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蒙蒙亮,池渔翻完了沙先生邮箱及电脑上所有有他署名的邮件和文档。

  分析完沙先生和JMQ——jinminqin##8922——的交流模式, 她模仿沙先生的语气, 发出第一封邮件。

  她在邮件里写:抵达瓜州,目前和刘及小蔡尚无联络。

  沙先生和JMQ的邮件往来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多, 但也不少。

  两人的第一次交流是两个月前,沙先生给JMQ发信息,告诉对方他出来了, 问JMQ还有没有在用这个邮箱。

  语气像条被困在鱼篓不知自己何时死亡的鱼, 可怜而无助。

  JMQ在之后操办了一切, 给沙先生安排食宿, 通过邮寄方式寄送现金, 数额不大,200-600块不等,沙先生每次都会在回信中写明数额, 表达感谢。

  十二天前,JMQ发给沙先生某公司后缀的邮件地址, 让他联系对方, 关键词便是“天助镇”。

  池渔网上查了下那公司, 发现是注册地在燕京的科技咨询公司, 个人独资, 法人代表宋辉。但网上查不到该公司的业务信息。

  再之后, 沙先生到了沙洲,与刘教授及小蔡见面。

  JMQ是躲在名为“沙先生”的傀儡身后的傀儡师,自始至终操纵事情发展。

  但, 沙先生并非全无自我意识的傀儡:他心存怨怼,危若累卵的内心埋着一颗暗雷,引线七零八落,一点就炸。

  而与此同时,寻找天助镇的除了刘、蔡及背后的宋老板一伙神秘人,还有池渔。

  “放长线钓大鱼”在信息四通八达的现代不怎么适用,鱼线容易被从天而降的(给狗狗接的)飞盘拦腰截断。

  所以沙先生最后被遗落在茫茫荒漠——名副其实的沙子就应该呆在荒芜戈壁,经受风吹日晒,以及夜间温度骤降凝结的白霜的洗礼。

  沙先生的遗产则到了池渔手中,JMQ顺理成章地成了她的联系人。

  电脑叮咚一声,提示收到一封新邮件。

  JMQ:[晚八点,神州车行,车牌号:陇G45874。车内有地图导航,下一站,蒲昌海镇。]

  池渔反复读了两遍,不可避免地想到对她不利的可能。

  从邮件来看,JMQ对沙先生的安排可谓精细,无微不至。字里行间语气友善,循循善诱,后期,甚至频繁出现口语化词汇,一点儿都看不出作为金主的高高在上,脾气好得像多年朋友。

  就这样,在沙先生提出什么时候见面,能不能给他直接联系方式。

  JMQ依然委婉回答:不要着急,保持邮件联系。

  仿佛……

  故意在邮箱里保留来往信息,等人来翻阅。

  池渔一面想着自己日常发作的多疑症,一面将这种猜测记在备忘录。

  瓜州和海城有两个小时的日照时差。曙光破晓,她伸了个懒腰,想站起来,抬脚居然没抬动,两条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池渔不着急起,拿起桌上的“农天山泉”,余光斜视地上影影绰绰的椭圆影子,慢慢喝着剩下的小半瓶水。

  陶吾最后甩掉了千千万万个沙先生,但高烧阴魂不散。到旅馆冲了一下午冷水澡,温度从滚烫勉强降为灼热。

  池渔凭触感断定远超四十度。不过她没找体温计测,何苦自己吓自己。

  到晚上,陶吾还是高热,房内一个大暖气人,池渔帮不上她什么忙,也不想自己睡,索性接着研究沙先生的遗产。

  喝光最后一点自来水味道的“矿泉水”,干燥的喉咙得到滋润,腿脚也从久坐的麻痒中恢复,困意阵阵上涌。

  池渔扶着桌沿往后推椅子,三下两下的功夫,打哈欠打出一串眼泪。

  地上的影子在她尝试起身的一刹那,从影绰的椭圆化作明晰可辨的头、颈、肩。

  第三次了,毛球小神兽成功化形人形大神兽,让我们为她鼓掌欢呼。池渔忍不住腹诽。

  书桌背对床,去卫生间或者去拿什么东西,但凡有点动作,后面立马化为人形,似乎耻于被她看到毛球形态。

  就像运动会八千米长跑,跑到最后气喘成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注意到有观众在看,马上摆出小菜一碟的轻松自在。

  形象第一,其他都不重要。

  池渔右转九十度,一手搭在椅背上,问:“你这样累不累?”

