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邱漓江沉默地放行,把烟捻灭,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夜风一下子冲起纱窗,掠过他的头顶,人影在白色的布帘里明明灭灭。

  “我妈20号出院回岛,把南溪和孩子安葬。”邱漓江望着窗外,“我打算在那天晚上动手。”

  “你具体的打算呢?”

  邱漓江的食指搭在阳台上,一下,一下,轻叩着冰冷的外延。

  “我看见了一场大火。”他整张脸上透着一股陌生的癫狂,“他服了安眠药,深陷在大火里。意识是清醒的,但身体却睡得很甜美。火会先完他的四肢,再是五脏六腑,最后烧掉他的心脏。他就在这种南溪曾经经历过的痛苦里,眼睁睁地意识着自己的死亡,但不会有人拖他出地狱。”

  一贯温柔的人,残酷起来,是所有人都会胆寒的程度。

  游枝下意识地落下了一滴冷汗,屋内的暖气开得足,她却止不住发抖。

  “会不会……过于残忍了。”

  他面无表情道:“有种人一辈子都不会感同身受,除非报应落到自己头上。”

  游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一片破釜沉舟的清明。

  “要放火的话,地点是最难的部分。不能危及到别人,你家还有你妈……不如就选在我家那栋老房子吧,没人住了,汽油还能都堆在那儿,下手方便。我来找许茹安要安眠药,你找机会给他服下,最后带到我这里来。”她微微眯起眼笑,看向邱漓江,“你看,是不是有我在,一切都方便得多。”

  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他们在聊游戏上的一次围杀。太稀松平常了。

  游枝也原本以为杀人是个很精妙的活,需要层层逻辑严丝合缝地筹谋。但真正要去做的时候才发现,和粗暴的约架没什么两样,只要够胆就可以。

  邱漓江直直看着她,坚决道:“可以,我只有一个请求,放火亲手烧了他的人必须是我,你绝对绝对不能插手。如果你不同意,我们的共犯关系到此结束。”

  游枝点头说好。

  两人就这么敲定了计划,粗暴地不可思议。

  游枝推门离开前,邱漓江又出声说:“你等等。”

  她以为是什么漏说了,邱漓江快步过来,伸手压住了门。另一只手上拎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游枝低头一看,袋子里装着一张空白碟片,还有一管药膏。

  他扣起她的下巴,视线从结痂的伤口划过,轻慢地摩挲。

  时间在此刻停滞,连一丝风也没有,只有他曲起的指节和她的皮肤相碰。他拧开药膏,挤出一点蘸上她的脸。

  两人的鼻息交缠,他的头挨得极近,近到他的眼睫毛在月光下扑朔成一片蝴蝶,落在她的额头。药膏冰软,藏不住指节上多年练习吉他生下的老茧。他是粗糙的,又是无比小心的,像是在修缮一副千年的旧画。

  “疼吗?”喑哑的声音在耳畔沉沉响起,“以后别再那么傻了。”

  滚烫的鼻息离开了,邱漓江往后退开了一大步,站在浅淡的夜灯底下,一半的脸没在阴影里,让人看不分明。

  他轻笑:“希望不会落疤。就算落了也没关系,不会有人比你漂亮。”

  他指了指袋子:“回去听吧,碟是我为你写的歌,是我们共犯的证明。”

  最后,他挥挥手,郑重道:“你该走了。”

  短短的温存像一场旖旎梦境,若不是手中留下的碟片映证了一丝真实。游枝醉醺醺地怀抱着礼物离开,迫不及待地回家把碟片取出来,空白的碟片上用马克笔写了他取的歌名:1724。

  To:yz。

  她把它塞入了电脑光驱,塞上耳机,屏息倾听。

  前奏响了起来,几声清淡的吉他和弦,转轴,颤音,游枝紧张地期待着邱漓江的歌声,但是颤音过后是大量平淡的空白,混杂着海浪拍打的潮声和风声,仿佛漂浮在没有尽头的海上,甚至能闻到海盐的气味。一直到1分17秒,突然响起了激烈的鼓点,直颤到灵魂深处。

