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池亿城快八十岁了,说话带着老年人普遍的力不从心的缓慢, 颤巍巍的。

  可他是池渔的生身父亲, 有出生证,家谱上写得一清二楚。

  还有DNA铁证如山。

  没错, 池渔刚从生物课上学到基因学皮毛,就想办法薅了一把池亿城的头发,去做了DNA鉴定。她以为照池亿城跟江女士结婚的年纪, 老头子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

  然而事实……鉴定报告明明白白显示出她和老头子的亲子关系。

  “天助镇是你妈妈的故乡……你以为我连一个女人从哪儿来, 什么样的出身、她的经历、家庭都不去了解……就跟她贸贸然结婚?渔儿, 你妈妈是我妻子啊。”

  “闭嘴!不准你那么称呼她!”池渔耳朵里隆隆作响, 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正像个愿望不被满足的小孩子一样尖叫,歇斯底里,不受理智控制, “老变态!老王八蛋——”

  一窗之隔的车外。

  “这么看,还挺像正常年轻人。”安兆君带了点开玩笑的语气, 咬重了“正常”两个字。

  女孩一手搭在方向盘, 眉头微微皱着, 单从表情看似乎跟电话那头的人只有一丁点不愉快。

  但她双唇开合的速度很快, 手背青筋凸显, 指关节泛白。

  她很愤怒。

  克制的愤怒。

  但仍显而易见——当一个人陷入极致的愤怒时, 注意力会完全放在使其愤怒的对象上,无暇他顾。

  安兆君和林鸥就在车旁,小池总视而不见——她根本没注意到车外站着人。

  林鸥警告性地咳了声, “你注意点儿,她是我妹妹。”

  “说到令尊……池老先生……”安兆君百无禁忌,“他真是你们父亲,不是爷爷?”

  林鸥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咱们还没熟到家长里短的份上吧。”

  安兆君低头表示歉意,同时又道:“真的不太像。”

  “你认识老头子?”

  安兆君朝里面抬抬下巴:“应该就是在跟池老先生打电话。”

  “什么玩意儿?”林鸥把她拉离车边,“你把话说清楚,你跟渔宝儿跟老头子……哪里扯上关系的?”

  安兆君跟老池总认识的时间不长,只比小池总多了几个小时。

  她挂靠的旅行社跟亿城集团旗下的酒店有合作往来。那天她去酒店开会,池老先生正好下榻酒店,旁听了那次会议。

  会议主题是关于新丝绸之路的路线开发与引流,作为特邀讲师的安兆君演讲甫一结束,老先生的第一秘书便带她去了隔壁办公室。

  安兆君认为老先生其实已经详细调查过她,对她的行程了如指掌。

  和新闻以及访谈中雷厉风行、思维敏捷的成功企业家略有差别,池老先生在她面前毫不掩饰老年人的疲态和衰弱,好像跟家里晚辈拉家常的老人,有时说着说着突然走神。

  会谈持续了三刻钟,总共交流的时间大约只有一半,或更少。

  池老先生询问了她对丝绸之路-河西及西域区间的了解,似是无意地提到蒲昌海,一带而过。

  后来,池老先生委婉地提起他女儿,说她打算自己去河西。

  他给安兆君看了女儿的照片。

  照片是远景,像监控器截下来的,孱弱、苍白,看上去一阵风就能倒。

  神情冷淡、阴郁,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她。

  他拜托安兆君照看她,临了,深情拳拳嘱咐道:“她吃软不吃硬,不过防备心很强,你不要一味顺着她,适当地以退为进。”

  老先生给了安兆君一张车票。

  出发日期,就在当天晚上。

  “我那时以为小池总是离家出走的叛逆小孩。一时心血来潮买了张车票,来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随身只带了一个包,出门全靠网上查攻略。”

  “你等等。”林鸥脑子有点乱,“所以渔宝儿海城出发你就跟着她了,是老头子安排好的?”

