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曲

  被关押了三个月后,上午9时,法院正式开庭。

  游枝被左右挟制着,戴着镣铐,穿过狭长的通道。天气转冷,亚麻的薄衫瑟瑟漏风,却让她恍惚间回到了夏天。两岸绿水轻波盛满鲜花,拾级而下,就是一格一格的黑暗,光明从头顶像漏斗一般消散,最终完全浸没。在一片吞噬的死寂中,顶天立地的十字架在逆光里立在终点。

  她终于迎来了她一生的审判。

  “提被告邱漓江、游枝到庭。”

  游枝走进严肃的公堂内,从另一侧的入口处,她看到了和她穿着一样的邱漓江。

  这是两人在案发后的第一次碰面。

  游枝的万般情绪早在知道真相后被这连日的等待消磨,她面无表情地用口型对着他说了四个字:你又骗我。

  两人短短地对视片刻,被法警带到了相邻的两个被告席。

  在他们的身后,旁听席坐满了人。这三个月游枝一直自己呆着,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了。

  认识的,不认识的。她看见了林川、林川的爸爸妈妈、孟晚桃、许茹安、小美、左润、于菲菲、周筠……还有一张阔别了六年的脸。

  她的妈妈。看上去依旧没怎么老,还是保养得那么年轻。

  而与这张脸鲜明反差的是坐在旁听席第一排的邱莹玉,她长出了满头的白发,在邱漓江现身后朝审判席深深磕了一个头,再起来时额头绯红。

  “法官,警察同志!你们抓错人了!我儿子不可能杀人,更不可能杀国伟。只可能是那个女人……是她一直想毁了我们家!”游枝无需回头,也能感受到邱莹玉投射到自己身上的视线,“杀人犯的孩子才会心思恶毒,漠视人命,只想着怎么害人!她的杀人犯爹逃了这么多年,逍遥法外,这个世界还有公平可言吗?求您判决她死刑!”

  邱莹玉还想再说什么,邱漓江打断了她。

  “妈,是我杀的。”

  一句话止住了邱莹玉的万般澎湃。

  她跪着的姿势就那么僵在那儿,然后一塌糊涂地垂了下去,法警赶紧将她撑起,带到了最后一排。

  审判长敲击法槌:“肃静!下面开始法庭调查,先由公诉人宣读起诉书。”

  公诉人开始宣读,在起诉书中控诉被告人邱漓江和游枝于19日夜晚合伙谋杀邱漓江的继父杨国伟,应当以故意杀人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公诉人开始对着邱漓江和游枝提问。

  “你们两个中间是谁起头要杀人的?”

  “是我。”

  “是我。”

  两人异口同声。

  “不要撒谎,到底是谁!”

  游枝迎上公诉人的视线:“我没有说谎,他也没有。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理由……都想杀了杨国伟。”

  她用余光瞥向邱漓江,故意咬重了共同的理由那几个字节。

  “什么理由?”

  “因为杨国伟才是67432案件,也就是杀害邱晨光,陷害我父亲多年的真凶。”

  邱漓江看了一眼游枝,默认似的垂下了眼。

  末座的邱莹玉挣扎着跳起身,痛叫道:“她撒谎!她在撒谎!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审判员出声道:“如再次扰乱法场秩序,将被请出,请注意。”

  邱莹玉并没有将这句警告听进去,依旧情绪激动,直到游枝申请出示自己的那一份录音。她的反应就像是刚才听到了邱漓江的那一句亲口承认,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这个瞬间苍老的女人在短短的几分钟内接连遭遇毁灭三观的击打,惊呼一声后晕厥过去,被带出了法场。邱漓江被拷着的手背握紧成拳,青筋直跳。像一条条年轮,忍耐越久越是横生。

  公诉人顿了一下,继续问道:“你的录音有剪辑的痕迹,原版在哪里?”

  “被我删了。”游枝轻描淡写,“都是些不堪入目的字眼,还有很多废话,我觉得没必要保留。因为我压根没想过要翻案,太难了。我心里清楚真凶是谁就够了。”

  公诉人看向一直沉默的邱漓江。

  “那你又为什么认为杨国伟会是67432案件的真凶?”

