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刺客

  “殿下,消消气, 八皇子疯疯癫癫, 不值得你动怒, 动怒伤身。”

  瑞王胸闷气促,一时间难以克制愤怒,疑惑问:“原本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突然疯了?说疯就疯?”

  “怎么?”宋慎打开医箱, 扭头, 挑眉反问:“您是怀疑宋某的医术吗?怀疑误诊?”

  瑞王白着脸,摇了摇头,“不, 不是,我没怀疑你。你的医术,我信得过。”

  “不止我,太医院的诊断也一样, 一致认为八皇子得了失心疯,无法治愈。”宋慎从医箱内取出一根纤细安神香, 仅三寸长, 凑近烛台,点燃了,返回床榻。

  瑞王激忿填膺,呼吸困难,坦言道:“我不是怀疑大夫们,而是怀疑泽宁。他犯下虐/杀姐姐的大错, 案发败露后,畏惧罪责,不无选择装疯以逃避惩罚的可能。”

  “其实,圣上和庆王一开始也怀疑八皇子装疯卖傻。”

  宋慎搬了个圆凳放在榻前,落座,左手拈着安神香,淡淡烟雾袅袅缭绕,透露道:“为了查清楚,宫里想方设法,命令几名大夫联手,密切观察三个月,才断定八皇子是真疯,而非装疯。”

  胞妹被异母弟弟残忍杀害,痛失至亲,兄长永远无法释怀。

  瑞王轻微发病,心口闷疼得难受,嗓音颤抖,“我不明白,我至今想不明白!”

  “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毕竟是姐弟,即使、即使不是姐弟,哪怕是一个有错的宫女,也不能动私刑虐/杀!他亲手,居然是亲手毒打姐姐?你说,他、他当时怎么下得去手?”

  宋慎右掌挥了挥,把安神香烟雾挥向榻内,正色答:“疯子发起疯来丧失理智,泯灭人性,无论姐姐或宫女,对疯子而言,没区别,只是一个可供撒气的‘东西’。”

  “‘东西’?”

  “没错。你刚才也看见了,八皇子疯病发作时,啃自己的手指、吃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自残时,他感觉不到疼痛,只顾撒气。”

  瑞王咬着牙,深吸口气,吸入一缕安神香,清冽淡香直透入肺腑,令其混乱如麻的思绪慢慢安定。

  “弟弟把姐姐杀了,骨肉相残,手段狠毒骇人听闻,难怪殿下接受不了。”

  宋慎拈着安神香,俊朗不羁的江湖浪子难得正经,宽慰道:“事已至此,想开些吧,想不开就是折磨自己,八皇子嫉恨圣上偏疼你,巴不得你死,你若能长命百岁,八皇子估计得嫉妒死。反之,你要是病倒,就是‘亲者痛仇者快’了。”

  “长命百岁?我从未奢望过。但愿能死在父皇母妃之后,避免白发人送黑发人,便心满意足了。”

  宋慎不高兴了,“殿下说这种话,分明又在怀疑我的医术!”

  瑞王回神,盯着安神香的袅袅烟雾,轻声说:“宋大夫的医术,有目共睹,令人佩服。但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我病了不是一年两年,几度病危,早已不忌讳谈死亡。”

  “但我忌讳啊!”宋慎皱眉。

  瑞王被噎了一下,沉痛悲愤感奇异消散了些,“既然大夫忌讳,那、那就不说这个。”

  宋慎满意颔首,摸了摸床褥,催促道:“天寒地冻,幸亏有暖炕,赶紧把披风脱了,躺下歇着,当心着凉。”

  在安神香的安抚下,瑞王逐渐恢复冷静,从激动愤怒变为木然沉默,心不在焉地脱披风,手指冻得发僵,半晌解不开带子。

  啧,笨手笨脚!

