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诊

  林蜀话音才落,急救室的门就开了,方才送进去的人仍旧双眼紧闭,手上扎了针,被送了出来。

  弘卓大步上前,紧紧地盯着对方红的不正常的脸色。

  几名医生中此时站出来一个资历最老的,上前拦住弘卓,轻声说:“病人需要静养。弘先生请跟我来。”

  弘卓这才挪开视线,沉着脸跟在医生身后。

  “弘先生,”医生严肃地点开系统里名叫“章代秋”的病例资料,拉下口罩,认真仔细地说:“病人是急性胃炎,病因目前不是特别确定,但病人胃里没有食物,初步可以排除食物中毒。”

  弘卓听着,把话接了过来:“他两天没吃东西。最近一段时间吃的也很少。”

  “最近一段时间是多久?病人都吃了什么?”医生追问。

  弘卓脸色不大好看,若不是亲耳听到宅子底下的人说,他只怕自己都无法相信:“不到一个月,面包和牛奶。”

  “还有呢?”

  “……没有了。”

  医生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可弘卓话还没说完:“除了牛奶和面包,他吃别的就会吐,可是从昨晚开始,他吃牛奶和面包……也会吐。”

  “病人以前有过这样的情况吗?”

  弘卓对此并不清楚。他直接打了个电话,三两句问了清楚:“没有。之前饮食一切正常。”

  “……”医生一阵无语,几乎要怀疑弘卓虐待弘过他的病人了:“也就是说,自从弘先生你上个月把人接走,人就没吃过一餐饱饭了?”

  年过半百的医生这会儿的脸色已经黑的跟弘卓没什么差别了。从学医开始他就对生命怀着尊敬,最见不得这样不把健康当回事的事情,哪怕眼前站着的是医院的股东,弘氏的家主,他也毫不客气地指责道:“你们就是这么照顾心脏病人的?连续一个月支持牛奶和面包,又饿了几天……就算再怎么命大,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啊!”

  似乎嫌不够解气,还上赶着加了一句:“弘氏不差人小青年这么一口饭吧?”

  弘卓的手用力握紧座椅扶手,虽然多年来能这么怼他的人没有几个,这会儿他却无法反驳。几个深呼吸之后只问:“章代秋他情况怎么样?”

  医生没好气地说:“死不了。”见弘卓被他激的临近失态边缘,医生心里冷笑一声:“情况不怎么好。他的胃里有非常大面积的溃疡,但是别的东西又吃不了,只能先吊瓶,把炎症消下去,等人醒了再看给他吃什么。”医生一边说,一边敲着键盘,打完一行字,看了眼桌子后面的弘卓,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病人身体状况非常差。他的身体各项指标都很难看,经不起一点折腾。还希望弘先生找来照顾他的人能够稍微上点心。”

  医生说完,也不看他了,兀自规划着治疗方案。只是他有些想不通,照弘氏的能力,如果想摁死一个人,何其顺手,何必如此?如果想照顾一个人,只要稍微上点心,又怎么会做不到?

  出了医生的办公室,弘卓对匆忙赶来的肖正平说:“把钱伯喊回来。”

  钱伯听说了事情,连忙从家里赶过来,两个小时之内就出现在医院里,弘灵玉的病房外。

  这时弘卓正坐在病床边上,目光落在弘灵玉扎了针的手背上。对方皮肤很白,人也很瘦,白皙皮肤下,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透过薄薄的一层皮肤,甚至还能清晰看到血管下一小截凸起,显然是被针头撑起来的。顺着瘦的几乎皮包骨的手臂,弘卓目光一路往上,落在弘灵玉的脸上。

  这是他第二次这样清晰观察“章代秋”的脸。回想起在凉城,他亲自去把人接回来的那一次,那时对方脸上还有些肉,虽然也瘦,却远不止像现在这样脸颊凹陷,瘦骨嶙峋。

  弘卓忽然惊觉自己似乎太过忽略对方。他把人接回来,多少是存了些寄托后悔的意思在里面,想让这人什么都不用做,一辈子衣食无忧,健健康康,让他替弘灵玉好好的活着。

  可是对方来他身边不过才多久,就已经成了眼下这幅样子。这当中到底有什么差错?到底在什么环节出了问题?

