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人心思变

  李隆基难看的脸色只维持了一瞬。

  很快, 他便若无其事地和这两位晚辈打过招呼,接受她们的行礼,并让她们回到席位上去,像是对这件事并不在意。

  这次的小宴在剩下的时间里也一应如常, 有人注意到这桩插曲, 但是他们发现圣人仿佛确实没有多想,这让他们在心底或是松了一口气, 或是不那么满意的同时,也意识到, 皇帝的心意, 恐怕并不能轻易被他们摸透。

  就连武惠妃都不能肯定,圣人是真的如她所愿,开始对太子起了疑心, 还是对这整件事另有看法。

  是,她确实知道, 让太子妃薛氏和禁军将军的女儿利用宫宴的机会私语, 是有些露了痕迹。但是这件事即便揭露出来也没什么, 疑心的种子已经种下, 她原本十分有把握……

  不过, 和暂停了后续动作的武惠妃不同, 另一位圣人身边的人却对此有不同看法。他亲身经历过圣人尚为临淄郡王时的岁月, 他知道,这反而正是皇帝已经下定了决心的表现。

  “将军,上次你去替朕恭贺王太仆幼子出生, 他说了什么,你再重复一遍。”

  王太仆自然是王毛仲,皇帝既没有按照往日一样,对自己家仆出身的王毛仲直呼其名,也没有按照官场惯例,称呼他身上级别最高的开府仪同三司这一勋位,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高力士心中雪亮,他想起上次回禀之时,圣人只是一笑而过,这一次……

  “回禀圣人,当时,王太仆抱着幼子对奴说,‘这孩子,难道还担不起一个三品官吗?’”

  “哼,”圣人发出了一声冷哼,高力士将头低得更深了。他知道圣人为何如此不快,王毛仲因为深受圣人信赖,长子、次子和三子都已经是恩荫出仕的东宫官,虽然这东宫官不过挂名,但也因此,在朝中算得上是第一等待遇优厚、名声又好听的优差。

  而恩荫官白白占据这些岗位不干活,却正是圣人近期改革官员升迁制度、改革科举选官时,需要剔除的那种人。

  因为多年的旧情,以及王毛仲当年在几次政变中领兵的功劳,于是圣人才在锐意改革的同时,对他的三个儿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派自己亲自前往安抚,甚至还在赏赐金帛之余,又给了他刚出生的幼子一个五品的散官。

  但王毛仲果然是个粗人,他丝毫没有体恤圣人心意的意思,反而得寸进尺,当场却为他的幼子要起了三品的位置。

  五品服绯,三品服紫!六部尚书、九卿、御史大夫、将作大匠、宰相——以及他监门将军高力士本人!这些人,才是三品官呢!

  若在往常,这件事只会被圣人当做笑话一笑而过,圣人不是不知道当年那个替他调教鹰犬的高丽隶臣本性如何。但是,当他和禁军统领、龙武大将军葛福顺毫不避忌地联姻、当他的儿媳妇和太子妃窃窃私语,还被圣人发现个正着的时候,这件事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圣人冷哼一声之后,久久不曾说话。

  高力士无声地跪伏下来,他的声音仿佛有些哽咽,“……圣人,北门将官,都与他交好……”

  在这种时候,高力士没有装作看不出皇帝的心意,他选择了毫不避忌,直接点明了皇帝心中最为担心的事——

  “若是不能连根拔起,奴恐、奴恐有……不忍言之事!”

  “咣当——!”

  金杯落地的声音传来,高力士知道,那是圣人手边的杯子跌落了。他并没有危言耸听,北门将官,就是替皇帝把守着大明宫北面宫门的禁军军官,以龙武大将军葛福顺为首,他们大都是当年帮助圣人发动兵变的功臣。

  而圣

  人当年以一介临淄郡王的身份起兵,诛杀韦后、扶持先帝登基,乃至于后来诛杀太平公主,靠的又是什么?难道不正是——

  结、交、禁、军么!

  原本,王毛仲虽然在禁军中素有威信,且和葛福顺联姻,但是皇帝也不会疑心他有对自己不利的动机。但是,若是王毛仲先是对皇帝口出怨怼,再来又是和太子联络,圣人若是再不动疑心,那他这个皇帝,也就不用做了!