  但是这鼓点没有持续很久,很快趋于平静,重复吉他的转音。刚才的鼓点像是瞥见了落脚的岛屿,但擦身而过,依旧不知方向地漂浮,四处是空茫茫的海水。

  2分24秒,震颤的鼓点再一次毫无预警地横劈下来,浑身过电。

  最后鼓点消逝在一个高调的音节上,似乎是来不及制作完成,就突兀地收梢了。

  游枝戴着耳机,久久回不过神。

  这结尾像是又看见了那片可以降落的岛屿,却纵身一跃,荡下深海。

  连水花也没有,风平浪静,一切归零。

  游枝找许茹安借口拿到了药,她一向睡眠不好,许茹安知道,没有过多怀疑。她要了药效最强的那种,亲自尝试后,仅仅一片就睡到了大天亮。

  18号当天她来到了邱漓江的家门前蹲守,携带了一个背包,包里装着那张碟片、奶奶的照片、安眠药,还有一身衣物。除此之外两手空空。

  她坐了很久,直到邱漓江打开了门。

  游枝起身,瞥了眼他拉着的行李,了然地笑:“连正确的出发时间都谎报,有你这么当共犯的吗?”

  邱漓江拉杆的拳头紧了紧,无奈道:“……你怎么会猜到?”

  “你那天像在跟我诀别。”游枝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我猜不准你会提前哪天走,总之不会是跟我说的20号。我就选了个笨办法守株待兔。如果我听你的那天才出发,大概只能看一眼废墟了。”

  “你总是那么聪明。”邱漓江动容,“又总是用在傻事上。”

  “也许聪明过头就是傻吧。”游枝坚定地走到邱漓江跟前,“我说过的,你必须要我。”

  她从包里掏出安眠药瓶,塞到邱漓江手中:“这个药效很猛,我试过了。十分钟之内就能催人入睡,绝对醒不过来。”

  她细瘦的手和他宽大的手掌因为递药交缠在一起。

  “我不想回头了,你就带我走吧。”

  邱漓江怔怔地看着他们叠在一起的手,隐约听见了六年前烟火轰隆隆炸开的声响,把他坚固的堡垒炸塌。

  时至今日,他在这双手抽离的瞬间,再一次牢牢地反握住。

  哪怕又是割得遍体鳞伤也不会松开,因为没有退路了。

  那就一起走吧,他们手牵着手,两个人都看见了年少时那座熟悉的白色吊桥,摇摇欲坠地降落在他们面前。

  她坐船回了岛,邱漓江租了辆车,带着邱莹玉和杨国伟还有两盆骨灰自驾回去的。

  这是奶奶离世后她重新回到了这幢老房子。房子布置还是老样子,但它似乎也一下子衰老了,屋内没有一丝人气。也许它的结局就是沦为下一个传说中的鬼屋。这种屋子在小岛上越来越多,似乎整个小岛都在衰败。即便建了跨海大桥,这座小岛似乎还是被它自带的气场与世隔绝,毫无生机。

  第二天是邱南溪和孩子的骨灰下葬的日子。邱漓江忙于操持葬礼,分身乏术,游枝承担了购买汽油的重任。以免引起怀疑,她特地去了好多家汽车店购买,再亲手运回去。

  她紧张地一天没有吃饭,此时终于能喘上一口气,无声地坐在沙发上盯着那一罐罐汽油,活像个在巢穴里守着宝藏的妖怪。胃部传来痉挛,随着大脑神经一跳一跳地发疼。

  差不多快到了晚饭的时间,按岛上的习俗,下葬这天是要做羹饭的,所以会比平常开饭晚一点。游枝对了对时间,骑上那辆年少时陪她顶过无数夜寒风的脚踏车,往邱家驶去。

  邱家楼下停着邱漓江租的车,游枝把自行车停在车附近,守在黑暗中。

  凌晨一点,万家灯火俱灭。三层的窗帘拉开一条小缝。游枝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了。打开手机的前置电筒,在空中虚晃三下。

  窗帘放了下去,背后影影绰绰地闪过邱漓江的身影。

  他很快又出现在了楼道里,背上是睡得死沉的杨国伟。

  游枝将车子推到了他的车旁,又往四周看了看,咳嗽了几声,示意安全,邱漓江才背着杨国伟从楼道里出来。他摁开车钥匙,游枝拉开后座的车门,邱漓江顺势把杨国伟一股脑扔进去。全程默契地行云流水。