  宋慎见状,伸手帮了一把,先解开披风,然后解下头冠,搁在旁边桌上,感慨暗忖:金尊玉贵,养尊处优,离了下人的伺候,皇子恐怕不知道该怎么过日子。

  当他转身返回时,瑞王正忍着胸闷气促不适感,弯腰脱靴子。

  宋慎一则怀医者之心,二则……面对此病人时,总是忍不住多予关切。

  他不假思索,刚准备搭把手,却被瑞王拒绝了。

  “不必。你又不是下人。”瑞王慢腾腾脱掉长靴,随后脱了外袍,躺下休息。在皇子看来,伺候衣服鞋袜是奴婢的活儿,不该随意使唤大夫。

  “这有何妨!”

  宋慎重新落座时,安神香已燃了一半。

  “什么香?难得的清冽,沁人心脾。”

  “我师门传下来的,安神香,用料温和。”宋慎弹了弹香灰,“可舒服些了?”

  瑞王颔首,“清醒多了。方才,怒火中烧,脑子里‘嗡嗡~’响,险些对阿宁动了手。”

  “君子动口不动手。殿下是君子,假如因为八皇子自毁斯文,忒不值得。”

  瑞王一声长叹,极度心寒,失望透顶,“你有所不知。阿宁从小乖巧懂事,有些腼腆,兄弟中,他与我和三哥较熟络,经常‘四哥长’、‘四哥短’地跟随,亲亲热热,十分融洽,从未发生过口角。我因为患病,没有精力争权夺势,常年静养,平日深居简出,自认没得罪过哪个兄弟。万万没想到,八弟竟然恨我入骨,恨得雇凶投/毒,早欲置我于死地。”

  “原来,他的亲热劲儿,全是装的,照他的说法是‘忍辱负重’。从前腼腆温顺,‘四哥长’、‘四哥短’,现在冷嘲热讽,一口一个‘废物药罐子’,简直判若两人。”

  瑞王憋得难受,心里堵得慌,忍不住一股脑儿倾诉,木然告知:“他认为,病秧子不配得父亲关爱,更不配封亲王,怪我活着与他争宠。”

  “甚至,逢年过节与生辰,我给他送礼物,均被恶意曲解:礼轻是瞧不起人,礼重是讽刺他拮据……苍天在上,日月可鉴,那些礼物,有些是我的得意字画,有些是宫中惯例,绝无一样是存心讽刺。”

  宋慎批评道:“疯言疯语,荒谬歪理!”他淡淡分析:

  “八皇子的娘亲是宫女出身,无权无势,他却极度渴望权势,敏感多疑,嫉妒兄弟们有外祖家族相助,歪心思动久了,渴求而不得,人逐渐变得不正常了。”

  “八弟虽然疯了,但有句话,却是实话。论才干,确实轮不到我当亲王。”

  瑞王竭力冷静,疲惫说:“你是聪明人,应该看得懂:太子未定,储位空悬,大皇子是庶长,二皇子是嫡长,争储不休,圣上旁观多年,忽然以嘉赏战功为由,封三皇子为‘庆王’,令两虎相争变成兄长联手打压三弟。两年后,万寿节朝宴,圣上夸我‘至孝至淳’,当场授爵,封我为‘瑞王’。”

  “三哥战功卓著,威名远扬,当‘庆王’实至名归;我当‘瑞王’,却单是父皇出于制衡的考虑。论政绩功劳,我远远比不上大哥和二哥,幸而他们不屑对付病秧子,只有八弟,暗中恨我至深。”

  “殿下此言差矣!”

  宋慎侃侃而谈,“九个皇子,除了庶长、嫡长和庆王,还有六个,圣上为什么选择了你?历朝历代,能坐稳龙椅的人,岂有糊涂的?圣上必定经过深思熟虑,才挑中了你,因为你有过人之处!八皇子才干平平,光会眼红嫉妒,他要是也当了亲王,皇帝会被人骂昏君的。”

  “口无遮拦,妄议圣上,大不敬。”瑞王摇摇头,“亏你姓名里有个‘慎’字。”

  “惭愧,名不副实。”宋慎大大咧咧,“家师取的,他希望徒弟‘细致谨慎端方’,我却做不到,家师失望之余,给我取了个小名。”

  “小名?叫什么”

  “泼猴儿。”

  瑞王一怔,哑然失笑。

  “名副其实吧?”