  高力士一个字没提太子,但他又什么都说了。

  “哗啦!”又是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

  “吾儿养在深宫,此事当和他无关……”皇帝还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知道按照他现在对儿子们的监控,太子几乎不可能绕开他、主动和宫外的王毛仲策划什么事。但他言语之间,却已经确认了这里“有事”。

  “都是奴子妄为!竟敢离间天家骨肉!”压抑着愤怒的声音,从高力士的头顶响起。

  高力士以额触地,知道这就是圣人对此事的最终定性了。

  “右监门卫大将军高力士!朕命你查清禁军中葛福顺一党的所有将官,准备好人手,朕要先将他们一网打尽!”

  “切记,在动手之前,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是!”高力士,不,冠军大将军、右监门卫大将军、上柱国、渤海郡开国公高力士,伏地应诺之后,恭敬地起身行礼、领命而去。

  就在开元十九年过去之前,便如平地惊雷一般,长安城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圣人命右监门卫大将军高力士、左监门卫大将军杨思勖,将龙武大将军葛福顺,及其部将唐地文、李守德、王景耀、高广济等人一举拿下,就地解除他们身上的将军之职,并一一贬谪于边州。

  不久,圣人又将开府仪同三司、霍国公、太仆寺卿王毛仲和他的四个儿子一同下狱,不经大理寺、御史台,便直接下诏定下了他的罪名——怨怼。

  从皇帝下达的诏书看,王毛仲恃宠而骄,身为天子近臣,不仅不在朝廷改革考成法一事中主动为君分忧,让他的几个儿子遵从朝廷法度,还在天子优容其子之后心生怨怼,口出怨望之言。正可谓是“在公无竭尽之效,居常多怨望之词。迹其深愆,合从诛殛;恕其庸昧,宜从远贬”。

  曾经煊赫一时的霍国公府被满门贬斥,年后便将遣使押送上路。

  往日,王毛仲他们得势之时,确实互相守望相助从不避讳,尤其是龙武功臣之中,出身低微之人占据了多数,骤居高位,行事张狂的人便更是不少,而他们又往往互相包庇,即便是治理下属甚严的王毛仲,有时也不免要为自己这些不成器的老兄弟们出头,不那么讲理地揽下一些事来。

  再加上,他受天子信赖太久,常年保持着当年出身微贱时的习惯,对自己的言行一向从不注意——比如当着高力士的面,大放厥词,说自己的儿子当为三品这样的事,也是他自己干出来的。

  但是,若说他身为太仆寺卿、天子闲厩使,在这些年只是在官位上尸位素餐、寸功未立,那又显然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太仆寺和天子闲厩之下众多马场、牧监,在他在任期间,军马蕃息、管理严格,不仅马匹数目翻了数倍之多,更是因为他治下有方,无人敢于中饱私囊,每年的草料钱都有所结余,是朝中有名的吏治清明的衙门。

  当王毛仲踏上贬谪之路的时候,他的好友兼奶兄弟、国子监博士梁令瓒特地来送他。

  “先是葛福顺,后来又是你,再联系到你们身后的龙武功臣一系几乎被彻底清洗的结局……即便是我,也能看出来,圣人在诏书上写的‘怨怼’只是一个幌子,这件事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你们仗着有功横行多年,甚至于互相勾结……到了今天,终于彻底失去了圣人的信任。”

  在王毛仲待罪的时候,梁令瓒不是没有尝试过为他活动,但是他虽然通过一些门路接触到了某位大官,但是越是深入这件事,他就越是明白,这次的事,王毛仲只是得了一个贬谪的结果,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梁令瓒为王毛仲倒了一杯美酒,长安的石冻春在扬州尚且很难喝到,更别说是远在岭南边郡的瀼州——那正是王毛仲将被贬谪的地方。

  梁令瓒:“往大了说,你们这是结党营私,图谋不轨;往小了说,你们也是公器私用、目无王法。”

  更何况……

  “更何况,和皇太子妃交游无忌,俺那个儿媳妇的脑子,大概是被驴踢了吧!”王毛仲端起酒杯,清冽的酒液化作一道弧线,尽数倒进了他那张被虬髯包围的巨口之中。

  “哼!治家如此,这都是跟谁学的?!”梁令瓒先是气愤地吐槽一句,紧接着又眉头紧皱,“我一直觉得这件事十分不对……老王你老实说,这背后是不是有人在算计你?”

