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臣

  这一年的官员遴选,卫初宴终究还是没有参加。寻不到合适的推举人是一回事,另外,就是因为那位赵姑娘了。

  自那日茶楼初见,卫初宴偶尔会收到赵姑娘的邀约,巧合的是,每次都是她空闲的时候。她其实怀疑过这位赵姑娘是否派了人人监视她,但是几次观察下来,似乎又不是这样,至少她是见不到可疑的人的。她虽身体不好,曾经由绝品的资质堕入下品,但是近年来余毒渐清,资质渐好,能瞒过她的人其实不多,换而言之,若有人能够避开她的查探,那么显然也能轻松取她性命,这样的武力面前,猜疑和担忧实则都是多余。

  因此时日一久,她便也就将那些被窥探的感觉认作巧合了——总归赵姑娘寻她只是为了听故事而已,暗地里有些什么小动作,也对她造不成威胁。

  相处久了,大约也成了朋友,虽然她连赵姑娘的名字都不知道,但也算是有点交情了。若是初宴被什么事情困扰,那位赵姑娘偶而也会点拨一二,那日不知为何,卫初宴鬼使神差地同她说了自己关于入仕的一些问题,自然没有将吴翩牵扯进来的,只是捡一些能说的说了,原本倒也没有指望得到回答,因此当赵姑娘真的开口时,卫初宴反倒觉得有些意外。

  有些人就是话少,但字字珠玑,赵姑娘好似很熟悉朝堂中的事情,这也令卫初宴坚定了从前的看法——这大约是哪位宗室女吧。

  朝堂上的事情,赵寂自然是懂的,没人比她更懂了。因此当卫初宴问起,她也就顺口说了几句,看似轻描淡写,但是话里话外其实都传达着一个讯息:不要这么早入仕。

  初宴心中本就摇摆不定,被赵寂这么一劝,前日好不容易才攒足的决心顿时消散,她本就是随遇而安的一个人,如今一个两个,都劝她晚些再说,她若是还听不进去,便不是卫初宴了。

  赵寂那日阻止卫初宴,自是也有私心在的。

  若是非要说的话,那便是,不想这么早地就被这卫初宴发现她的身份吧。这人有趣,说的故事其实算不上多么的有新意,但是胜在温婉,一言一行,皆给人很舒服的感觉,且是个赏心悦目的美人。

  赵寂喜欢出宫来寻卫初宴说话,大约是在这里能得到真正的放松吧。在宫中,宫人们惧她,大臣们畏她防她,就连她的母妃万太后,见到她时也是三分客气七分关心,自从父皇驾鹤西去之后,她们母女俩便再未亲密地坐在一起、说过交心的话了。

  她如今是万人之上的帝王,然而并非不受掣肘。在外,有太后监国,在内,则因坤阴君的身份而不能信任除高沐恩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内外皆不能放松,此中压抑,难以言说。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一个令她松快的人,自然不愿早早失去。

  况且,赵寂尚未亲政,平日里也就是端坐在帝位上,做一个严肃高贵的吉祥物而已,莫说遴选官员,即使是寻常的官员调动,她也是没有能力插手的。如此一来,想护住什么人,亦是十分艰难。

  而卫初宴心思纯净善良、身后又无家族支持,若是莽撞踏入官场,恐怕还未熬到赵寂亲政,便会一步一个陷阱地湮没在官道上了。

  这样的人,身负才华、心思也正,可以是良臣、可以是诤臣,却不会是其他那等擅于钻营的能臣,可如今的齐朝,需要的却恰巧是真正的能臣酷吏,如卫初宴这样的人,做做学问自然可以,但除此之外却没有太大的用处,万太后是不会看得上眼的。

  赵寂是万太后一手带大的,她的帝位也是太后为她夺来的,其中血腥,纵然是孤身一人自大旱之中走来的赵寂,也不愿再去回忆。她学的是太后的手段,原本也是瞧不上这样的、如同镜子一般干净,又如青松一般端直的人的,这样的臣子总能令帝王头疼。然而在得知卫初宴想要入仕的那一刻,赵寂心中却生出了一种“如此甚好”的感觉,同时亦为卫初宴将来会遇上的坎坷而不快起来。

  而直到她出言相劝,才惊觉自己是否不该这般,然而话已出口,卫初宴又是一副受教的模样,她也就没再多解释。

  经年以后,已经真正成了个手握实权的帝王的赵寂回想起今日这一幕,思及这时她对卫初宴的看法,才知自己错的离谱。

  卫初宴是文弱温柔不假,却不见得就不是她所想要的那种能臣。卫初宴其人,肩上有仇、心中有大志,这些此时还未显露,然而真正显露出来的那日,却令朝野所有人都震惊。

  这时的赵寂并不知道,正是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日后会协助她削藩王,也会助她平战乱,而这几桩大事真正尘埃落定的时候,却是卫初宴的死期。

  她此时并不知道。

  第4章 幸臣

  这年一入冬,长安便下起了大雪,数日不曾停歇。受恶劣天气的影响,卫初宴已极少出门,教书的工作也被迫辞去了。看似得了清闲,然而吴翩却差人送来了一些书简,足有半车之多,虽然多为抄录的副本,却已十分不易。卫初宴十分感激,自然不敢懈怠,便窝在家中,日日埋头苦读,在这冷清寂寥的冬日里,反倒渐渐觉出一些不同的乐趣来。

  “其中有几本主讲农事的书籍,虽然简略,细细品来,却大有趣味,例如这一段……”

  临近腊月的时候,消失了许久的赵寂出现在了卫初宴的家中,她已来过这里几次,却从未在这样的寒冬“驾临”过这一方小小的陋室,也便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这般寒冷的房屋。她强忍下不适坐下,卫初宴没发现她的异常,只是对她的到来感到很高兴,拉着她絮絮叨叨地讲着近日读书的所得。

  这个傻子!

