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XXXXVI.

  「众神分列两侧,从太阳的门里走来一个人。尚未坚实的大地随着他的步履而铺延,山峦如刚刚被翻开的书籍,荒海也未曾见过飞鸟的两翼。

  众神问他,对这个新世界可曾满意?

  那人答曰:造主啊,我请求你们——既已将我创造,便不要再造第二个,因我必会杀灭他,我不愿为最初的恶。

  众神未尝相信,造了更多的人放在地上。于是世上便有了死与奴役,战争与罪。

  故而,那人来到三位真理女神的膝前,哭求道:我的主,为何不听从我的谏言?而今我已招致我兄弟的死,罪的尽头又远不能见!

  持剑的女神面朝南方,说道:不知,我只司管愚昧与聪颖带来的毁灭;

  持书的女神面朝北方,说道:不晓,我只司管纯粹的知识暨智慧;

  两手空空的女神面朝他,说道:可怜的人啊,我也无能为力,只有将你的右眼刺瞎,从今往后,你左眼看到的是昏昧无度的当下,右眼则看到一切苦厄的终焉。

  于是那最初的诞生者又回到人类中间,仅存的左眼向着大地哭泣。」

  汪洋之声如回旋的歌,他从梦中之梦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寂寥的海岸。

  他起身,望向意欲沉沦的红日,大海暗红如酒。星斗悬挂在天垂却毫不闪烁,如静止的贴画。身后是黄沙满布的荒草地,突兀的巉岩与矮丘。

  他觉得这一切都有种不对劲的东西,安静得过于虚幻,因为除了浪涛与旷野的风,再没有别的声响。既没有鸥鸟的鸣叫,也无半缕人烟。这像是一个过于纯然的世界,古老到能够记忆的万物还未降生。

  沿海岸往南走,他两手空空,衣兜里也别无长物,最重要的是他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

  他仍能够记住一个名字,只不过那不属于他。他猜想这几个音节的组合非常重要,便反复默念了几次,确保自己不会遗漏。

  阒静而漫长的海岸线,只有一个渺小的身影在缓慢地移动。

  落日不曾下沉,星辰亦不上升,这仿佛是一个凝固在透明胶质中的黄昏。天地间徒然地放散着光,黑夜被永久地悬置,而将逝的白昼则动弹不得。

  唯有风与海洋,仍享有无尽的变幻。

  他向着一座悬崖上行,崖顶似立着一个人,亦或是一座高塔。当他终于登上崖顶,才发现那青年早已等待着他。

  青年与他有着相同的面孔,金发,却是一双翠绿色的眼瞳。他本能地知晓,这个人只是借助他的形体来显现,除了这双祖母绿般的眼睛,其他皆是幻象。

  翠眼的青年饶有兴致般端详着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清的微笑。这种笑容是极难把握的,它会让观者在瞬间产生自己被微笑者深切地理解的错觉,但即刻又将陷入一种无名的困惑。因为你不能确定当他这样笑看着你时,是否将你视为与走兽飞禽都不同的“人”,还是说他也会将这欣喜毫无分别地投向蝼蚁或者死亡本身。

  在这无法确定情感的目光中,他失去了语言。不过他明白,要与这翠眼的青年沟通,根本不需要人类所约定的发音及其起所指的意义。

  翠眼的青年捧起他的右手,仿佛是轻柔地捧着一把盐。很奇怪,当被那手触碰,他是没有感觉的,既不冰凉也不温热。

  翠眼的青年帮他褪下右手那枚尖晶石银戒,重新将它戴在他的左手食指。他不明白这其中有何意味,将询问的目光投向翠眼的青年。

  可是青年仍然只是微笑,尔后缓慢地举起右臂指向天空。

  他仰头,认知中的天空竟已不再,目所能及——皆是倒悬的海洋!灰楚的海面无限延展,那些絮状的白色螺旋不知是风暴或是洋流,天空似乎被压缩为仅仅是介于两片海的镜像之间。他猛然记起,自己曾在另一个梦中见过这景象,而且见过“那个人”……他的胸膛之中,仍保有那个人的名字。

  因此他对翠眼的青年开了口,说出那个人的名。

  青年笑着阖上双眼。

  远远地,他看到一个小小的黑点自倒悬之海的边界飞来,像海鸥。那黑点渐渐地扩大,仍是飞鸟的形状,只是它在闪光,反射着来自下界之海的夕阳的光芒,如一粒纯正的红宝石。而那红色的反光亦远远地投在倒悬之海的银涛上。可是它不断地涨大,以至于后来大得瘆人,就算它离悬崖还有很远的距离,那峰峦般的身躯也已经将其后的落日彻底遮挡。

  他看到了,真真切切地在梦中看到了。

  那是龙,一条活生生的红龙。

  金属刃般的巨翼,有如海盐的两个体系。长如街道的尾巴,传说中足以使得湖水冻结。那龙是听从翠眼青年的呼唤而来,它的身躯足足有山崖的大半高,因此只能四爪攀附于崖壁之上,使得上身能够露出。

  明知是在梦中,见到这遮天蔽日的幻想中的生灵时,他还是激动得无法言喻。红龙的投下的巨大影子,几乎延及山腰,当它偶尔鼓动膜翼,山林便像被风吹偃的野草。那龙没有吐息或是吼叫,但他已经感觉到了,龙炎在他的血液中炽热。面临这近乎恐怖的力量,他甚至把恐惧都遗忘了,唯一的想法便是目不转睛地去注视,去崇敬。

  红龙弯下长颈,以脑袋亲近翠眼的青年,像亲密的伙伴一般。

  龙的右眼是瞎的,只有一道疤痕,无法睁开。

  翠眼的青年敛起笑颜,神色严肃地转过头去,然后又重新恢复了微笑,走向他。青年在他耳边低语,将他的名字告知。

  那龙忽然发出通天彻地的吼叫,怒而振翼,飞向倒悬之海。

  “等等!”