  瑞王拉了拉被子,“你师父真会取名。”

  “这是秘密,你得守口如瓶,我不想被人笑话。”

  “放心吧。”

  少顷,安神香燃尽,瑞王彻底平静了。

  宋慎始终掌控局面,一边号脉,一边端详病人气色,宽慰道:“殿下至孝至淳,又才华横溢,圣上赐爵,既是为了制衡,也是慈爱欣赏之意,你高兴领着便是,切莫妄自菲薄。”

  “你没偷没抢,所拥有的一切,俱是应得的!”

  “多谢。”瑞王目光清澈,不知不觉中,已把对方当成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与你畅谈一场,松快不少。”

  “谢什么?此乃医者分内职责。行了,别劳神了,歇着,等药煎好我再叫你。”

  瑞王平躺,依言闭上眼睛,被安神香催得昏昏欲睡,意志松懈,喟然叹息:“太出乎意料了,一个人,竟能把心思隐藏得那么深?我母妃也无法理解,至今不太相信宜琳是被八弟所杀,她总怀疑真凶另有其人。”

  “骨肉相残,任谁也难以理解。”宋慎弯腰,替对方掖了掖被子,“横竖想不通,先别想了。睡吧。”

  他弯腰时,玄色袍袖垂扫,拂过瑞王脸庞,刹那间,清冽安神香与阳刚气息扑面笼罩。

  这一次,瑞王并未感觉不自在,反而倍感安宁,闭目片刻便浅浅入眠。

  宋慎坐在榻前,目光深邃,静静注视,怜悯想:

  可怜。

  生在皇家,身为皇子,头脑聪明,品貌非凡,外家颇有实力,却不幸天生患病,丧失了争储资格。

  甚至,在八皇子那类人眼里,你连活着呼吸都是错。

  真可怜。

  半晌,他起身,轻手轻脚地离开。

  不料,刚拉开门,庆王便近在眼前。

  “殿下?”宋慎定定神,“八皇子怎么样了?”

  “治了伤,清醒后,又开始发呆。”庆王面有疲色,“瑞王如何?”

  “冷静后睡着了,待会儿得服药。” 

  庆王进屋探望,并吩咐左右:“好生伺候,不得有误。”

  “是!”

  夜色如墨,北风呼啸。

  宋慎在斜对面的厢房,仔细过滤药汁,庆王寻来,叮嘱道:“变天了,骑马不便,赶车更难,风雪不知何时停止,回城之前,你千万照顾好瑞王。”

  “这是自然。”

  “倘若他还想看望老八,就让他看,看个够。老八几度自残,状况不妙,也不知……总之,不要拦着他们见面。”

  宋慎颔首赞同,“殿下英明!我也是这样想的,宜疏不宜堵,当面把话说清楚,瑞王殿下才不会疑虑重重,郁结于心。”

  “唔。”庆王吩咐几句,把瑞王交给大夫,不放心地返回了幽禁室。假如八皇子在兄长探监期间出事,他难以向宫中交代。

  =========第二更=========

  次日,狂风大雪,寒冷刺骨。

  瑞王服药并休息一晚,养足精神,又去了幽禁室,上午尝试与八皇子交谈,意欲审明杀人动机,结果,只得到一堆愤懑埋怨与讽刺指责。

  下午,他再度出现在幽禁室,放弃了审问,沉默端坐,任由八皇子滔滔不绝地叫骂,满腹牢骚,怨天尤人。

  抵达沅水山庄的第三天,风雪终于停止。

  “还去啊?”