  “还好。”陶吾细声细气,目光不离手机。

  池渔过去用手背碰碰她额头,还有点热,比刚回来那会儿好多了。

  她瞥了眼屏幕。

  顶着高烧打了一整夜消除游戏……通了三关。

  能耐哦。

  池渔去洗漱完,睡意不减反增,回来一看,陶吾还在玩。

  “别玩了,你不困吗?”池渔拿毛巾遮住屏幕,又一个哈欠,“你坚持不住就变回去啊,这样化形不费电……灵力?”

  “这样比较可靠。”陶吾终于放下了手机。

  “什么可靠?”池渔疑惑。

  “比那个可靠。”陶吾闪烁其词。

  池渔真困了,可靠两个字都想不起来怎么写,茫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人形神兽。

  她穿着酒店的白色睡袍,盘腿坐在床边。

  画面似曾相识,第一次见好像也是她赌气不要变毛球非得人形来着。

  池渔迟缓地眨着沉重的眼皮,陶吾为什么坚持人形?

  明明毛球抱起来更舒服……

  “困了么?”她发呆的时间有点久,陶吾抬起双手,拇指顺着池渔的眼眶揉了一圈。

  “嗯。”池渔闭了闭眼,感觉眼睛比刚才舒服多了,“可是我想抱着你睡觉,好久没抱了……”

  话一传到耳中,说话人自己先愣了。

  她是熬太久脑浆熬成浆糊了?

  这什么“伐开心举高高要抱抱”的鬼语气?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收是收不回来了,池渔干脆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去,压着陶吾的肩膀把她带下去,两个人一道陷进有弹性但并不柔软的床上。

  倒下去的瞬间,池渔笑了。虽然反应慢了点,但她明白了。

  “陶吾吾无论什么形态都可靠,最可靠。”

  过了会儿,陶吾偏过头,微眯起的眼睛依稀透出笑意,就着移动的日光凑近身旁的人。

  她已经睡着了。

  睡着的渔宝恬逸平和,外界的纷纷扰扰终于不再影响她的梦境。

  陶吾看了她许久,轻轻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晚安。”

  *

  “你变了。”

  “非也。”

  “肯定变了。绝对变了。”

  “误。”

  “变了。”池渔万分笃定,“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没有’吗?不要拽古文,就清清楚楚说‘没有’。”

  陶吾看着她的眼睛,然后,在池渔直入眼底的注视下一寸寸移开视线。

  心虚的表现。

  池渔洋洋得意,“我醒着呢,你看到我睡着就变毛球了。”

  她发出个得胜意味的“嘁”音,借着椅背的遮挡,手绕过陶吾背后,戳了一记腰窝。

  陶吾登时坐直,抓住那只不安分的手,指尖在掌心挠了两下,有些无奈又有些讨饶地用灵感传音唤“渔宝”。

  池渔便躺到她腿上,捏捏她的手腕,再摸摸她颈部缓慢跳动的动脉。离瓜州越远,温度逐渐恢复平常。

  这才卸下心里的大石头。

  沙先生字面意义上化为尘土,池渔一不抱歉,二不可惜。

  此人因抢劫杀人入刑,仇视财富,出来后对新时代适应不良,已存有铤而走险再回监狱的念头。

  陶吾所谓的惩罚对他是种解脱,也拯救了他潜在的受害人。

  她希望陶吾也这么想。

  陶吾稍往后靠,关了窗帘,手垫在她脑后,“再睡会儿。”

  前面充当司机的钱多右耳戴耳机听导航,和前面那辆车牌号为“陇G45874”的车辆保持三到四个车位的距离,目不斜视后视镜,对后座的窃窃私语和小动作状似一无所知。

  是在去蒲昌海镇的路上。

  昨晚七点半,池渔把JMQ那条信息复制粘贴,发给小蔡。

  JMQ没给沙先生准备现代生活必需品——手机。沙先生笔记本某一页手抄了几个号码,写名字的有宋辉和小蔡,刘教授的都没有,剩余就是诸如“xx旅馆夜班清洁工”、“xx超市2号柜台收银员”,足见重返社会的劳改犯社交生活多么贫瘠。

  言归正传,小蔡收到信息当即回拨,自然打不通。

  池渔用的伪基站,假号码。

  小蔡应该又给宋老板宋辉打了电话请示过,八点差五分,他和刘教授出现在租车行,开走了“陇G45874”。

  等候多时的池渔随即让钱多驱车跟上。

  钱多跟踪技术不赖,中途经过西域热门景点伊州,池渔一度以为要跟丢那辆车,但过了两个服务区,“陇G45874”再度出现在视野。

  这两人——或者要加上后面的宋辉——对天助镇还挺执着。

  翌日午后,“陇G45874”在蒲昌海镇的外围、毗邻蒲昌海的地耳村招待所停下。

  小蔡先下车,给宋辉打电话,向宋老板报备可能被沙先生耍了。

  见他不住往这边看,钱多犹犹豫豫道:“小池总,不能跟太紧,那边可能已经发现咱们了,咱要不要先找个地方歇会儿?”

