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折鹤

  九月中旬,秋阳下,草木叶尖晨露欲滴,晶莹闪烁。

  王府后院宽阔,亭台楼阁水榭荷塘,错落有致,丹桂与金菊盛放,香气沁人心脾。

  瑞王沉默肃穆,月白袍角在秋风里翻飞,面朝荷塘而站。

  荷塘东侧,众多小厮正在忙碌搬运泥土,卖力填塘,一辆辆推车,车轮辘辘,泥土不停洒落,污了沿途鹅卵石小径,突兀嘈杂,打破了后园本有的安宁。

  “殿下,”管事躬身禀告:“宋大夫来了。”

  瑞王身形一动,点了点头,仍注视晚荷盛开的池塘。

  罢了,来都来了,就当探病。宋慎压下气闷感,踱了过去,“草民宋慎,见过殿下。”

  “无需多礼。”

  宋慎近前,也站在池边,扫视大片荷花,迅速猜到填塘的缘故,正色问:“昨晚休息得怎么样?胸口感觉如何?”

  瑞王回神,目光从荷塘移向大夫,唇从发病时的紫色变为无血色,郁郁冷清,脸庞仿佛玉雕而成,“睡得还算安稳,但仍是胸闷气短。”

  “病去如抽丝,急不得,按时服药,按方调养,会慢慢好转的。”身为大夫,宋慎免不了宽慰病人一番,却暗忖:心疾无法治愈,胸闷气短难以避免,能活着就不错了,我只能尽力设法缓解你的痛苦。

  荷花荷叶,触景伤情。瑞王袍袖里的手握拳,思绪无法平静,缓缓问:“这些荷花,你知道是什么品种吗?”  

  宋慎漫不经心答:“玉蝶、黄菲、小红台,以及几样混株,品种太杂。”

  “没错。”瑞王颇为意外,“看你对青花古瓷兴趣缺缺,本王还以为你不懂风雅。”

  “草民确实不懂风雅。”

  宋慎坦荡荡,“荷花挺好看,也挺清香,但对我而言,远远不如荷叶粉蒸肉和藕粉桂花糕,美味食物更迷人!”

  “……”沉浸在悲伤缅怀中的瑞王被噎了一下,“那你为什么能一眼分辨品种?”

  “它是药材啊,全身均可入药,医者必须熟悉,小时候答错一句,就要被师父责罚。”宋慎莞尔,“有次挨打之后,师父做了荷叶粉蒸肉,师姐做了藕粉桂花糕,合力哄我高兴,我一下就气消了。”

  瑞王颔首,“原来如此。听起来,你幼时经常被师父打骂?”

  宋慎大大咧咧,“家师信奉‘玉不琢不成器’,生怕徒弟砸了师门招牌,所以一向管教严格。”

  瑞王打量没个稳重劲儿的大夫,“你师父做得很对。”倘若长辈溺爱纵容,估计你今日更不稳重。

  宋慎听出了弦外之音,一笑置之。

  “其实,这池塘里,原本只有一种荷花。”忆起胞妹,瑞王不无悲伤,“余下几种,全是大公主从御花园和兄弟府邸搜集的,托我养着,约定等她出嫁之后,再移植到驸马府。孰料,她竟突遭不测——”瑞王顿了顿,语气沉痛,“溺亡于御花园荷塘,凭我对妹妹的了解,遇害之后,她肯定不喜欢荷花了。”

  “为了避免她魂魄回来探望兄长时害怕,索性把池塘填了。”

  宋慎大概知晓公主死因,不便多言,安慰道:“节哀。填了也好,避免触景伤情。”他岔开话题,“不知殿下今天召见草民,有何吩咐?”

  瑞王瞥了大夫一眼,大有“你还好意思问”的架势。

  宋慎纳闷思考,“莫非草民做错了什么?请殿下明示。”

  “《渡亡经》和纸鹤。”

  瑞王转身,离开荷塘,走向不远处的亭子,淡淡问:“你曾答应‘尽快’,结果拖到今天,两样东西皆无消息,恐怕被忘到九霄云外了吧?”

