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河西

  七娘的书信和王训想象得不同。

  他好像看了一个绘声绘色的故事, 里头将她是怎么把殿下从太初宫里解救出来的事, 事无巨细地写了一遍,但是笔调又十分轻松,再无聊的细节或是困难,都能被她看出有意思来, 像是偷运人出宫, 是件紧张刺激、绝不会失败的大冒险一样。

  就连被奚太监选中的两位内侍,假扮成殿下和陆姑姑之后的模样是多么好玩, 也被她在信里狠狠吐槽了一遍。

  七娘写信时的心情一定很好。

  王训发现自己脸上已经带上了笑意,一年多未联系的忐忑,也不知何时被他扔在一边。

  七娘讲完了这件事, 还在信上提了两句北巡之前,她交给他的那些军制改革的资料的事,她一直没有问过这件事的后续,王训却没有停止过对这件事的关注。

  七娘说, 她可是将这件事完全交给他了, 反正他们其他人也搞不懂这些。他身在前线, 对这件事的利弊一定有第一手的感悟。如果发现了什么不妥, 就不要迟疑,一定要第一时间写信回来和他们商量。他们虽然不懂, 但可以想办法替他咨询其他的知兵人士。

  看到这里, 王训又好像看见了七娘耍无赖时候的样子,以及她有了新点子,就要千方百计, 找到“专业人士”,让他们不管主动还是被迫,都要为她的点子出力时的模样。

  每当这种时候,她本就灵动的眸子总会更加闪耀一些,像是忽然亮起了满天繁星。又或者会直接上手摇自己的胳膊,要求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完成某一项任务。

  王训忽然觉得自己手有点痒,想拍拍某个不在场的小姑娘的脑门。

  抑制住上扬的嘴角,王训头脑里冷静的一部分还在思考正事,经过一年多的观察和思考,关于这件事,他确实有一些想法。

  这些事都说完了,七娘还在信最后说,反正黑水和商盟在北面的网络越来越完善了,不用白不用,“王十六你没事就写信回来,就当是闲聊了!”她这样写道。

  王训眨了眨眼,他盯着自己转译出来的炭笔小字,几乎当即就要摊开新纸,写一封回信。

  “……算了,还是再等等,”他在灯下自言自语,“还是等到有正事的时候。”

  七娘的信这么有意思,他不能写最想说的话,那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动笔了才是。

  忽然,王训很想回长安。

  实际上,没过多久,王训就发现自己有很多事可以说。

  和胡六叔提前通知的一样,郭振很快来到河西,在王训的请示下,节度使张敬忠同意和他见面。短暂的会面之后,一个边关贸易的方案,很快便摆在了张敬忠的案头。

  张敬忠是个风风火火的人,他对方案的细致程度很满意,直接将之上呈给了朝廷。而现在河西和长安之间的官道愈发便利,没过多久,朝廷就发回了同意的意见。

  于是,当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朔方军节度大使、中山郡公,奉旨巡河西、陇右、河东、河北诸军的王晙来到凉州的时候,他和节度使张敬忠没说两句话,就要求对方将自己带到凉州城里,河西节度使府旁边不远处的市场去看看。

  王晙这份敬业精神没有让张敬忠感动,和他的前任杨敬述一样,张敬忠对这位现宰相、前同僚、老朋友喜欢争功(还好,没有诿过)、心眼贼小、眼比天高、动不动就砍人的印象已经根深蒂固了。

  “先说好,都是来做生意的,今后我们河西的军功还要指着这一批吐蕃头人。你不要找个借口就把人都砍了!”张敬忠老大不客气。

  王晙:……

  见到王晙黑了脸,想到老友总归是

  上司,是来视察他们这个军区的情况的朝廷大佬,张敬忠也不好做得太过分,于是他就点了一队亲兵 ,随他一同带领王相公,去新开张的边关榷场看一看。

  “这件事就是忠嗣的建言,我带着他,你有什么问题也好直接问。”张敬忠大手一挥,王训应声出列。

  王训和王晙面面相觑,一时之间,节度使府中的气氛有些尴尬。

  王晙今年已有六十余岁,面色略黑,短须花白,五官倜傥,整个人依然显得体貌英武、气度昂藏。尤其是一双眼睛仿佛隐含雷电,让人能通过他的眼睛,清楚地看出那股在百战不回的战阵中磨炼出来的坚定意志,和好像永远不知疲倦的精神。

