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没有人回答。大家还都糊里糊涂,连里面两个人要干什么都不清楚。只有白新茶对着他点点头。许留君回以微笑。

  “我们开始吧。”杨正则说。

  许留君深吸一口气,站到他对面去。两人双掌相对,盘腿闭目而坐,显得气氛紧张,众人皆静默不语。起初还没有任何动静,没过多久,只见许留君周身逐渐有越来越多的“红线”围绕。这些线仿佛有生命般,不停地跃动和舞蹈,在白雪映衬下反射出耀眼而诡异的光。

  “怎么回事?!”一名弟子惊声叫道。

  白新茶却才知道,《剔魔》的“剔”字究竟为何意。炎鸟的碎片本为魔气,缠绕于留君师弟五脏六腑。如今再想清除,就如同将肉从骨头上一丝一缕地剥离,是精细又费力的事。

  “红线”还在不停从许留君身体中窜出,扭动得愈加疯狂,不愿离开他的身体。可奇怪的是,似乎有种强大的力量,硬拉着它们向杨正则那边涌去。

  白新茶皱起眉头,正纳闷之际,只听许留君慌忙叫道:“快停下!杨掌门,这根本不是要剔除碎片,而是要把碎片引入你自己体内!”

  Part 79

  白新茶眼前一黑,双膝差点软倒。

  “新茶,不要分心!”杨正则喊。“留君,听我说。这件事都是我的责任,我要弥补自己的过错!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

  “你又骗人!不可以,不可以,快停下!”许留君带着哭腔。

  “不要乱动!剔魔是不可逆的,一旦被扰动,不仅无法剔除碎片,我也会没命的!你想我没命么?”

  “什么!新茶,师父说什么?”叶远只听到“没命”两个字,惊呆了。其他人也慌乱起来,结界开始波动。

  “都镇定!”杨正则道,“保证结界的安全!”

  众人强行定神,修补结界的漏洞,使它再次稳定下来。此时杨正则和许留君两个人已经被红线完全包裹住,看不见了。阵阵炽烈的热浪袭来,几乎将他们的手灼伤。

  “师父……”白新茶含着眼泪叫道。

  然而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半空中传来异响,抬头看时,一只赤色九头鸟盘旋过他们头顶,煽动着巨大的羽翼,九只头同时发出长啸。

  “是鬼车鸟!”柳临风道,“大家小心!”他没法抽身,只好一手控制结界,一手捏起剑诀。另外几人依样效仿,八柄剑嗖嗖射向空中,每把剑负责一个头,和鬼车鸟缠斗起来。

  白新茶忧心地看向空中,祈求能拖住一些时间。可是就算八只剑全都派上用场,它还多出来一个头,猛地向结界上方吐出熊熊火焰。白新茶感觉身体被一股力量骤然弹开,狠狠摔在雪地上。其他七个人也是如此,结界应声碎裂。

  “杨掌门,怎么办?!”

  “先不要管结界!”杨正则在红光里说,“拖住它,不要让它靠近!”

  众人连忙定神御剑。鬼车鸟在猛烈的攻势下有所收敛,一边躲避着刺来的剑,一边急促而高亢地鸣叫,紧接着就听见同样的声音在远处回应——

  另一只鬼车鸟!

  “谁能撤下来,去对付那只!”柳临风大喊。他的剑正和最中间的头打得难舍难分,根本没法撤离。苏灵和秋筠试着让剑掉头,九头鸟却得着机会,喷出烈火。她们的剑成了两团火球,逐渐融化,掉落在雪中。

  “啊,我的剑!”苏灵惊慌失措。

  原来第一只鬼车鸟意图引开他们,第二只的目标才是结界中的炎鸟碎片,他们还是败在没有实战经验,以为处处都是交流赛。

  “还有谁!”柳临风的声音都变了。另外三个少阳弟子此时调转剑身,冲向新来的鬼车鸟。但为时已晚,它早就到达了那片空地,庞大的身躯朝杨正则和许留君二人撞去。

  只一下,红光顿时熄灭了。鬼车鸟昂起头颅,发起最后的总攻。

  Part 80

  “不要!师父——”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光忽而从他身侧闪过,伴着轰隆一声,鬼车鸟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就化为灰烬。卷起的雪渣疯狂甩在白新茶脸上,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向后倒去,却被一只手扶住了。