  “是,我在候车厅找到她的。”安兆君说,“没有一直跟。我带了她一个礼拜,正好我另一拨客户提前到了,小池总知道情况,主动炒了我鱿鱼。老先生说不急,让我有空闲来蒲昌海等。她肯定会来。后来我在网上收到你信息,想着没必要干等,就接了你的活。结果你们居然是姐妹。”

  “纯粹巧合。没想到你们分开得那么早,也没想到你守株待兔。”大致理清思路,林鸥不太认同她对池渔的评价,“她没你说的那么弱。”

  “对,没有,是我看走眼了,我承认。而且我一度以为池老先生猜错了,小池总不想来蒲昌海。我问过她,她没正面回答。我猜她其实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这点我也猜错了。”

  同行一路,安兆君发现池老先生挺了解小池总。

  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资本家,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能像对下属员工那样做出冷静客观的分析。

  “小池总一路都在谈生意——她谈生意很有令尊风范。”

  成熟、稳重,滴水不漏。

  “一直没露过口风,她应该不太信任我,也可能她猜到我是受人之托来找她的。”

  她很多疑——换个说法,她具有超越年龄阅历的谨慎。

  “但她还是来了。”

  “她还是来了。”林鸥长长叹气。

  “她的目的很清晰。”安兆君直击重点,“池老先生很清楚这点。”

  “你对老头子很看重的嘛。”林鸥不太高兴。

  “我尊重很多上了年纪的人,一个个活着的传奇。”安兆君道。

  “池亿城确实称得上传奇,”林鸥不屑道,“传奇的王八羔子。”

  “那也是传奇。”

  林鸥问:“老头子为什么选你?”

  车内——

  “为什么你不直接告诉我你知道天助镇在哪儿?为什么你找一个外人监视我?”

  “小安也是天助镇出生的。”

  池渔往外看,安兆君和林鸥似是相谈甚欢,陶吾和羊小阳相顾无言。

  “我想过告诉你。”池亿城语带无奈,“很多事情,愈是对亲近的人愈是张不开口。渔宝儿。”

  “打住,”池渔呵呵冷笑,“我跟你谈不上亲近。”

  池亿城喟然叹息,“是我冷落了你。”

  接着又像是给自己找借口挽回颜面似的,吞吞吐吐道:“说句实话,我一直希望你不是你妈妈生的,你妈妈……很多事情因她而起,而且……”

  “什么?”

  “你还是先去吧。你告诉小安你要去哪儿,她会带你去。去你妈妈出生成长的地方。好多事情你去了就明白了。”池亿城说,“等你回来,我们再好好谈一谈。”

  “有什么话不能在电话里说?”池渔语气平平,“我现在就回海城,天助镇我不去了。”

  池亿城一门心思想让她去天助镇,江女士的故乡,她想。

  漫长的沉默。

  沉默意味着有些话的确很难在电话里说清楚,通话应该结束,但谁都没挂。

  “你当初,确实不应该生下来。”

  那头,池亿城的声音苍老了许多,呼吸粗重,间或带出点呼哧呼哧的风响,像是喉咙里突然长了肿块,或者卡了什么东西。

  “你妈妈怀孕四个月才去做了第一次产检。医生告诉她——很久之后才告诉我——这个孩子染色体异常,极有可能患有严重的先天性疾病,建议引产。你妈妈瞒了我三个多月。那天我正好在家,你妈妈突然晕倒。送到医院,医生告诉我胎儿心跳很弱,情况十分危险。”

  约是回想起往事的凶险,池亿城的声音忽而低不可闻,“你是早产儿,渔宝儿。你出生的时候没有呼吸。”

  一簇簇烟花冷不丁地在眼前、在脑海绽放。

  并非五光十色的灿烂,每一朵轰然绽开的烟花俱是侵占视野的森白。

  池渔揉揉眼睛,眼前依旧是大片白色。

  “医生做手术时,我把你写进家谱,希望老祖宗保佑你。老祖宗保佑了你。”池亿城说,“护士正在报死亡时间,你突然哭出声,活了。

  “你小时候身体一直不好,我以为是我的问题,我毕竟上了年纪。但是……”

  表示转折的词语出现,池渔立刻打断他,“她死了。”

  池亿城置若罔闻,续道:“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你妈妈。医生告诉我,你妈妈受过严重辐射,她根本不能生孩子……”

  烟花停息,视野慢慢清晰,前面是一幢灰黄的三层楼,白色墙面被经年累月的大风吹成浊黄,狭小的窗户深深凹入墙面,像一只只注视着来往行人的眼睛,红黄蓝遮风蓬宛如附在眼睛上的妖冶眼睫。

  “老马。”池渔抬高音量叫停他,“江女士的葬礼你没有来过,她的死亡报告你也没看过吧。”

  “……渔宝儿。”

  池渔望着好像受了什么惊吓往这边看的林鸥,漫不经心道:“她是被你的儿女们害死的。”

  听到那边疑似哮喘发作的粗重气息,池渔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既然有了安导,你为什么还要叫林鸥来?”