  “哦!”

  啧,能全怪我吗?你也有错,威胁我,逼我弄药,东奔西走,顾此失彼。

  宋慎恍然一拍额头,不愿食言,歉意道:“这几天忙忙碌碌,不小心忘了,多谢殿下提醒,草民回去就准备,下次请脉时,一定带来!”

  “干脆现在就办,免得回头你又忘了。”

  “现在?”宋慎皱了皱眉。

  “怎么?你想反悔?”

  宋慎不假思索地摇头,“不是,但——”

  “这就好。”瑞王背着手,威严走进凉亭。

  宋慎又是一阵气闷,耐着性子跟随。

  亭内设有矮榻、瑶琴以及一副桌椅,角落瓶中插着鲜花,陈设雅致。

  桌上放着一刀宣纸,墨已磨好,砚台旁边有裁纸的剪刀。

  丫鬟奉上清茶与糕点,几名带刀侍卫在亭外候命。

  宋慎抱着手臂,叹了口气,一撩袍摆落座,“行,这就给您办!”

  瑞王满意颔首,坐在了宽大书桌的对面。

  “我先折一只纸鹤,您看着,待会儿自己试试。”宋慎惯常穿着玄色武袍,竹纹箭袖,英气勃勃。他取了张宣纸,屈指“啪嗒~”一弹,招呼道:“看仔细了!”

  妹妹横死,兄长尚未替她讨回公道,瑞王愤怒自责之余,十分重视其亡魂坐骑,目不转睛地观察:

  “首先,把白纸裁成方形。”

  宋慎自幼学医习武,手指极灵活,剪刀“咔咔~”两下,边折边说:“然后,横、竖、对角,各折一次,接着这样叠……反面同样……捏个脑袋。”

  “最后,掰一下,喏,俩翅膀,好了!”

  眨眼功夫,宋慎便折好一只,递给对方,“简单吧?”

  瑞王接过,有些楞,翻来覆去地看,“这……” 

  宋老师手一挥,“自个儿琢磨琢磨!我默一份南境《渡亡经》出来。”语毕,他提笔蘸墨,闭目静了静心,随即开始默写,字迹遒劲,力透纸背,透着锋芒与洒脱,自成风骨。

  学生见状,咽下一句“我没看清楚”,琢磨片刻后,放下纸鹤,拿起宣纸与剪刀,慢吞吞裁纸,凭着记忆摸索。

  隔着栏杆,侍卫们悄悄探头,好奇观看。

  亭中良久无人说话,只闻书写与折纸的动静。

  家乡的《渡亡经》,宋慎滚瓜烂熟,奋笔疾书,余光朝对面飘去:病弱学生低着头,十指白皙修长,默默折腾,总是错在同一处。

  错了。

  又错了。

  啧,没用过剪刀吗?

  真笨。老师暗中摇头。    

  将近两刻钟,宋慎搁笔,用镇纸把经文晾在一边,让秋风吹干墨迹,又利索裁了张白纸,“我再折一次,殿下再看一遍。”

  瑞王循声抬头,再度定睛观察:

  “首先,在方形白纸上折出‘米’字痕。”宋慎放慢了动作,每折好一处,均亮给学生看,耐心教导。

  瑞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天文地理亦有所涉猎,却从未玩过折纸。他屏息凝神,认真模仿,一时间却不得要领。

  宋慎急于离开,俊朗眉梢挑了挑,忍不住出手纠正:“短了,脖子得长点儿,不然不像鹤。”

  食指被老师一拨,瑞王一怔,旋即从善如流,照办。

  不料,下一瞬,瑞王突然被轻轻一拽,尚不及反应,手腕就被对方捏住了!