  “啊!师父!”柳临风喜道。

  白新茶猛地回头。谢为安站在他身后,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讨人喜欢过。

  空中的鬼车鸟见同伴死了,长啸一声,向谢为安飞扑过来。谢为安面不改色,又一道金光一闪,这回威力更大,前一只好歹留下点灰烬,这一只连渣都不剩,直接化作青烟被风吹散。

  最大的救星来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白新茶跌跌撞撞跑过去,心里乱糟糟的,叶远跟在他身后。杨正则和许留君都倒在地上,那些红线重新缠绕在许留君的周围,变得越来越短,钻回他的体内。谢为安抢先一步,攥住他的手腕,压制下炎鸟的魔性。

  白新茶和叶远扶起杨正则,他的气息已经很微弱,挣扎道:“小远,新茶,不管怎么样,你们四个,都是我最好的弟子。要好好照顾师弟,明白么?”

  叶远其实听不到杨正则说了什么,只是掉眼泪。白新茶无法相信,师父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会?师父怎么会和死扯上关系?

  “师父,师父!谢掌门会治好你的,不会有事的!”

  提到谢为安,杨正则的眼睛有了些光亮:“师兄……”

  “我在。”谢为安不知什么时候半跪在他身边。

  “我没有,没有告诉你到,梨花谷来。唉,终究还是,失败了。我这辈子,一步走错,步步都错。我对不起阿茗,对不起留君……”

  “是我对不起你们。”谢为安的声音依旧平静,低得几乎听不清。

  杨正则动动嘴角,笑了一下:“我从来都,没怪过你,我知道,你也很苦。我走啦,你好好儿的,别再……”他突然长长地吐了口气,头歪到了一边。

  “师父!”叶远撕心裂肺地喊。

  白新茶的脑袋里突然“嗡”地一下。他听见自己颤抖着说:“谢掌门,你快想办法救救师父!”

  谢为安的声音模糊地传来,像隔着一层水:“没有办法。剔魔是不可逆的,他……”

  “不用你说!”白新茶嘶吼,“都是你!师父才会……”

  “师兄!”绝望的喊声刺破水面,白新茶收了声,心里又是剧烈地一痛——是师娘。

  适才喊的那一声似乎耗尽了陶梧茗所有的情绪。她一步步走过来,接过杨正则的身体,一滴泪都没有流,平静地让人害怕。

  “阿茗。”谢为安低声说。

  “走开。”师娘冷冷地回答。叶远哭道:“师娘……”

  “别叫我师娘。”

  她悲伤至极,似乎已经精神错乱,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柔。白新茶更加茫然而无助。

  “师娘你怎么了……”

  “我说了别这么叫我!”陶梧茗扯了扯嘴角,竟是讥讽地笑了:“你有一次听过,他在你们面前称我为‘你们师娘’么?”

  寒潭

  Part 81

  好像从来都没有过。白新茶在混沌的思绪中勉强回忆,似乎师父提起师娘,从来都是“阿茗”、“阿茗”地叫。听了这么些年,他们早都习惯了,从未感到奇怪。他瞪大一双眼,呆滞地看着陶梧茗。

  陶梧茗见他这样,反而笑了:“傻孩子,我们从不是夫妻,我只是他的师妹啊。”

  “不会的……我们一直叫你师娘,师父也从来没有否认……”

  “正则他怕我难过,自然不会否认。”陶梧茗慢慢地说。“爱而不得这件事,他和我一样清楚,反倒成了知己了。唉,只要能陪着他,又有什么要紧?可他早就做好了代替许留君进入寒潭的准备,一点机会都没有给我。”

  “每次你们喊我师娘,我有多开心呐,现在想想,无非是自欺欺人罢啦——骗自己说,多付出一点,他就会多感动一点;多在他身边一刻,他就会多爱我一分。呵,我叫你们不要有执念,自己又何尝不是痴人?哈哈,哈哈哈!到头来,他还是想着你!”