  得知了自己的名字,他便醒了。

  尼尔猛地向上伸手,却抓了个空。他剧烈地喘息,一碗沁凉的水被递到唇边,他就发狂地喝。嘴里药汁的苦味被冲淡,尼尔呛得咳嗽了好一会儿。

  他发现自己是躺在狄恩里安人的帐篷里,众人已经散去,只有老妇人、罗格和首领陪伴在他身边。

  “我、我睡了多久?”尼尔慌忙地起身。

  “两碗酒的时间。”老妇人说。

  罗格补充道:“可能有二十分钟吧。”

  尼尔稍微安心,他抬手撑住前额,却发现那枚尖晶石戒指已经被戴在了左手食指,之前明明是戴在右手的。尼尔不由地触碰那银戒,同时意外地发现左臂的疼痛现在已大大地舒缓,他卷起袖子,手臂内侧链咒的灼痕也明显淡了不少。

  “你这枚戒指很珍贵,要收好。”老妇人在戒面上做了一个拢起的手势,尖晶石中就亮起一阵澄澈的红光,之后又黯淡消失。老妇人接着问:“如何?你看到了什么,尼尔?伯恩哈德?”

  尼尔怔怔地愣了一会儿,说道:“我看到了龙,还有一个……男人。”

  “你沉睡时,我一直吟唱古老的伊巴涅创世歌,它讲述人类与恶的开端,以及终焉。每当狄恩里西男孩要面临成年礼的考验时,我们就唱这歌。说说看,你觉得你的梦有什么意义吗,孩子?”老妇人为尼尔的左臂涂抹着药膏。

  尼尔微微眯起双眼,像是要透过周围真实的场景中去看那幻梦。

  “我觉得那个人已经告诉我了,”尼尔絮语道,“他告诉我——‘红龙,是唯一能够往来于两个世界的存在’。”

  老妇人缄默地为他涂药,许久才说起:“我从火里看到了,有个西比尔人在追踪你,他快要找到你了。”

  尼尔闭上眼,好像这是个极难完成的动作一般。最终他轻声说:“那么请您帮帮我,让他没法循着我的气味找来……”

  老妇人不再发问,只是为尼尔和驼背罗格都涂抹某种草药的汁液。这种刺鼻的味道正是源于尼尔初次遇到狄恩里安人时,古兰尔往他领口里塞的那种草。

  休整了片刻,尼尔果然觉得浑身舒坦了许多,力气也回来了。老妇人与首领,还有几个汉子为他们送别。

  “我指给你的那位萨拉德的子孙已经快到命定的寿数,它名叫迦拉,是拿笃所生。当我祖父的祖父护牧它回北方时,它就早已是老者了。它的位置,贾哈会领你前往。说不定它也在等你。”

  尼尔颔首,表示一种郑重的情绪。首领亲自将剑归还于尼尔。

  老妇人略微抽出尼尔的剑,又收起。她问道:“你的剑何以在巴尔德山的法术护墙内也能拔出?是学院哪位大学者给了你特许么?”

  尼尔沉思片刻,说了实话:“是可敬的伊西斯博士。”

  巫师长叹一声,说道:“是吗……看来她也做了自己的选择。”

  在策马离开之际,尼尔脑海里一直想着之前与伊西斯博士告别的情景。

  那时他刚和古兰尔商量好对策,古兰尔要求同往,被他谢绝了,因为中了迷药的小姑娘夏亚还需要人照顾。

  古兰尔送他走出牧人小屋,他们发现伊西斯博士竟然已经立于学院的白石阶上。她轻捧着一只被雨打湿的纸蝴蝶,正是尼尔曾给她的那个,纸蝴蝶放射出翠绿的光。看来她就是依此施展了寻人法术,找到了尼尔。

  西比尔妇人的银发在雨夜微微发亮,晕着一层薄光。她一步步走下石阶,向着碧眼的青年走来。这场景让尼尔想到了他们在真理女神殿的偶遇。

  伊西斯瞥见尼尔手腕出露出的符文,猜到了青年的意图。她看了一眼古兰尔,目光中却并无责备。

  正如那时一样,尼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仍是学者先开的口。

  “你真的不肯停手?”伊西斯轻声道,其间饱含苦楚,如同蛛丝负载着石块。

  尼尔不作答。

  伊西斯阖上双目,左手伸向尼尔的剑,吟唱了一句咒言。剑变得轻巧,尼尔惊奇地伸手拔剑,竟然能够出鞘了。而且剑刃上似乎被附着了魔法,能感觉到有微弱的风包裹着剑刃在流转。

  “你还有别的方式纪念他……你可以……作为他的生命继续活下去。”女人忍不住说道。

  尼尔摇头:“不,他就是生命。”

  语毕,青年收起剑披上斗篷,永远地离开了。

  只留下在此瞻望的母亲,将脸埋于双手,仿佛刚才的对话是来自她死去的孩子。

第46章 XXXXV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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