  邱漓江开口说了今天最长的一句话。

  “没为什么,我相信她。”

  旁听席一片哗然。

  “……这份无来由的信任就让你去杀人?这个人还是你法律意义上的父亲。请一告据实发言,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邱漓江笑道:“我和她……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关系。”

  “哪种关系,说明白点。”

  “我们不是恋人,更不是仇人。而是那么多年被一桩案件牵扯到一起,深受真相未明的痛苦,最后决定联手一起复仇的——共犯。”

  公诉人看向游枝:“他说的是否属实?”

  游枝也跟着笑道:“我们确确实实,只是互相的共犯。”

  “那为什么你不知道一告真正的杀人计划?你们事前是怎么商量的?”

  游枝有些遗憾意味地回答:“我们原本计划的是我弄到安眠药给邱漓江,让他给杨国伟服下,趁他睡死的时候带到我家,再由邱漓江动手放火。”游枝皱起眉,“我原本选择和邱漓江合作,就只是为了将杨国伟骗到我家里来,我好下手,并不想把亲手报仇的机会让给他。所以邱漓江真的把杨国伟带过来的时候,他的利用价值就没了。我趁他不备给他服下了安眠药,本想自己动手……”

  邱漓江言简意赅地陈述:“我们这么多年被同一种恨意困扰,太了解彼此的杀意。我只是表面答应和她合作,防止她出卖我,她送来的安眠药我当然不会用,干脆换成了氰/化钾。先下手为强。我必须亲手给我爸报仇。”

  在他们的陈述中,他们如此冷血,互相防备,互相利用,互相争着要担下那个杀人的恶念。

  他们都是手上沾满了罪恶,无比污秽的同伙。

  不求别人谅解,不求神明宽恕。

  因为他们早已犯下了比杀人更不被允许的深重罪孽,那就是相爱。

  休庭过后,审判席终于做出了一审的决论。

  审判长站起身,宣读道:“本次案件构成共同犯罪。被告人邱漓江完成了杀人事实,是主犯。被告人游枝犯故意杀人未遂,起次要或辅助作用,是从犯。案发后,两位被告人都自动投案,如实供述其罪行,系自首,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

  “现判决如下:被告人邱漓江犯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被告人游枝判处有期徒刑15年,剥夺政治权利3年。”

  “两位被告人,以上判决内容是否听清?”

  他们平静地点头。

  “是否要上诉?”

  邱漓江摇头。

  游枝沉声:“我对我所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服从一切判决。”

  *

  “42号,有人探视。”

  游枝被判入狱的第一个月,第一次收到了可以会面的命令。

  她跟随狱警来到会见室,隔着玻璃,模糊地看见位置上坐着的一男一女,是林川和孟晚桃。

  游枝走近,孟晚桃笑笑道:“想不到我会来看你吧。”

  林川翻白眼:“你明明就是来看邱漓江的好吧。”

  孟晚桃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真好,脸更瘦了。这样下去要比我美了。”

  林川大惊小怪:“还真瘦了!我得去找这儿的食堂大哥商量商量,让她给你多加两个菜!”

  孟晚桃扶额:“你以为你是谁,不要破坏纪律!”

  两人吵吵闹闹,游枝无意识地露出了入狱后的第一个笑容:“……你们真的是欢喜冤家。”

  “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孟晚桃翻了个白眼,“这家伙说要等你出来呢。”

  游枝的脸上露出怔忪的神色。

  林川一瞬间有些许尴尬,他咳嗽了几声,认真道:“不过是15年而已,眨眼就过去了。”

  游枝苦涩地说:“15年啊……我已经是大妈了。”

  “你还活着就好。”林川注视着她,“和我在一起就更好。”

  游枝嘴角的笑一点点垮下去,她的喉头剧烈滚动了一下,敛起表情,正要说什么时,林川噗嗤笑出声,伸出了拳头,贴在了会见室阻隔的玻璃上。

  他的眼眶却泛着微红。

  游枝定定地看了两秒,扬起唇,握成拳,隔着玻璃撞上他的拳头。

  时光一下子变成了一股麻绳,把头尾交错了一起。好像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她刚吃饱饭回来,他留着短短的刺头,是完全不知愁的大男孩,心无旁骛地撞了个拳,爱恨皆泯。

  他摆摆手,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剩下孟晚桃还留在原位。

  “你不走吗?”