  池渔望了会儿和小蔡相反方向的窗外,下车换到副驾,冷不丁道:“你回海城吧。”

  “哎?”钱多一怔,眉目间掩不住的焦灼,“那齐大发和那村子呢,那边不接着查了吗?我感觉顺着我上次查的那条线,没准儿能查到点蛛丝马迹。”

  他不想回海城,确切地说,不想回屠宰场。

  “那个不用管了。”池渔说,看钱多一副坐如针毡的模样,笑笑,“让你回海城又不是让你度假。你回去问问王姨,看我前段时间传给她的牧场资料整理完了没,你跟着她研究研究哪些牧场值得合作。如果王姨有需要,你还得再回河西,跟牧场主接洽。我看河西好多牧场主谈合作得先喝酒,总不能让王姨喝吧。怎么样?这份工作你能胜任吗?”

  钱多一听,喜不自胜,“喝酒我行,正经工作我也行。”

  池渔点点头,“你把车留下。”

  钱多刚想推门下去,池渔想起什么,叫住他,“回去把我们这几天的行程也跟王姨讲一下,到时候……如果陆伯要来,你领着他。”

  钱多:“陆伯?”

  “哦,你没碰上。没事,回去你见得到。”池渔摆摆手,“去吧,自己多注意。”

  “好咧。”

  钱多一走,池渔爬到副驾驶座,研究怎么把座椅调到合适自己的位置。

  后座幽幽传来陶吾的声音,“你不喜欢他了。”

  池渔难以置信地扭过头,克制住爆粗口的冲动,“你说什么?”

  “你对他的……”陶吾蹙眉,似乎在找一个准确的形容词,但是没找到,“那个……没有了。”

  池渔一头雾水,对刚突兀的一句“你不喜欢他了”耿耿于怀,“你搞搞清楚,什么叫我喜欢他,我怎么会喜欢他?”

  “你之前愿意对他打开一部分,现在那部分又关上了。”

  池渔:“……噫唷。”

  太糟糕了。

  陶吾用拇指外侧刮蹭眉心,像是紧张,又像被什么东西困扰。

  池渔在左侧找到座椅调节旋钮,把椅背往后放,伸手拿开了陶吾折腾自己的爪子,替她找到了更合适的措辞——

  “你是指信任?”

  “对。”陶吾曲起手指,指关节轻叩额角,“信任。”

  “信任和喜欢不一样,陶吾吾。”

  “嗯,信任和喜欢不一样。”陶吾乖巧地拿出手机记笔记。

  “是,我之前信任过他,觉得他帮我办事情挺好。现在不了。”

  “为什么?”

  因为他害怕非人,而他以前是杀手。

  如果有天他的恐惧变成憎恶,又或是……傲慢,后果不堪设想。

  “没有为什么。”池渔平静地说,“我喜新厌旧,很善变。”

  陶吾若有所思地“哦”了声。

  池渔等了会儿,没等到陶吾再开口,引擎倒是成功发动。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一点期待落空的失望。

  车子像老牛似的一步三喘地突突往前开。

  幸好这地方地广人稀,由她可劲儿造。

  开到一处岔路口——这地方居然还有岔路——不知道是哪个操作出了问题,车身猛地一震,停下不动了。

  池渔忿忿地拍了几下方向盘。

  从成年到现在,她看了不下一百遍开车视频,但每次都是这样,总是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刁钻差错,所以她一直没驾照。

  “池渔渔。”陶吾轻声唤她。

  “喜欢跟信任不一样我今天信任这个人明天因为三观不合不信任很正常,但喜欢不一样喜欢了就不太会变,因为我不太会喜欢一个人反正就是但是!”

  池渔拼着一口气说完,却发现陶吾的注意力根本没放在她这里。

  “那边……”陶吾指着远方,“有几个熟人。”

  神兽耳目通天,远远看清了地平线上那三两小点的完整面目。

  林鸥、羊小阳,以及,安兆君。

  ——真是再好不过了呢!

  池渔放平座椅,闭上眼睛,气若游丝道,“我睡着了,天塌下来也别叫我。”

  喝杯茶再走、奶糖生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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