里面对着弘卓时候的惧怕懦弱全然不同了。

  可听在弘卓耳朵里,弘灵玉的话就是在狠狠戳他痛处:人活着你不关心,死了过来看墓碑是个什么意思?

  弘卓侧头看向弘灵玉,眼里一片冰冷。

  可站在自己的墓碑跟前,想起自己丧命的原因,弘灵玉却忽然不怕他了,一步逼上前,咄咄逼人地继续问:“弘灵玉是给你挡枪死的,这么说来,也就等于是你杀了他。”

  眼看弘卓脸色越来越差,弘灵玉也已经走到他面前:“你觉得弘灵玉会想看到你吗?”

  子弹穿心的疼、生命流逝的无助感历历在目,可在他临死前,养父连回头看他一眼都没有,只在保镖的护送下径直离开,留他在流弹穿飞的地方孤零零的死去。

  最初在章代秋的身体里醒来的时候弘灵玉还想,是不是因为他此前不珍惜生命,所以老天才惩罚他接过哥哥的身体,同时也接下了往后岁月里每一次磨人的心脏病,让他历经一次又一次的疼。

  从前的他先天不足,许多事情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却无法理解。如今换了一副健康正常的身体和大脑,这些记忆角落里的事情得以被拿出来再次解决。可他发现,许多事情,他好像懂了,却也好像仍旧不懂。

  比如他记得自己是被弘卓从孤儿院接回来的,记得初来弘家时候弘家主对他不错,可后来对方是为什么忽然视自己于无物?

  既然已经当自己不存在,这些年的养育之恩他也算用命还清了,他们也算两清了。那对方如今忽然这样看着自己的墓碑又是为什么?

  弘卓多年不曾动怒的脸上有了明显的怒意,盯着弘灵玉的双眼中神色几变,最后只压下情绪冷冷地说:“你不懂灵玉。”

  弘灵玉茫然地张了张嘴,用一种仿佛看笑话的一样的眼神微微歪头看过去,无比自然地反问他:“难道你懂他?”

  弘卓……对弘灵玉的了解,其实算不上全面而细致。事实上,弘灵玉在他的忽视中无声长大,仿佛一夜之间从当年那个四岁的孩子长成了十九岁少年,其中的十五年,对于弘卓而言几乎都是留白。

  大片大片的留白。

  弘灵玉不给弘卓回答的机会,踩着还未落下的尾音继续说:“你不懂他。你如果懂他,你就会知道,”弘灵玉忽然低了声音,那一字一句仿佛低得从胸膛里轻轻飘出,只有这样,才能把那些酸涩压下。他一字一句仿佛重锤:“他肯定不想看到你。”

  碑上的那人和正在说话的人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哪怕明知道是一样的人,却有一种他正在替弘灵玉宣读心声的错觉。

  弘卓身躯一震,错开了原本落在弘灵玉碑上的视线。

  他想要反驳,想要说些什么,可那么多的情绪和话到了嘴边,他却又一一咽下。

  只在生死面前,懊恼和后悔永远是迟到且无用的。

  墓碑上的那人永远停留在了十九岁的少年模样,眉眼清澈,暖若骄阳。和这笑容一起葬送的,也有他对生活的热烈向往,和所有不谙世事的纯真。

  弘灵玉看着看着,忽然就低下了头,酸涩感从心头涌上鼻头,他眨了眨眼看向地面,把涌上眼前的模糊感眨了下去。

  每个月的月底弘氏老宅除去必要的安保职位,都会给宅子里的佣人放上两天假,一般来说钱伯不会轻易离开弘氏宅子,但这次似乎是家中有事,到了月底假期的时候,钱伯早早向这个月负责留下的人交代好事情,离开了宅子。

  弘灵玉在房间里看书看到晚上七点,本该准时六点送饭上来的钱伯不见踪迹,他只有自己下楼去看。

  平日里被灯照的通亮的屋子,这会儿只见一些昏黄的灯光。

  弘灵玉这才想起大概是到了每个月底放假的时候了。好在一般都会留个厨子在宅子里,应该不至于饿肚子。

  可等弘灵玉到了厨房,却发现这里干干净净,一丁点的油烟味儿都没有。就连人影都没见到一个。

  弘灵玉打开冰箱,发现里面也是干净的很,过了日子的肉和菜早就处理了,由于近来宅子里没人吃甜品,连一盒牛奶都没有。

  站在冰箱跟前,弘灵玉听见自己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他想了想,找到了宅子里的内接电话,想要打给钱伯,可手悬在那些按键上停顿了一会儿,他又把宅子的内接电话放下了。

  他如今的身份是弘灵玉的双胞胎哥哥章代秋,章代秋怎么会知道弘氏宅子里的内接电话号码都是多少?