  和他四目相对的王训,感到巨大的压力。

  就像面对巍峨沉稳的泰山,让人天然生不出反抗的念头,王训的气息不由为之一滞。

  但他很快就稳住了心神,难得展露内心锋芒,毫不示弱地回视了过去。

  而王训对面,王晙对于王训的观感又是另一番模样。

  这是一头第一次独自狩猎的虎雏。不太成熟,但,确实,这是头幼虎而非绵羊。

  王晙没有错过,对方那对接近纯黑的眸子之中,并未隐藏的针锋相对的情绪。

  是柄懂得藏锋,但是剑鞘还没有那么完美的宝剑。

  “是王丰安的儿子啊,”他说,浑不在意地移开了视线,“我在这里的这几个月,就让他跟着我。”

  被王晙提醒,张敬忠这才意识到这两人之间的恩怨。

  他想要阻止,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因为王训自己已经一口答应了下来。

  “唯!遵将军令!”

  王晙想要做什么王训不知道,不管是想考验自己,还是想刁难自己,但是对他来说这些都不重要,还能说清那场大战的真相的人已经不多,这就是难得的机会,一个问清楚,当年武阶之战,父亲战死的真相的机会!

  一时之间,张敬忠只觉得二人之间隐隐有一种气场,虽然说不上剑拔弩张,却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他之前还想让王晙不要为难王训,但是他又发现自己没有插嘴的余地。

  不过,王晙虽然问张敬忠要了王训做护卫,但是他也没有当场发难,而是中规中矩地,按照原定的行程,将凉州城中的榷场逛了一遍。

  新建起来的榷场还不算热闹,不过再次和朝廷达成合作的商盟不可谓没有诚意,第一批商人进驻之后,这里已经充满了原本只有在长安城才能看见的诸多商品。

  不管是镀金壳子的座钟、用了“宫廷秘方”的化妆品和皂团、能自动发出音乐声的八音盒,各种华而不实但看着好玩的小玩意儿琳琅满目,保证独家垄断,吐蕃和西域做再多生意,都找不着类似的东西。

  没看见来这里探路的几个吐蕃使者,眼珠子都不转、就差从里头伸出几只小手来了吗?可见这件事是可以一做的。

  “榷场的事,你觉得如何?”都逛完了,张敬忠看着全程一言不发的王晙,忍不住问道。

  “吐蕃之金、马流向大唐,大唐之玩物流入吐蕃,不用多久,河陇之地,当不复有枕戈待旦之危。”王晙神色不动,却给了极高的评价。

  河西陇右一带,有着这附近最适合耕种放牧的河套平原,吐蕃前些年连年进犯这片区域,也就是这两年才稍微消停了一些。

  张敬忠点点头,面色也严肃起来,“此非一时之功,吾辈还是不能放松。”他捋了捋胡子。

  王晙和张敬忠又说了几句榷场的管理要点,说到要严格控制商品的种类,不能令盐铁粮食等物流入吐蕃,而去部落里收购马匹的时候,也要谨慎选择信得过的商人。

  句句切中要害。

  王训在旁听着,不禁回想起他知道的,关于王晙出身和经历的一切。

  王晙的父亲是长安县尉,主管长安县这个首都辖下二县之一的捕盗、治安之事。他少年丧父,由祖父抚养长大,仕宦的第一步是明经科举及第,据说文章也写得极为漂亮,曾经得到圣人的亲口夸赞。只不过,在他常年镇守边关、为一军之将之后,就少有人提起他的韬略和文墨,而尽皆赞颂他的勇武和果敢了。

  没有出身门第的帮助,他几乎完全凭借自己的努力,一路从基层打拼到了如今的位置,出将入相,他已经做到了人臣的顶点。

  不管对方是否要为自己父亲战死的事负责,王训都不得不承认,他面前这位渊渟岳峙的老年人,的确是大唐近十年来的北面屏障,也是他目前只得仰望的一座高峰。

  但是,总有一天,自己也可以做到他如今的成就,也可以为大唐镇守一地、使外敌不敢窥边!