  白新茶顺着陶梧茗的目光看去,谢为安冷着没表情的一张脸,和她对视。李飞舟和赵青站在更远的地方,一个抹着泪,一个垂着头。

  “知道么?藏书阁到现在还留着你的符咒笔记。”陶梧茗说。

  “对不起。”谢为安说。他好像失去了语言能力,除了这三个字再也说不出别的。

  白新茶吃了一惊,随即恍然大悟。师父所做的事情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疑惑虽然打消了,但巨大的信息量还是令他难以置信。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这话还是和许留君说吧。”陶梧茗叹口气,“算啦,我太累了。为安师兄,正则的四个弟子就拜托给你了。他们都是个顶个的好孩子,绝不比少阳派弟子差。小远,新茶,你们好好照顾师弟,要听谢掌门的话……”

  “阿茗,别做傻事!”谢为安忙上前,却被无形的结界弹了回来,想破解已经来不及。叶远和白新茶也被挡住,陶梧茗微笑着看向他俩。

  “别哭啦,再叫我一声师娘吧。”

  “师娘!”白新茶哭道,“你永远是我们的师娘!”

  陶梧茗满足地笑了。她低下头,带着十年来一贯的温柔轻声说:“正则,你去游历四方,我和你一起;你下决心被寒潭冰封,我也和你一起;现在我怎么会没有勇气不和你一起呢?山高水远,我总是陪着你的。”

  他们的身体愈来愈模糊,最后变得完全透明,消失在结界里。

  “师娘!”叶远哭着大喊,“师娘,你去哪里啊?”

  空旷的梨花谷寂静无声。半晌,谢为安道:“灰飞烟灭。”

  “什么?”白新茶背对着他,木讷地问。

  “灰飞烟灭。”谢为安重复道,“她什么都不肯留下。”

  白新茶呆呆转过身,隔着眼里的泪水,看见许留君跪在地上。

  “师父,”他轻轻说,“我和你回稻城。”

  他的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死灰般的绝望和木然。

  “不行,不行!”没等谢为安回答,白新茶失控地跑过去,挡在许留君前面。变故发生得太快,他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师父死了,师娘也死了,不能再失去留君师弟!

  “谢掌门,求你再想想办法,留君师弟他才二十三岁!”

  谢为安冷冰冰地看着他。白新茶又转头求助于李飞舟和赵青,像是要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李掌门,赵掌门,求求你们救救他!”

  然而两位掌门也只是摇头。

  白新茶只一转念,又道:“我可以代替他!”

  许留君听到这话,浑身突然一战。感动使他又活了过来,仿佛溺水窒息的人重新得到空气。

  “新茶师兄。”白新茶听到他说,“我害了太多人,不应该再活下去了。”

  白新茶却已经语无伦次:“不可以,留君,你不要死!我……对不起!对不起,我救不了你!”他的嗓子哽咽得厉害,几乎发不出声音,眼泪一个劲儿地掉。

  许留君只是看着他,和白新茶第一次见到他一样,和他们每次对视一样,平静而又充满悲伤地看着他。然后他笑了一下,如同一声叹息,伸手去抹白新茶的泪。他的手指可真冷,冷过梨花谷的冰雪。指尖和面颊接触的那一刻,泪水冻结起来,细微地刺痛。

  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

  白新茶感到他的手突然一僵,随即痛苦抓住自己的胸口。炎鸟的碎片感知到许留君求生意志的丧失,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沉入寒潭,于是不顾一切地冲破封印。

  “留君!”他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许留君的眼睛,曾经清清亮亮,盛着叮咚泉水的眼睛,再一次红得能滴出血。他的额头和脖颈也显出一道道血红的裂纹,在苍白的皮肤上蔓延开。就在接触到他的刹那,许留君发出一声惨叫。白新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弹开,在空中飞了好远,然后重重摔在地上。

  “留君……”

  他头痛欲裂,谢为安的喊声隐隐约约传来:“封印又裂开了,你们先走!李掌门,赵掌门,我们三个……”

  后面的话白新茶没听到。黑暗笼罩了他,这次再也没有漫天繁星。

  Part 82

  白新茶惊醒的时候,叶远、岳云和肖震正排成一排在他床边,担忧地望着他。

  “啊,二师兄你醒了!”岳云道。他和肖震的眼睛肿的像桃子,看见白新茶醒了,又开始呜呜哭起来。

  “二师兄,大师兄说师父和师娘都死了!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叶远除了杨正则和陶梧茗的死,对事情的发展一无所知,说不出个所以然。但白新茶并没空解释,抓住叶远的胳膊问:“留君呢?”