  “我还没告诉你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呢。”孟晚桃捋了一把头发,故弄玄虚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咱们录制的时候玩的MKKP游戏。”

  游枝点了点头。

  “节目组最后公布了大家的选择,唯独邱漓江因为缺席选择了不公布。但其实原因不是这个,我问了小美。”孟晚桃顿了一下,酸涩地说,“节目组最后不公布……是因为他本身的选择就没法儿公布。”

  “……什么意思?”

  “他的killer选择了你,没有错。”孟晚桃露出了一个很难看的笑容,“但他pass、kiss和marry的人,选择的也是你,全是你。”

  “小美跟我说,当时他把选择交上去的时候就争执过,不让这么写。但他说这就是他的选择,没法儿改。”

  “如果一个人的爱恨喜憎是同一个人,想牢牢抓住又想错过的是同一个人,我不理解这是种什么情感,但我能理解的是……这样的一个人绝无可能对别人再有爱意。根本没有我以为的双箭头,是我输了。”

  “他们会被蒙骗,但我不会,我知道你们是两个骗子。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你们更想为对方承担的共犯了。”孟晚桃站起身,回头离开时很轻地说了一句:“欠你的对不起,就用这个情报抵过吧。”

  会见室的门被拉开,转动的间隙偷溜进来的阳光刺痛游枝,深黑处撕开了一道光,她眯起来眼睛才敢细看。

  朦胧的失神中,她对上了邱漓江的视线。

  在审判的结尾,众人散去,他们站在原地,互相望着对方。想要说的话,不能说。想要牵的手,被拷着。法警催促地推了一把游枝,她的脚下一阵踉跄。邱漓江眼眶收缩,欲张口的电光石火,她冲他一笑,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尾声的末点,她只是轻轻地看了他一眼。他也是。

  一如少年时。

  *

  六年前,小岛。

  艺术班的自习课本就管得宽松,大半的座位空着,借口去画室的名义翘课,准备去围观五百年难得一遇的世纪全食。余下的人潦草地翻着小说漫画,或者塞着耳机听音乐,七零八落的姿势里,唯独邱漓江和游枝认真地低着头,坐姿端正地做着习题。

  而对他们来说,今天更是一个更特殊的日子,这一天将会在网上公布艺考合格排位。

  游枝朝他的背扔去一个小纸团,邱漓江挺直的背微微一震,侧头看了她一眼,弯腰把纸团捡起,展开:“去网吧查排名吗?”

  他回过头,头朝门口的方向一扬,把书一合,率先地出了教室门。游枝看了看表,过了十分钟,她也静悄悄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艺术班在末尾,沿着走廊会穿过一个个文理科班,走廊广播播报着世纪全食会在两个小时之后发生,届时天地尽黑,请各个班主任严格管理班级,切勿发生骚动。整个学校听了广播更加蠢蠢欲动,却被死气沉沉地压着。游枝像一尾漏掉的鱼,狡猾地浮出鱼缸偷生,奔向校门口。

  她向门卫表明自己是艺术班,要出去到画室练习,门卫没有怀疑就放行了。

  校门的围墙外,邱漓江插着兜站在开满枝桠的春日中,披了满身阳光。

  两人并肩默不作声地往网吧骑车而去。一路上春风吹得她心痒痒,晃荡着擦过眼睛时,总勾引着她的视线往他那儿瞧。

  两人进了网吧,没有并排的座位了,只能分开坐。游枝独自坐到电脑前,没有对邱漓江的想入非非之后,即将决定命运的紧张感顿时麻痹了她的全部感官。

  她长长地深呼吸了一口气,低着头一个键盘一个键盘输入身份信息,按下回车,紧张地闭上了眼。眼皮抖了两下,才缓缓睁开。

  电脑屏幕的银光笼罩着她微愣的表情逐渐转换成狂喜。

  她克制不住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带倒了椅子,不管不顾地跑向邱漓江的位置。他慌张地关上网页,没让她看见结果栏中“不合格”那三个字。

  他故作轻松地说:“你进了?”

  她忙不迭点头:“你呢?”

  他抿了抿唇:“……还没结果。”

  “怎么会?”