  在王训出神的时候,王晙和张敬忠也已经谈完了正事。趁着气氛不错,张敬忠便问王晙接下来的打算,“敢问相公,接下来,相公是打算在河西诸州巡视,还是在凉州城坐镇?”

  可是王晙却没有选任何一个,“去新归附的吐谷浑那里。他们还在沙州城外?原处安置虽然是朝廷旧例,但是经过康待宾、康愿子一事,朝廷已经开始改变内附部落的安置之策。先前张燕公便迁徙了党项诸部,这次我来,也要看看吐谷浑能否能举族内迁。”

  张敬忠心里咯噔一下,他皱起了眉头。

  王晙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若是河西不能安置,我就让他们去陇右,去找王君毚。如今有轨道之利,四道几乎连成一线,他们在河、陇之内,但凡敢叛乱,朝廷大军瞬息即至,当不复再有康待宾糜烂数州之变。”

  王晙将杀气腾腾的话说得轻描淡写,张敬忠先前就觉得,河西道内没有地方安置吐谷浑,不仅如此,他们也不会愿意离开族地;而现在,他又听王晙说要将吐谷浑赶走,迁到陇右去,更觉得这件事不会容易。

  但是王晙连康待宾叛乱的例子都举出来了,明显是要用刀子逼着吐谷浑人走,到时候事情肯定能办成,但也未免血流成河,张敬忠没有他这么大的杀心,一时沉默了下来。

  张敬忠不说话,王晙忽然喊道:“王忠嗣!”

  “卑职在!”王训立刻应答。

  “你也以为,吐谷浑一部,不该内迁么?”王晙盯着王训,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丝毫不像个年过花甲的老人。

  王训没有丝毫迟疑,他语气恭谨,却毫不客气地直视着王晙的双眼,“敢问相公,相公是想让大唐得到吐谷浑的人马、牛羊、青壮和世代的誓死效力;还是只想得到吐谷浑的地盘,和他们帐子里现在就有的牛羊?”

  王晙意义不明地冷笑一声,他问:“你是将我视作强盗了,既已归附,自然是要得到他们的世代效命、永远为大唐藩属了!”

  王训毫无畏惧之色,他接着道:“那么,相公便不可以现在逼他们举族内迁。”

  “哦?”王晙抬起一边眉毛,脸上的表情十分不善。

  张敬忠见势不妙,当即便要插口,阻止他们继续问答,但是王训已经继续回话道:“此前,朝廷以及张节度已经允诺,他们可以在沙州边的族地继续生活,若是此时相公命内迁,吐谷浑或许迫于大唐的军势,一时只得顺从,但是心中难免会怨怼大唐出语反复,张节度言而无信。”

  “于是,河西节度在他们心中便既无恩德,也无威信。等到相公走后,他们既不畏威,也不怀德,河西再想收他们为大唐所用,便是难上加难。”

  “再者,吐谷浑之所以投唐,无非是认识到吐蕃与大唐相比,不过是一介土邦,他们继续跟随吐蕃为乱,徒劳折损青壮,部落中的生活却得不到多少改善。”

  “而若是归附大唐,大唐也许也需要他们出力进攻吐蕃,但是大唐富有四海,物产丰饶,河西这里连通关中西域,往来商路流入此地的货品他们都看在眼里,只要他们尽心用命,他们就不必担心再过在吐蕃人手底下衣食无着的日子。”