  赵寂冻得手指微颤,身子甚至也有些想要发抖,然而她一向注重仪态,无论是在哪里,都是严肃端正的,这时就强撑着,装作并没有多少不适的模样,心中却后悔着先前拒绝婢女给她添一件披风的举动。

  卫初宴对此毫无所觉,她说到兴起,还跑去拿了一本书翻开给赵寂看,赵寂端坐在客位上,看着她那怡然自乐的模样,心中却涌上一股恨其不争的不快。

  卫初宴说笨是很笨的,但也并不是那种愚笨,相反的,这人对一些事情看的都很清楚。赵寂相信卫初宴明白她的身份尊贵不凡,她们二人又已有了不错的交情,那么,既然卫初宴的处境如此艰难,为何不去找她帮忙呢?须知,她只需要动嘴吩咐一声,莫说区区一间温暖的房屋,即便是黄金美玉,也会一车车地运来。

  可是傻子不开口,她纵有千般本事,也做不出主动送宅子又送东西的事情来。为帝王者,最是要赏罚分明,如今卫初宴并没有什么功勋,她纵然想帮忙,却也不能太过分。

  能否从私库中拨一些来呢?赵寂心中正思量着,恰逢卫初宴将那书页页递到了她的面前,这一下却挨得太近了,一旁的护卫立时紧张地朝着赵寂移动了两步,赵寂使了个眼色,他们才默默退了回去。

  卫初宴对此毫无所觉,她献宝似的指着一行字道:“你看,这上面说,农事其实最是看重天时,若是天公不作美,那么良田也能变作焦土,而若是天公作美,仅仅是一场绵绵的春雨,或是一场压青松的大雪,都能教农人有个好收成。”

  赵寂本来有些心烦,见卫初宴真诚与她讨论,一时也不愿拂了她的热情,然而帝王冷淡惯了,一张口,又是有些刺人的话:“这话不假,且农事关乎国本,看看本也无妨。然你目光既然在朝堂,便该学学那些官员,多多钻研法、礼、兵、盐铁等事,而不应拘泥于农桑小事。须知,农事虽重要,主管农事的官员却远远算不上天子近臣,钱、兵,能占据这两样的人才会拥有帝王的器重,你既一心入仕,想来也不愿做那默默无闻的小官,那么,对于农事,只是看看便好,否则只会平白消磨掉你的精力。”

  卫初宴被当头一瓢冷水浇下,脸上笑容不自觉地淡下去了,她有些无措地捏着那书本,看着这个比她还小上两三岁、却仿佛比她对朝廷有更深刻的认识的少女,先前在市井中锻炼而来的口才似乎都离她远去了,她一时坠入了沉默。

  这间屋子不大,为了使得屋中明亮,窗户是打开的,门也大开着,外边是一个院子,院中堆满了积雪。看得出来,主要的道路是被仔细打扫过的,露出几方青石来,先前赵寂便是率人自这条路走过的,留下了几串杂乱的脚印。如今虽是寒冬,天上却总有些寻食的鸟儿,偶有几只落在外边的院墙上,乱七八糟的啄几下,叽叽喳喳地叫,反而衬的屋中更安静了。

  赵寂一时有些难以忍耐这种安静,也许令她难耐的不是这里的安静,而是卫初宴无措的、像是初生小鹿一般的眼眸。她拧了拧眉,沉默片刻,见女人仍旧有些难堪地立在那里,纤细手指将竹简捏的很紧,指尖因此泛了青白,然而手背又是通红的,大约是冻伤了,女人却毫无所觉,只是在眼眸中透露出一股未被世俗沾染的清澈来。

  太干净了。

  有时候赵寂很讨厌这种干净,这总令她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那些事情是令人不快的,她将它们封存在记忆中,很久没有去触碰了,卫初宴的出现却让那些东西无所遁形。赵寂不喜欢,却又舍不得这种干净,这种干净仿佛在提醒她,世界上还是有一些美好的东西的。

  赵寂小时候遭过大难,那时她差点死在灾民手里、也差点被当做两脚羊吃掉,因此其实很难对旁人生出什么好感来,然而当卫初宴将那些故事与她娓娓道来,她也还是会对故事里的人生出一些喜欢和期待来。

  从故事到真实,有些变化她自己也难以察觉,然而一直随侍在她身旁的高沐恩却看的清楚。陛下变了,与卫初宴接触的这些日子里,陛下身上的戾气消散了许多,从前,太后担心陛下会成为一名不体恤子民、甚至以苛刻子民为乐的暴君,因此迟迟不肯放权,然而近日以来,高沐恩却觉得太后的担忧已是多余。

  这种变化是卫初宴所带来的,高沐恩因此更高看了卫初宴一些。

  然而虽然清楚卫初宴是个重要人物,高沐恩却也没想到日后这位大人会成为陛下的宠臣,或者说,是幸臣。

  被君王暗地里临幸的臣子,从古至今,寥寥无几,而卫初宴便是其中一个,而卫初宴与他们最大的不同在于,虽然是陛下幸的她,吃亏的,恐怕还是陛下。

  可那又如何呢,陛下甘之如饴呀。

第3章 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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