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诊

  其实从王以含踏入办公室的第一刻,弘灵玉就认出他了。

  这人原本就是他们学校德语系几年前毕业的学长,后来念完研究生留下了做了一两年辅导员,哥哥章代秋大一那年,他正好带了他们班一年。

  其实连“为什么偷我的书”这种话,都已经没有必要问了。

  他常年不出现在学校里,前一段时间校园网里又遍地是对自己的鄙视,不久之前又刚半退学,不过是挑软柿子捏,瞧着他好欺负而已。

  “你拿了我的书出版之后,准备做什么呢?”弘灵玉突然好奇。

  不过是翻译了一本书而已,就算这本书万幸能得到读者喜欢,时而能有一场签售或者讲座,他兴许也能出点小名,赚点小钱。

  可在往后呢?只一本书而已,并不够他接下来的人生都顺遂、衣食无忧。

  他这句问的平淡冷静,仿佛置身事外。

  在王以含听来,这句话就像是赤|裸裸的嘲讽,等于是在问他:你就算偷了我的书又怎么样?它始终不是你的东西,你能指望它为你带来什么?你只是个小偷!

  王以含涨红了脸,在把舅舅卖了个一干二净之后,扭头又要对弘灵玉开炮:“我要做什么,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不过是给被人包养的废物罢了,不要脸的二椅子,就TM知道张着嘴等着别人把——”

  弘氏父子两个忽然一齐动了,两条大长腿同时抬起,摆出虎虎生风的气势,把王以含直接踹到了墙角,扫落了主编整桌的东西。

  两个保镖只是驾着王以含而已都能感受到两人的怒气,也被带的晃了晃,噤若寒蝉地站在一旁,低着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就连弘灵玉本人反应都没他们快。

  “他刚刚说什么?”弘灵玉扭头去问弘卓。

  王以含说话语速太快,他有些看不清。

  弘卓沉着的脸在面向他时颜色才稍霁:“没什么,不用在意。”

  弘夏轩也收腿走回来,把摆出来的零食又往袋子里装,护短的劲儿显然是和弘卓一脉相承:“哥,这里实在是没意思,咱们也有出版社,做的不比他们差,要么我们今天先回去,明天开始我陪你去挑出版社,看上哪家选哪家,好不?”

  弘卓也走了过来,虽然没说话,脸上表情显然是赞成弘夏轩的。

  “……”弘灵玉沉默了一下,简直有些哭笑不得,莫名觉得这两人怎么情绪比自己还敏感?

  办公室角落里,王以含疼的在原地直哼哼,腰都要直不起来,还惦记着想要骂人,张了张嘴就疼的吸气,最后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弘灵玉叹了口气:“把他送医院去,该付医药费付医药费,如果他要赔偿,再让律师跟他去对。”然后对主编说:“谁抄袭谁这件事情,你还有异议吗?”

  主编大气也不敢出,扛着弘氏父子冷冰冰的目光,忙不迭摇头。

  弘灵玉于是点头:“两个小时之内销毁我的书的所有资料,停止印刷,并把那些印刷品也全部销毁,能做到吗?如果不能做到的话——”弘灵玉原本是想说,让他跟律师聊一聊,不知道主编想到哪里去,恨不得哭出来给他看,抖着脸上的肉直接打断他:

  “能的能的!您放心!”瞧见弘灵玉错愕一瞬之后满意的脸色,他又小心翼翼试探:“这次实在是我工作失误,我以后一定小心约束身边的人,再不让他们做出这种糊涂行为,谢谢您宽宏大量……”

  主编说的有些急,前半句弘灵玉听不太清楚,只有最后一句,大概是心虚,主编说的很慢,叫弘灵玉顺利瞧了个真切。

  宽宏大量?

  他尚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原谅对方,对方便顺杆子爬强行给他扣了个宽宏大量的高帽子,指望着帽子一扣,这件事便过了。

  弘灵玉目光清凌凌瞧着他,瞳仁漆黑如夜,令人心悸。

  所有的轻视都不是毫无缘由的。

  对方显然认为自己是仗着弘氏才能便宜行事,有恃无恐。亦或者,对方就当他是个善良软弱的人,只要示弱,便会轻易原谅伤害过他的人。

  人性便也就是这样了,倘若对峙的一方让步,那么另一方常常会得寸进尺。

  他从前对着弘氏让步隐忍,是因为养育之恩横于身前,他别无选择。

  对着这么个欺软怕硬的人,他凭什么也轻易原谅让步?

  见他好一会儿都不说话,反而只是目光冰冷地看着自己,主编心里打起了鼓,不由自主避开了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弘卓把他清冷的侧脸姿态看在眼里,心知对方露出这样的表情必然有些不快,只是那副眼神、表情、微微扭头时候脖颈的弧度,都叫他心驰神往,神思晃荡,忍不住上前,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弘灵玉被他握住手,心头悄然蔓延的不悦被扼住长势,悄然消散下去,如同退潮的海水。

  “不用谢我。”弘灵玉说,“人都是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没有人例外。剩下的,你和我的律师说吧。”

  今天这一趟实在是让人觉得白跑一趟了。对方溃败的彻底,只一眼他就瞧出事情的源头在哪里。

  现在这么回头一看,竟然恍然觉得此前收拾行李就跑过来的行为,似乎有些反应太大了。其实只需要派个人过来查一查,要不了多久就能查清楚的,并不非得要自己来这么一趟。

  究其原因,大概还是因为身边的这两个人反应太大、太紧张他。

  为什么自己那时没有冷静下来、阻止他们,告诉他们不必这样冲动呢?