  宋慎不放心地同行,“他把你骂得体无完肤,还去干什么?”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行!”

  瑞王稳步踏进幽禁室,面对日夜被捆着的八皇子,落座,对视。

  “咦?”

  “三哥,你怎么又来了?”八皇子说话含糊不清,涎水流了一下巴。幽禁室空荡荡,他窝在炕角,嘲弄撇嘴,自残得遍体鳞伤,瘦得面容可怖。管事为了防止他自残,绞尽脑汁,不仅束缚四肢,口中也塞了木片,阻止其咬舌自尽。

  瑞王面无表情,“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是谁?”

  “四、四哥?病秧子?”八皇子歪着脑袋,咯吱咯吱啃咬木片,驼背缩脖,萎靡诡异,毫无皇子气派,“奇怪,太医一次次暗示你时日无多,为什么到今天还活着?难道,你一直在装病?”

  “哼,心机够深的,明明没病,却装病,欺骗了所有人,骗得父皇关爱有加,你愧不愧?说!愧不愧?”

  宋慎抱着手臂,靠着门边的墙,无法令失心疯病人正常谈话,眼不见为净,别开了脸。

  瑞王神色淡漠,打量疯癫落魄的异母弟弟,尖酸刻薄话听多了,丝毫没往心里去,“我要回城了,最后一次来看你。”

  “最后一次?”八皇子停下啃咬木片的动作,茫然重复:“最后一次?”

  瑞王手一挥,屏退侍卫。

  侍卫对视一番,见宋慎跨前几步站在瑞王身边,才敢放心退下。

  “为什么?”八皇子神智失常,转瞬从尖酸刻薄变为傻里傻气,讷讷问:“你、你要去哪儿?”

  “回城,回府。”

  “我也要回去!”

  “你犯下大错,没有资格回去。”说话间,瑞王从袖筒里掏出一个小巧木盒,打开,露出三颗药丸,正是宋慎制的。当初计划用它报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想拖着病危之躯惩治杀妹凶手,同归于尽。

  宋慎一怔,忙盯紧了,“你居然把它带来沅水山庄了?”

  瑞王颔首,左手托着木盒,右手拈起一颗药丸,审视八皇子问:“你还记得这个吗?”

  “什么?好吃的?”八皇子舔舔唇,想拿,却因四肢被束/缚而动弹不得,徒劳扭动挣扎,咬着木片含糊说:“给我,给我尝尝。”

  “尝尝?”

  瑞王语调平平,“这是毒/药。三年前,你雇凶,在我的汤药里投毒,万幸,我久病成医,发觉不对劲,没喝。不然,早已死在你的阴谋之下。”

  “投毒?”八皇子茫然的眼神慢慢凝聚,饱含遗憾,怨愤道:“你该死!该死的人,为什么还活着?真碍眼。”顿了顿,他脑子一迷糊,又好奇问:“四哥,你拿着什么东西?是不是好吃的?给我尝尝嘛。”

  瑞王肃穆拈着药丸,“除非天定寿数已尽,否则,我会一直活下去。而你,将被幽禁终身。”

  “给我!给我尝尝!”八皇子眼神阴郁,恶狠狠嚷:“你不给,我总有办法弄来,哼,到时,保证叫你后悔小看我!欺负我!”

  瑞王平静表示:“我从未小看你,根本就没看清过你。”

  荒郊野岭,幽禁之所简陋,管事唯恐冻着前来探监的权贵,安排大炭盆取暖。

  瑞王手一松,“啪嗒~”一声,第一颗药丸落入炭盆,“滋滋~”轻响后,窜出一股焦苦药味,化为灰烬,消失了。

  “殿下——”宋慎挑眉,暗忖:看来,你放弃了报仇。

  “哎?”八皇子双目圆睁,继而疯狂挣扎,生气质问:“找死!我想要的东西,你竟敢不给?等着,你给我等着,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凭什么瞧不起我?凭什么?”

第24章 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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