  “林鸥……谁?”

  “我姐!”

  池渔挂了。

  她有点躁,像被摁进浴缸洗澡的猫,或者被抓住剃毛的狗。

  尽管洗个澡、剃掉身上的毛或许对她没坏处,但因为不是出于自愿,她很不开心。

  她以为她摆脱了毫无必要的家族纷争,只单纯为了一点血脉关系,为了一个痴心的妄想远赴河西,甚至到西域,到蒲昌海。

  她想这趟回去就安安稳稳过她的小日子。

  结果,小的好不容易消停了,换成老头子阴魂不散。

  她是池亿城显微镜下四处逃窜的小白鼠,自以为溜到了天涯海角,实际上还在老头子的手掌心。

  池渔用力揿下方向盘侧面的喇叭按钮,车辆未通电未启动,她却听到了尖锐、漫长的汽笛声。

  封闭的车厢越发狭隘、逼仄,她无路可逃,无处可退。

  她几乎要把手边的一切丢出去,砸烂囚困她的钢铁牢笼。

  她握紧了手机,攥紧了拳头。

  就在这时,后颈仿佛被神兽的尾巴轻轻划过。

  一瞬间,五内皆还,六神皆复。

  池渔恍然醒悟。

  池亿城在扰乱她。

  他说的那些——什么江女士明知自己不适合生小孩,仍然坚持怀胎八月,不顾将来孩子是否能够安然无恙成长,坚决生下她;还有什么他为了让老祖宗保佑这个小孩,才把她写进家谱……云云——都是撇清自己责任的诡辩话术。

  她的体质确实不怎么强健,从小又多灾多难。

  但得益于江女士的悉心照料,她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

  池渔又往外看。

  陶吾安静地立在原地,脑袋上多了顶不知何时扣上的棒球帽,但视线应是朝着这个方向。

  后颈似水流又似风弄的毛绒绒的感觉仍未消散。

  她低下头,指尖按了按上翘的唇角,默默修正说法:感谢江女士执意让她出世,而她顺利出生了,然后她才能靠自己——大部分时候靠自己——有惊无险活到了今天。

  总而言之,跟池亿城半毛钱关系没有。

  池亿城就是个满口胡说八道只管支起腿播种,既不承担责任还想给自己立牌坊的老种马、老王八蛋。

  ——他连林鸥是谁都不知道。

  但池渔没有咒他去死。

  没必要。

  池亿城行将就木。

  *

  那天晚上,池渔彻夜未眠。

  天快亮的时候,她刚迷迷糊糊生出些睡意,电脑“叮咚”一声。

  新邮件提醒。

  间隔了十多个小时,JMQ回复邮件。

  正文是一串乱码。

  这难不倒池渔。

  经过解析的乱码转化为一张有标记的大分辨率卫星地图,把它缩放到20%的比例,地图右下角呈现出一只偏圆的人耳形状——地球之耳,蒲昌海。

  地图标记的位置在蒲昌海深处,用一种发光特效的字体备注:天助镇基地。

  给地图做完四次加密备份,池渔蹲在床边托腮看犹在沉睡的陶吾。

  看到她面色慢慢泛红,池渔笑着敲她手腕:“陶吾吾,起床了。”

  陶吾睁开眼。

  池渔把地图给她看,指着天助镇的标记:“我想去这个地方,不是百分之百想去,大概有……百分之四十五。你能不能用你的神兽预感告诉我,好不好去?”

  陶吾碰碰她额头。

  渔宝和所有人的交往都带着层层加固的审慎,唯独对她不设防。

  因此,陶吾轻而易举撷取了她浮于表层的思绪:陶吾吾吃得消吗?灵力够用吗……

  她不由自主以灵感传音问:“不考虑我,你有几成想去?”

  池渔稍用了点力气反用额头抵开她,嘀咕道:“我才没考虑你。”

  陶吾笑,“好去的,我带你去。”

  池渔犹有疑虑,“你确定?”

  陶吾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确定。”

  ——你想去的地方,无论哪里,我都愿意陪你。

  池渔点点头,“那我们走吧。”

  “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轮空的一周。

  但我还是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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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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