  这时候部落民的日子也不好过,吐谷浑族地那里临近戈壁沙漠,也不在西域这条商路的必经之路上,并没有发家致富的能力,只能养养牛羊马匹,勉强维持生活。

  比如他们归附的时候,委托张节度向长安进献的方物土贡,就是他们视为难得的野马皮和孛羊角而已。

  故而,“忠嗣以为,只要让他们安居乐业,将他们的生计捆绑在大唐的支持之上,过上比在吐蕃手下好的日子,同时让他们看到大唐国力、兵力都远远凌驾于吐蕃之上,他们便会倾心归附,再不敢生叛逆之心。”

  “直接以刀兵相逼,实乃下策,一手威慑、一手利益才是长久之计。彼时,无论是内迁与否,吐谷浑都将是大唐的诸部藩属之一,和如今的仆固、拔曳固、同罗一般无二。”

  仆固、拔曳固、同罗,王训这几个例子举得有几分阴险,都是王晙在朔方这几年来负责安抚的投唐部落,但是这几族当年受到的待遇,当然不是王训口中这样双管齐下,而是标准王晙式的“我今天看你就像要造反”的“刀兵相逼”。

  别的不说,当年住在受降城里的仆固氏,就险些因为王晙想出兵打突厥,而举族被他未雨绸缪地填进坑里。好在朝廷没有同意。

  王训说他的安排“实乃下策”,王晙听完,顿时一脸高深莫测。

  “一手威慑、一手利益?”他唇边仿佛有一个微笑,“说得好!——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微笑瞬间消失了,“小小年纪,口气不小。孝诚,”他忽然又转过头来看张敬忠。

  张敬忠:“有事说事,不要大喘气。”

  王晙:……

  “……孝诚你拨出一部人马,就让你这名亲兵带领,让他自己去实践他的一手威慑、一手利益。我看他说得头头是道,想必做起事来,也一定不会推三阻四了!”王晙说。

  张敬忠觉得王晙实在是小肚鸡肠,这就开始当面报复。

  但是,王晙即便是蓄意报复,自己也不能当玩笑看待,而他奉旨巡边,确实有对此事的处置之权。

  只不过,要借他的人,他确实可以阻挡一二,但是,真的有这个必要么?若是阻拦了王晙的这一提议,他是不是就要旧事重提,逼他带人去把吐谷浑迁到河西内部来,又或者是赶到隔壁王君毚那里去了?

  这老爆竹!还是这么不省心!

  张敬忠为难地皱起了眉头,他看见王训的脸色,在王晙说出这个命令的时候明显一变,但随即又重新鉴定了起来。

  在心里点了点头,张敬忠做出了决定。

  等到王训带着张敬忠给他挑选的人马,以及节度判官解光庭开出凉州城西门,向沙州行去的时候。王晙还在凉州城内,坐在上首接受张敬忠为他举办的接风洗尘的宴席。

  简单地祝过几轮酒,张敬忠还是忍不住皱着眉头过来和他说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还真想对付他一个少年郎不成?说起来,当年的事不算是你的错,虽然军中传得难听了一点,你又何必认了这个名头呢?”

  王晙放下酒杯,“不是这么回事,我哪里有刻意针对他?”

  张敬忠:“呵呵,没有针对。吐谷浑这么大一个部落,给他们找好处哪里是这么好找的?又要注意分寸,不能让他们以为大唐是刻意讨好他们,对他们予取予求了。““这种事,别说是他一个初出茅庐的朗将,就算是年老的循吏去主持,也难免要思量再三。你一力主张立刻内迁,不也是不想亲自去做这些慢功夫么?”

  王晙喝了点酒,行事便有些不羁,“张孝诚,你老母鸡护雏呢!”

  “他在你帐下足足一年有余,你还真把人当亲兵用了!我一眼就看出来,那不是个夸夸其谈的人。他敢说那种话,我就敢让他自己去干!要不然,我听他废话那么些作甚!”

  王晙巡边的队伍在凉州城修整了几日,很快也来到了沙州城里。

第143章 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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