  弘卓把人接回来之后的事情一件一件重新捋了一遍,捋完的时候,钱伯正好赶到了病房外。钱伯在来的路上跟林蜀通过一次电话,大概了解了情况,这会儿不敢贸然敲门,便安静地站在门外。

  没等多久,弘卓便从病床边起身走了出来,瞥了眼钱伯,目光略有些冷,迈步朝离门远一些的地方走去。

  钱伯连忙跟上。

  弘卓伸手推开走廊的窗户,看了眼窗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香烟点上。他寻常不怎么抽烟,只有心中烦躁难平的时候才会点上一根。

  钱伯一看他点烟,心中便知道这次的事情只怕无法简单解决了。

  弘卓抖落烟灰,先是报了几个名字,其中就有那天拒绝帮弘灵玉出去买食物的厨子和菲佣,同样也有才顶替钱伯一天的林蜀。然后弘卓说:“这几个人,赶出去。告诉他们以后都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钱伯连忙记下,点了点头。

  那天门口负责看守的两个保镖,以及同样拒绝过弘灵玉的司机,“让他们去看五年西郊的码头。”西郊是弘氏掌控下运送军火的码头,偶尔有交火发生,频率大概是每三个月一次。让这几个看码头,大概是看老天让不让他们活命了。若是命大活下来,五年之后便能得自由。

  至于弘氏的宅子,全部上下清理一遍,但凡有过私底下轻视和曾经议论过弘灵玉、章代秋的,全部赶出去。

  处理完该处理的人,弘卓手中香烟燃尽,他碾灭烟头,偏了偏线条冷硬的下颌,喊了声:“钱伯。”

  钱伯捏着笔的手忽然一抖。

  “钱伯岁数大了,该享福了。”弘卓扔掉烟头转身朝病房走回去,“今天开始让钱谷俊来主宅。”

  钱谷俊是钱伯的儿子,这些年在国外念书,学的是酒店管理,日后也是准备进入弘氏名下的企业工作。原本的计划是让他毕业之后,先工作几年,等人成熟了、办事稳妥了,再来接替弘氏老宅里钱伯的工作。

  如今不过是提前了而已。他自己也有失职,家主对他也算是足够仁义了。

  可直到几天之后整理出来名单,钱伯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职有多么严重。

  病房里,医院里配备了最好的条件和药物,即便这样,弘灵玉的高烧也只在第二天傍晚堪堪降成低烧。

  而且更大的问题是,不知道为什么,弘灵玉有些醒不过来,无法自主进食,只能进行注射。短短两天不到的功夫,弘灵玉的右手手背已经全部扎满了针孔,没有一个空闲的地方,为了避免左手也出现这样的情况,最后将左手换成了留置针。

  紧闭着双眼的人不会流露出惧怕弘卓的眼神,他是那样纤瘦安静,像极了记忆中的弘灵玉。

  弘卓从面前的平板上抬起头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对方半边额头浸在阳光里,睫羽投下少许阴影的模样。病床的被单皆是白色,阳光中泛着光晕,而安然躺在床上的弘灵玉被这洁白的光晕包围,有种恍然不似人间生灵的圣洁感。

  弘卓看着看着,目光逐渐深陷。

  忽然,床上的人微微蹙眉,睫羽轻轻颤了下,两行泪珠便这么顺着脸侧无声流淌了下来,滑落他的发间,不见踪迹。

  弘卓看得心里一揪,放下平板,轻声走了过去,长臂一伸要从床头抽一张纸巾,本想替病床上的人擦一擦,却在靠近时看见,对方的泪珠恍若断了线的珍珠,一颗接着一颗,安静却格外汹涌。

  可他神色分明这样平静,不见什么挣扎和痛哭。

  弘卓瞧着这一幕,只觉得仿佛有什么钻入了胸口,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梦到了什么?

  可惜沉睡着的人无法给他答案。

  此时的弘灵玉深陷梦魇,在梦里,他先是回到被遗弃最初,收留他的那个孤儿院。

  孤儿院中有一百多个孤儿,他在那里从两岁长到五岁,那些成长当中被抛弃在岁月角落的回应全部都重演了一遍。三年里,他看着各色的家庭来来往往,领走的和新来的来来去去,曾经也有瞧上去耐心温柔的夫妻同他说过话,但是没两句对方便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去看下一个小孩儿了。

  每个新来孤儿院的小孩儿都会得到一只北极熊娃娃,离开的时候就一起抱去新家。可他的北极早被其他的小孩儿抢走了,不仅是北极熊,有的时候,隔壁床的小孩儿还会抢走他的饭,在他睡觉的时候偷偷用牙撕咬他的被子,像只野蛮的动物。在孤儿院里,所有的小朋友都有朋友,可他没有。

  每天下午三点到五点,孤儿院里小孩儿成群结队去院子后头的沙坑里玩儿的时候,只有他永远只能和沙子作伴。

  有小孩儿见他老是不说话,往他那儿撒沙子,细细的沙迎风扑了他一脸,飞到了眼睛里,他眨着眼,迎风流下泪。

  这是他来到孤儿院第一次流泪。

  他就这么孤零零长到了五岁,在他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从来都是睁大着眼睛,好奇地看着。可也只是看着,他那颗先天不足的小脑袋其实无法理解。

  如今换了章代秋的身体,弘灵玉才忽然开了窍,回忆起这一切,喉头梗塞莫名,心头闷闷的,那些被风吹到眼睛里的沙子好像至今都没有散去,忽然就逼的他在十几年后的梦里流下泪来。

第十九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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