  邱漓江扬扬下巴,示意游枝先坐进副座,随后把她的自行车放进后备箱,很快回到车上。

  车子在黑暗中无声启动。两人紧绷地坐在位置上,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连车后座的杨国伟都安静得毫无声息。

  邱漓江摁开了午夜电台,掩盖了这层死寂的凝重。

  车子在不大的小镇为了躲避监控,弯绕了许久,停在了游枝家的老房子门口。两人连车灯都没有开,借着冷白的月光,不动声色地把杨国伟拖下车,抬进了游枝的房间。

  两人又回到车上,只不过邱漓江让游枝坐上了驾驶座。

  “你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开着这辆车,连夜离开这里。随便找个什么地方,把车子扔了。别被监控拍到你。”

  游枝侧头看着准备下车的他,急急出声:“邱漓江。”

  他无声地回过头。

  “你写给我的歌……”游枝露出困惑的表情,“我这两天一直在听,它是没来得及填词吗?”

  为什么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邱漓江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我故意没填词,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字可以表达,导致我卡了很久,不知道该如何写给你。我没日没夜地把自己关在房间,然后我听到ólafur Arnalds的《3055》……我突然知道该如何表达我对你……”他顿了顿,不知道如何说,“最后,我只给它配了两段鼓点。”

  “嗯……在1分17秒,和2分24秒。”

  其余都是重复的吉他和弦。

  邱漓江的眼里折射着冷白的月光,像富士山上终年的积雪,高不可攀,又美得惊心动魄。可看向她的时候,软化称了一滩雪水。

  她跟着一起被融化了。

  “我17岁的时候和你相识,24岁和你重逢。这是我不怎么幸运的人生里面唯一澎湃的两个节点。因为有这两个节点,其他漫长的荒芜我都可以忍受。”

  他说得很慢,如一个正常人在伪装了十年的哑巴后,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唯一遗憾的是这首歌的结尾,本不应该是这样。但就那样断在那里吧,反正也没有机会了。”

  “不,你有。”

  游枝像那首曲子里骤然而至的鼓点,倾起上半身,拉过邱漓江的衣领。

  借着漆黑的夜色,不待他任何防备,粗暴地吻住了他。

  月光静默,游枝的心脏却开始猛烈地跳动,思绪紊乱,无数画面像万花筒似的旋转着:缤纷的雪下摇晃着驶入隧道的列车;海边炸裂的烟花下相互牵着的手;大雨滂沱里飞驰的摩托车和怀抱的骨灰盒;零下过道里没有蜡烛的奶油蛋糕;破开鬼屋后扬长而去的自行车;微醺的深夜里被他推开来封口完好的酒瓶;灰蒙蒙的雾霾中插着兜目送她进考场的身影……最后定格在那个异国的深夜,他们肩并肩坐在便利店里咬饭团,店里放着男人的歌声,怯懦地唱着要在车中偷偷接一个吻。

  然后他说,不如将对方放生。

  可他哪里知道,她离了他的身边,就已经是一条死路了。

  邱漓江在那一瞬间愣住,接着侧过身子,反客为主。两人的影子在月光下此消彼长。她被按回原位,仰着头,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不同于曾经在火车卫生间内如偷窃一般地短暂相贴,也不同于他在孟晚桃唇边落下的蜻蜓点水。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亲吻,饱满,炽热,如世界上每一对拥吻的恋人。

  唯独不一样的是,这个吻中带着药片的苦涩味道,泄漏了他们不容于世的卑微。

  邱漓江不可置信地放开她,顶着喉尖,吐都吐不出来。

  “……你给我吞下了什么?!”

  “安眠药。”游枝平静地看着他。

  图穷匕见。

  作者有话要说:  感兴趣的一定要去听一听ólafur Arnalds的《3055》。

  音乐人到最后只会用音乐去表达他的情感,这一首是我心目中最接近邱漓江写给游枝的曲子。也诠释了她对他的意义,是震慑灵魂的相碰。

第 6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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