  正是犹豫的时候,弘灵玉听见交谈声,那个负责留下来的厨子和菲佣似乎刚从外面回来,两个人嘻嘻哈哈地推开门,往厨房走,而那个菲佣手里还拿着一贯牛奶。

  弘灵玉看了眼,忽然听见自己肚子又叫了一声。

  他有些尴尬地伸手捂住自己肚子,对走来的两人说:“厨房里没有吃的了。”

  那厨子看见他,整个人好容易才镇定住,没有跳起来,就这样,也还是盯着他有些吃惊的模样,上下扫了好几眼,心中嘀咕够了才开口:“还有些多的饺子……”

  弘灵玉被他盯的不自在,皱着眉头轻轻偏开一步:“我不吃饺子。有别的吗。”

  厨子正偏头想着呢,那个菲佣却先开了口:“没有准备别的东西,只准备了饺子给我们这些干活的人吃。您要是想吃别的,恐怕得出去买。”

  弘灵玉说:“那就去买吧。”

  这两人闻言对视了一眼。

  厨子瞧着三十岁上下的模样,一头寸头干净利落,眼尾很细,瞧上去不怎么好说话的样子,听见弘灵玉这么说,似乎不大乐意去,撇了撇嘴直接不说话了。

  倒是菲佣瞧着弘灵玉,一双圆圆的眼睛里也没有多少笑意:“章先生,现在已经七点多了,我也不会开车,等司机过来要一个小时,下了山到了市区里就十点了,怕是来不及。”

  厨子连忙也补充一句:“我也不会开车。”

  这样敷衍的态度,比起从前对他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弘灵玉压下那些冒头的回忆,不在这两个人面前露出一丝异样,抿了抿嘴唇说:“那就做些饺子吧。”然后径直上了楼。

  走到拐角了,还能远远听到一声轻嗤拌着低嘲:“真当自己是客人了?”

  弘灵玉抬起的脚步落错了位置,险些踩空一级阶梯,心跳略有些失衡。仿佛身后有猛虎追赶一样,他几乎是小跑着回了房间,背抵在门上,盯着床头的方向,挪过去吃了两粒药。

  直到近一个小时之后,弘灵玉的房门才传来写动静。他正坐在床上发呆,动作慢了一些,门口的人敲门的动作就变得粗鲁起来。

  打开门,那厨子把手里托盘随手往弘灵玉手里一塞,不怎么好脾气地憋出两个字:“慢用。”然后就下楼去了。

  弘灵玉端着盛满了食物的托盘,这股熟悉的味道一窜上鼻尖,胃里便开始叫嚣着抽搐成了一团,逼着他往洗手间跑。他每天本来吃的就少,这会儿根本没有力气,手里托盘来不起放在一旁,一下砸碎在了地上。

  楼底下的菲佣听见声音吓了一跳,忙不迭往二楼方向跑,在楼梯上和厨子碰了头,两个人都是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只是在看到门口的碎碗和泼了一地的饺子时,厨子脸上的莫名其妙变成了冷笑。

  不过是个和弘氏养子长的一样的亲兄弟,借着这张脸来了弘氏,怎么就真当自己是跟葱了?趁着家主不在,这就要下自己脸子了?

  “呕——”浴室没关上,里头的呕吐声传了出来。

  盯着一地的碎片,厨子脸上一阵青一阵黄,仿佛无端遭受了什么羞辱一样。

  既然你这么嫌弃——厨子心想——那你就别吃好了。横竖是个在家主心里排不上号的,指不定和他兄弟一样,还是被家主从拿来挡枪子的,能有多金贵?

  “走,”厨子冷眼扫了圈布置冷清的房间,心中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一把把菲佣拉起来就往下走:“要找做少爷的味儿也要看自己有没有当少爷的命!”那菲佣被他刚拉起来还轻轻挣扎两下,小声反驳“这样不好吧”,但想起宅子中那些流传在下人们中的话,原本只信个三四成,可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她忽然觉得能信个七八成。不然怎么家主对这个人不闻不问?于是也就心安理得地离开了这一地的狼藉。

第十六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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