  “也许不同专业放榜时间有偏差。”

  “哦……那回去等等吧。”

  “不回了。”邱漓江望着她,带点祈求的语气,“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她毫不犹豫地点下头,刀山火海,去哪里都行。

  两人扶起脚踏车,邱漓江骑在前头,游枝跟在他身后。他一路往码头的方向前进,中间经过了小卖铺,邱漓江买了两罐啤酒,挂在摇摆的车龙头上。

  最后车子外歪歪扭扭停在了码头边,他带着她跳上了一条停在岸边的旧船。

  “这条船是我爸留下来的,他走后就一直停在这里。”邱漓江摸着船掉了漆的外壳,“杨国伟劝我妈要把船卖了,今天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坐这条船。”

  “挂念的东西少一点,走的时候就会越顺畅些。也不全是坏事。”

  “如果我走不掉呢?”

  “我都进了!你当然不会有问题,别担心。”

  邱漓江揉了一把游枝的头:“好。”

  她心口跳动,期盼地问:“到时候我能去找你吗?上京几千万人,但我只认识你。”

  “上京几千万人,你肯定会认识很多新的人。”

  游枝垂下脸:“所以你并不想让我找你,也是。”

  他望着她失落的眼神,语气一顿:“……我想。”

  游枝雀跃又错愕地抬起眼,看见他神色温柔地继续絮叨:“我想和你一起坐船离开,去上京的电影节看一场这边根本没机会上映的电影,看完散步游街,喂几只鸽子。那应该是个很好的下午,我们一起站在人间,晒晒太阳。”

  她边听边望着远处的海平面:“真想现在就飞去那里。”

  邱漓江从袋子里捞出易拉罐拉开。游枝以为他要喝的时候,他却趴在船帮上,将那罐酒全数倒入了海中。

  “你在干什么?”

  “把海灌醉。”邱漓江无比认真,“趁我们还有一艘船,游枝,我们现在逃吧。”

  把海灌醉,我们逃吧。

  游枝抿着唇,捞过另一罐啤酒,单手拉开,跪在邱漓江身边,淋淋漓漓地把酒洒入海中。

  “我们要走了——————”

  她涨红脸,兴奋地朝着虚无的海面大喊。日头凶猛,一片空茫,无人回应她。邱漓江趴在船帮上,半张脸陷进胳膊里,身体随着船只摇晃,像是睡着了。

  两罐酒甚至灌不倒一个人,他们却妄想放倒大海。结果最后被灌倒的只是游枝自己,她喝剩了没洒完的一点酒,在浪涛的颠簸中跟着一起晕沉。

  趴在船帮上的邱漓江掀开了眼皮。

  日头变得稀薄,光线聚拢成粘稠的黑色血液,渗着点惨淡的红。

  太阳正在被月亮一点点吃掉,世纪全食开始了。

  粼粼的海面暗了下去,远从大西洋上开始,月影掠过英吉利海峡,从诺曼底登上欧洲大陆,然后横扫整个欧洲,荡过黑海,才来到这里。接着会越过亚洲,消失在印度洋上。

  整个世界变成了洪荒宇宙,所有的暗物质肆意地趁机拥抱,包括他们。

  邱漓江靠近游枝,她还没醒。两人鼻尖相倾。

  世界漆黑,海水不动,一条巨大的鲨鱼从底下游过。

  邱漓江深深地倾下头,卷走了她唇上的酒痕,不顾一切,又万分小心。

  这是他给她的回吻,在太阳都被月亮遮住眼睛的至暗时刻。

  也是他的秘密。

  游枝眼皮微抖,茫然地睁开眼,黑暗中看见邱漓江挨得很近,低头看着她。

  她语带醉意地问:“是世纪全食来了吗?”

  “来了。”

  天上那颗分不清是发着金光的月亮,还是弯弯的太阳。它们终于在几百年后的电光石火刹那交融。

  那一天的人们都有幸目睹,所有人都把头抬得高高的,不敢分神。下一次相见就是百年之后,这是人生里难得的一期一会。

  唯独有两个人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地凝视对方。

  两分钟转瞬即逝,世纪全食退却,他们在彼此的瞳仁里看见了第二次日出。

  “月亮就这么逃跑了。”

  “那我们正好跟着它逃走。”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到这里结局了,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人。也希望你们会喜欢这个故事。

  我自己对这个故事投入得很深,后劲特别大,想着下一个故事时还会忍不住想起游枝,想起邱漓江。很舍不得他们。

  如果番外的呼声很高的话,也还会试着再写番外,关于出狱之后。如果觉得停在这里很好,我就停在这里了。

  那么,下一个故事再见了。

终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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