  “你——”瑞王下意识缩手,意欲挣脱。

  亭外猛地响起利剑出鞘声,侍卫喝问:“宋大夫,住手!你干什么呢?”

  宋慎镇定扭头,满脸无辜,“把脉!我是大夫,殿下是病人,难道不能把脉吗?”

  “能,当然能。”侍卫们讪讪的,收剑并后退。

  “来了王府,没有不把脉的理。”宋慎尽职尽责,半眯着眼睛,严肃号脉。

  隔着桌子,两人面对面。

  瑞王的手腕被摁在宣纸上,身体被迫略往前倾,靠近了,明显发现:秋阳斜照入亭,给大夫的栗色头发染了一层淡淡金光。

  浓密粗硬的栗色发丝,看着看着,瑞王莫名涌出一股……想摸一摸的冲动。

  宋慎专注号脉,并未留意病人眼神,少顷,收手,叮嘱道:“病情并无变化,按照我上次开的方子服药即可。”

  瑞王点了点头。

  “接着折吧。”

  瑞王又点了点头,食指蹭了蹭拇指,觉得指腹有点痒。

  半晌,学生终于折出一只纸鹤,吁了口气,与老师的两只并排:

  老师折的,鹤姿舒展,体态优美;

  学生折的,翅短肚胖,体态臃肿;

  高下立见。

  瑞王别开脸,拿起经文,审视数息,诧异夸道:“你的字写得不错。”

  “过奖过奖。”

  宋慎站起,看了看天色,提出告辞:“实不相瞒,草民急着办几件要事,如果殿下没有其它吩咐,草民先告辞了,改日再来请安。”

  “什么事?”

  “私事。”

  瑞王欲言又止,平静道:“去吧。”

  “告辞!”宋慎一则想抓镇千保,二则担心师姐,大踏步离去,须臾,背影消失在假山后。

  瑞王独坐亭中,左手托着经文,右手托着纸鹤,若有所思。

  顷刻后,他低声吩咐:“盯紧了,镇千保一露面,就悄悄抓回来,切莫声张。”

  “是!”亲信侍卫领命,暗中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猎物现身。

  一晃眼·九月底

  清晨,秋风瑟瑟。

  宋慎心情甚好,亲自赶着一辆马车,前往刑部大牢,接师姐出狱。

  “她住竹苑厢房。”宋慎严肃嘱咐:“未经我允许,平日不准外出!省得她又犯蠢惹祸。”

  “她在牢里吃了不少苦头,病还没好,得挑俩婆子照顾着。”

  “清哥,我不在家的时候,烦你多费心,该管就管,千万不要任由她胡闹。”

  ……

  周彦清掀开车帘,“行了行了,知道了!以前真没发现,你竟能这么啰嗦。”

  “有什么办法呢?”宋慎苦恼叹气,“我师姐脑子笨,不得不严加照看。”

  “哎哟,你如此关切夏莉,我怎么敢管她?没得落个里外不是人。”周彦清含笑,内心却实在高兴不起来,暗忖:十几年间,我兄弟二人相依为命,过得好好儿的,夏莉忽然冒出来,把我们的日子搅得乱糟糟……真烦!

  宋慎鞭子一甩,催马小跑,郑重表明:“清哥放心,师姐若是犯错却不肯改,无需你出手,我亲自惩罚她!”

  “从今往后,咱们仨便是一家人了,你凶巴巴作甚?”周彦清见对方无袒护之意,心中稍舒坦,“快赶车,别叫师姐久等。”

  宋慎愉快一笑,“驾!”

  然而,当他们抵达刑部大牢时,牢头却告知:“夏莉啊,她已经出狱了。”

  “什么?”

  宋慎惊讶茫然,“什么时候的事儿?”

  “半个时辰之前。”

  宋慎眉头紧皱,“按律规矩,有批文才能放人,批文在我手里,谁能接她出狱?”

第9章 折鹤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佞宠最新完结+番外章节

正文卷

佞宠最新完结+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