  叶远凝重道:“在,在寒潭。他们刚把他带过去……”

  话音未落,白新茶已经跳下地,抽出岳云背后的剑,跑出稻海阁,御剑飞向寒潭。身后传来三人的喊声,他也充耳不闻。恐惧和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在心上烧灼出窟窿。

  越靠近寒潭,寒气就越重,白新茶没有披外衣,冷得直打颤。寒潭的结界已经解除,第一次展示出它的全貌来。从近处看,寒潭的两头显得更尖,如同一弯新月,潭水将每一丝云都倒映在里面。许留君就站在水边,谢为安在他身后,李飞舟、赵青等一众掌门,还有少阳派的几个弟子在旁边垂手而立。白新茶从剑上跳下来,踉跄着跑向潭边。

  “留君!”

  许留君转过身,染血的长衫已经换过了,脸也擦得干干净净,比他们初见时更加苍白,见到白新茶,先是讶异,而后轻轻笑了:“新茶师兄,你来送我了。真好。”

  他往前迈出一步,似乎是想迎接,微小的动作却触发了谢为安布下的防护机制,一柄剑立刻从虚空中变成实体,直指他的咽喉,逼着他退后。

  白新茶更加心痛。他离他们越来越近。谢为安命令道:“临风,拦住他!”

  白新茶只觉得脚下一绊,摔倒在地。他挣扎着爬起,却被柳临风的符咒定住,只能跪在地上,出离的愤怒涌上心头:“柳临风,你放开我!谢为安,留君他是无辜的!要不是你一次次在他身上做试验,封印怎么会这么快就裂开?要不是时间不够用,师父又怎么会贸然犯险!都是你害了他,害了师父!”

  随后赶来的叶远、岳云和肖震听到这话,惊呆了。

  谢为安看都没看他们,道:“我会赎罪的,但不是现在。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那留君怎么办?你连自己的弟子都救不了,还要做什么事!”

  谢为安不吭声,拿着剑的手微微颤抖。

  “新茶师兄,”许留君打断沉默。在最后的时刻,他反而更加平静,好像只是要出趟远门,去陌生的地方。

  “这是我的宿命。”

  Part 83

  李飞舟发出一声大的啜泣。赵青直摇头,悄声嘀咕:“可惜,可惜!”可他们对于许留君的宿命亦无计可施。一切事情一旦用宿命来解释,便似乎无法反驳。白新茶尝试着用力挣脱符咒,却一次次被拉扯回原地,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到。他突然无比痛恨“宿命”,这两个从前被他用作破罐子破摔挡箭牌的字,连带着痛恨起不学无术、如今无能为力的自己。

  “师父,多谢您的教导之恩。”许留君说。

  谢为安纵使再冷漠,面对许留君时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愧疚。

  “留君,始终是我对你不住。”他低声道。

  许留君没有很轻易地说原谅师父,也没有说不原谅,原谅或者不原谅都太过困难,只好选择无言,况且他都还没有原谅自己。他只是突然很想任性一次。

  “新茶师兄。”

  “啊?”白新茶下意识地回应。

  许留君犹豫了一下:“你再抱抱我好不好?”

  “好,好!”白新茶连声答应,极力地伸出双臂。柳临风则听从谢为安的话,更加吃力地控制符咒定住他,这让他们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结下了梁子。

  许留君自嘲地叹气。封印裂了又补,补了又裂,到如今已是脆弱不已,任何热源都会激发碎片的能量,师父又怎能允许他接触一个活生生的人?可光是听白新茶说“好”,他都觉得满足,好像是做了一回放肆的小孩,大哭大闹,然后真的得到了那个期盼的拥抱,和贪恋的一点温暖,终于少了些遗憾。他毅然决然转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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