  梁令瓒此言,和朝中绝大多数人对此事的认识并不相同。但是王毛仲乍一听闻,却大大咧咧地点头,“当然,俺这是被人阴了。”

  “要不然,虽然俺那大儿媳妇和太子妃从前就认识,但她们也不会特意选在宫宴那天私下说话。后来俺虽然没机会问,但是俺怀疑,这件事是有人在背后安排的。”

  当时那件事的动静很小,王毛仲的儿媳葛氏也许是存着侥幸心理,回去之后又没有立刻禀报,于是王毛仲是事后才知。而到了那时,即便他当即意识到了严重性,但事情已经没有多少挽回余地,且他也没来得及深究这件事背后的猫腻。

  梁令瓒不说话,他又给王毛仲倒了一杯酒。

  “所以老梁,你知道吧,俺和老葛有大错不假,但是掀出这件事来的那个人,为的根本不是要搞我们。而是要借着我们,给圣人种下疑心呐……”

  “唉……”梁令瓒就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才会认为王毛仲有这个结果,已经是圣人开恩,“……好好的日子不过,又到了要逼人站队的时候了吗?”

  “正是如此,”王毛仲这次细细品味着杯中的酒液,“有资格起这个心思的人,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是谁,嘿!老梁你也要小心,圣人的心思变了,这朝中的人心呐,也就要跟着变喽!”

  说完,王毛仲便将手中的酒杯一掷,不过是普通白瓷的杯盏在十里亭边的地面上碎成一地。

  “不用送俺!俺在岭南,也未必就比你在长安过得差了!哈哈哈哈哈!”

  王毛仲头也不回,向不远处静静等待的押送使者走去。

  梁令瓒人在亭中,对王毛仲远去的背影行礼。

  圣人的心思变了!

  在王毛仲离开长安的同时,暂时接任葛福顺,成为新的禁军统领的陈玄礼,心中同样闪过这个念头。

  他虽然是葛福顺的副手,当年也是跟随当今、发动兵变的龙武功臣的一员,但是因为他为人恭谨的缘故,平素一直不和他们拉帮结派,也时常亲自在宫中值守,在圣人面前的印象分一直很好。

  故而,圣人这次在处置葛福顺一党的时候,经过反复确定,陈玄礼确实和他们没有公务之外的往来,再加上禁军不能一口气变动太多、以免引发大的动荡的原因,圣人在清除了大多数人之后,独独将陈玄礼留了下来,让他暂时管理禁军。

  同时,这也是一个信号,一个告诉所有人,这件事将会到此为止,不会任意株连下去的信号。

  陈玄礼自上任之后,一直兢兢业业,今日,圣人问他,对于新的龙武大将军的人选,他是否有什么建议,但是陈玄礼哪敢轻易回答?他自然只能说,此事全凭圣人定夺。

  不过圣人也好似只是随口一问,陈玄礼告退之后,细思圣人的意思,便知道自己方才没有露出丝毫惊诧的神情,也没有提出任何具体的人名来,实在是再正确不过了。

  圣人这是在试探自己,是否已经将禁军统领之位视作囊中之物!又或者是,自己已经在私底下揣摩过此事,甚至已经得出了倾向的人选……

  想到这里,陈玄礼冷汗都下来了,忍不住庆幸自己资质鲁钝,从来只知道一心一意做事,实在躲过了不少麻烦。

  陈玄礼在心里摇了摇头,对自家管家说:“今后闭门谢客,不管是往日同袍,还是朝中大臣,哪怕是自家亲戚!一应请托都不许上门,一应宴请也都推了。”

  “是,郎主。”管家当即应诺,但是随即,他便在犹豫一会之后说道:“回禀郎主,今日正好有人送来一封信,送信人说差他来的人是郎主往日下属。这,这信,老奴已经替郎主收下了,不知郎主打算如何处置?”

  “哦?之前我没说,自然怪罪不到你,”陈玄礼一摆手,“而且信件不同于私会,也不必如此忌讳。”这是因为信件终究落于文字,不说不会有人贸然在里头写些不恰当的话,就算是写了,自己手里也捏住了证据。

  “拿来我看看,”他随意地说,“是谁寄来的?”

  管家其实已经将信带来了,他一面从袖中取出一封封缄完整的信件,一面回答道:“禀郎主,来人说,是河西讨击副使兼振武军军使、太谷县男、左威卫将军王将军的来信。”

  河西、振武军、太谷县男?

  王忠嗣?!

  陈玄礼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不是在河西呆得好好的么?他写信来,又有什么事?

  总不至于,也是想说禁军中这件事吧……

  “哗啦”一声,陈玄礼一把展开了手中的信件。

第164章 人心思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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