  大概是因为被小心放在心上的感觉太过温暖美妙,让他不自觉沉沦。

  三人留下律师,转身出了这栋大楼,走到外头之后,弘夏轩深吸了口新鲜空气,正要往外吐息,目光落在弘卓和弘灵玉牵着的手上,忽然一口气梗在胸口。

  他立刻回忆起当时在学校里头,父亲似乎也是揽着他哥走路的。

  弘夏轩略微觉得有些不对,还没思考出个所以然来,车就到了。

  上车之后,弘夏轩还疑惑着呢,听见弘卓问弘灵玉想吃什么,又暂时把疑惑放到一边,兴致冲冲地给他提建议:“咱们去吃那家粤菜!我记得你最喜欢吃品宴楼的虾饺了!”

  弘卓瞥了眼自己儿子,眼中含义莫名,闻声问弘灵玉:“你想吃什么?”

  弘夏轩仍旧一脸兴致冲冲,嘴边笑的很欢快,高兴得好像他们已经做好了去品宴楼吃饭的决定一样。

  弘灵玉于是就顺着他,点了点头。

  其实他对品宴楼家的虾饺并没有那么热衷,只是记忆里有一次,弘氏父子都不在家,老宅的厨子懒得专门给他做东西,买了不少速冻的屯着,让他自己去蒸,他遍一连吃了很久,那次弘夏轩突然回家,他正好自己端了一大盘出来,叫他看见了。

  估计就是那个时候他记下了,还以为自己喜欢吃。

  “就去品宴楼吧。”弘灵玉说。

  司机在前头听见了,也不用弘卓再吩咐一边,自动掉了个头。

  这边离品宴楼十几公里的距离,开过去要半个小时,弘卓转身替他把座椅调好,又伸手摸了摸前面的车载空调的温度,拿了个毯子递给他:“困不困?你先睡一会儿,到了我再喊你。”

  他们今天行程太赶,几乎全部在各种交通工具上度过,活动空间有限,只是肌肉有些紧张而已,人其实不困。但他仍然接过毯子,一直捂到口鼻往下,靠着车窗默默闭上了眼睛。

  弘夏轩在后头看得鸡皮疙瘩都差点起来了。

  不过大半年没见,这还是他那个不苟言笑,常年摆着冷漠脸的父亲吗?他还从来没有见他这么照顾过谁,这小心翼翼的劲儿,简直比照顾儿子——不对,自己就是他儿子,但他没这么照顾过自己——简直比照顾爱人都要过头。

  弘夏轩心里忽然打了个突,把视线投向窗外。

  菜很快上了桌,弘灵玉顺手调整了下菜的位置,把装着粥的砂锅往外放了放,然后转了转,朝弘夏轩示意:“你爱吃的粥。”

  弘夏轩眨了眨眼,雾气在眼里转瞬消散,快的都没让弘灵玉发现,他轻轻吸了吸鼻子,端起碗递给弘灵玉:“哥,你帮我盛。”

  弘灵玉一愣,看了他一眼,有些好笑,却纵容地接过来,果真亲手给他盛了一碗递过去。

  弘夏轩笑的满足,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粥的温度刚好,一点儿都不烫。

  弘夏轩放下砂锅里的勺子,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盘子,突然发现里头堆满了东西。

  而始作俑者施施然地夹了个蛋挞放在他碗里,又顺手接过砂锅里的勺子,给他也盛了一碗粥,低声劝他:“别只顾着给那个臭小子盛,你也吃。”他说的义正言辞,可看向弘夏轩的余光分明带着不悦,一筷子一筷子地给他夹东西。

  弘灵玉无声笑了一下,抬了抬手拦住他正要往碗里放排骨的动作:“我夹的着,再放就放不下了,你吃吧。”

  弘卓想了想,点点头,把排骨放到自己盘子里,拿了只大虾开始剥,剥完放在一个干净的小盘子里,推到弘灵玉手边,酱汁也调好一份,用个小碗盛着放好。

  弘夏轩瞧见弘卓的动作,皱了皱眉,略有些心惊。接着,他便眼看着弘卓拿起餐刀,取来一小块烤乳鸽,动作优雅地开始把上头的肉剃下来、骨头放在一边,也用一个小碟子装着,推到弘灵玉手边。

  做完这些,他又去了块蒜香排骨,也用餐刀剃了肉,骨头放在自己盘子里,剃下来的完整排骨肉仍用小碟装着,见弘灵玉手边似乎放不下,就先暂时放到自己边上,等到弘灵玉吃了那只虾,弘卓便伸手把用完的小碟拿走,换上刚刚的蒜香排骨。

  没多大会儿,弘卓自己分明一口还没吃,面前却堆满了乳鸽骨头、虾壳、排骨骨头、挑出来的胡萝卜……

  而他哥弘灵玉,仍然冷静淡定地吃着饭,只是偶尔伸手挡一挡弘卓的投食,大部分时候却其实是挡不住的。

  显然已经习惯了。

  弘夏轩咕咚一口咽下口里的粥,觉得眼前再好吃的东西都没有了味道。

  父亲他……是什么时候对哥哥有了这种心思的?

  哥哥知道吗?父亲会强迫哥哥吗?哥哥会愿意吗?

  如果……自己有一天要把哥哥送出国……

  弘夏轩机械地啃着手里索然无味的蒜香排骨,忽然回想起幼时被哥哥挡在身后保护的无力感,心里有些凉。

  他如今已经长大了,再也不叫哥哥……凭白受欺负了。

  即便是他父亲,也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我最近满脑子都是减肥,也不知道为什么写出来都是吃吃吃吃吃和各种菜名……我的键盘它有自己的想法,是它先动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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