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就那么死了你有遗憾吗

  六个月后,S国。

  “如果就那么死了,你有遗憾的事吗?”

  吕文维从剧烈的耳鸣里逐渐恢复听觉,冰冷的四肢尚未来得及回温,恍惚间听到这样一句。

  她身旁是F国际台的摄影记者赵明伦,算是来S国后并肩战斗的同行。台湾男人,说话有股吕文维即便跟他成了朋友也难以接受的软糯口音。

  五分钟前,他们所在的酒店也就是新闻中心遭到突袭。她刚听到枪林弹雨的声音,条件反射般从床上弹起来,就听到外面疯狂的敲门声,“快出来,维维!”

  她一手捞起身旁的笔记本,没来得及穿鞋,两步跳到门口,一开门,赵明伦一把拉起她就跑。

  两个人奔在走道上,周围是从外边窗户里透进来的火光,酒店里一片嘈杂,混着枪声,几乎什么也听不清。

  他俩以各自最快的速度朝酒店外跑着,脑中来不及思考,等周遭逐渐静下来,才气喘吁吁地蹲下来。

  吕文维和赵明伦不约而同观察了下四周,他俩一路跑到离酒店不远的一处空旷地,夜色很沉,偶尔被各处的火光点亮。

  “找地方躲一下。”赵明伦看了吕文维一眼,“哝,那边。”

  他指了一处残垣,像是个倒了一半的院墙,两个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俯下身子,把自己弓成虾状朝那半边墙那转移。

  这一路十分艰辛,一来是两个人都没从前一天的巨大工作量里恢复,很疲累,二来是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新闻中心又是被什么力量袭击。

  吕文维随身物品就一台电脑,赵明伦则肩挎一台相机,两个人负重虽少,却都步履沉而慢,挪到那一块勉强算是遮掩的地方都已经是满头汗。

  就在吕文维和赵明伦刚刚沿着那崩裂的半墙瘫下来的一刻,一颗流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从吕文维的耳朵旁穿墙而过,和她的头发差了不到两三毫米。

  赵明伦亲眼目睹此景,当场僵住,他和吕文维近在咫尺,也堪堪和死亡失之交臂。

  “你你你……”赵明伦两手紧紧撑着墙,喉口好似被浓稠的药汁糊住一般,发出又涩又哑的声音,好一会,他才把后半句接上,“文维,你还好吗?”

  吕文维脑中一片空白。她知道自己刚刚死里逃生,差点就被子弹穿脑而过,但这一刻生理性地四肢冰凉,整个身体的血液似乎都堵在心脏。她狠狠皱了皱眉,摇了摇脑袋,本能地坐在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充满了烟尘味的空气,过了一分钟,她才找回清晰的活着的感觉。

  她终于又开始感到血液向四肢流动,干涸了的嗓子有了唾液。她咽了咽口水,朝赵明伦看过去,“我……我没事。”

  赵明伦长吁一口气,拍了拍心口,又伸过手去拍了拍吕文维的肩,“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吕文维艰难地抬起冰凉的手,和他的手相握。两个人久久不言,却都像在强忍情绪。

  暗夜被火光照亮的频率越来越高,爆炸声此起彼伏,吕文维的耳鸣又开始发作,头重脚轻的错觉令她泛起恶心感。

  一阵爆炸声后,四周恢复了平静。吕文维的耳鸣慢慢慢慢缓解下来,听到了赵明伦在她身旁问,“如果我们就这么死了,你这一生,有什么遗憾的事吗?”

  非常不合时宜的,吕文维的脑子里竟然冒出了六个月前,北京香格里拉酒店,那个小男生的影子。

  她默默地想,当时他都那样说了,没和他睡一觉,有点遗憾啊。

  赵明伦不知这位平常果敢的女同行此时脑子里是什么样的干柴烈火,他仰着头看着夜空,慨叹道,“如果就这样死了,我的遗憾就是不能看着我的孩子长大了。”

  吕文维拿自己刚刚那略微猥琐的念头和他一比,顿觉自己在生死边缘竟然第一个遗憾这种事,实在是脑子抽了风,可能是被刚才那刻子弹给吓傻了。

  “你孩子多大了?”吕文维问。

  在这种情况下,有个人陪着聊聊天是驱逐恐惧的唯一办法。他们是久经战场的老手,此时却仍然有人类本能的反应。

  “今年12。”赵明伦答道,“我第一次去战地做报道时,她刚刚出生。”

  吕文维第一次听他谈到孩子,顺着这话题道,“有孩子的我们领导都不建议来做战地新闻。”

  赵明伦叹了口气,“是。我这一回来,女儿也很担心。每天都等着我报平安。”

  吕文维点了点头。从前她父母也是一样。这一次有些不同的是,还有,还有那个人。

  “我第一次到战地采访时还年轻,年轻就气盛嘛。我以前在我们台是个边缘人,你懂不?嗨,你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肯定不懂。反正我就是那种不受同事待见的。我自尊心重,可是业务能力真的很差。那一次,台里没有人愿意去,只有我站出来了。”赵明伦叹了口气,“没有那一时冲动,也没有今天的我。”

  吕文维浅浅一笑,“我有一次看新闻,你们那的地铁里有只老鼠,结果所有人疯狂逃蹿,留了一地的鞋。”

  赵明伦大笑起来,“你们大陆人也有我特受不了的地方。你先别嘲笑我们。”

  吕文维冲他挤眼道,“彼此彼此。你接着说你的事。”

  “我当年第一次到战场,真挺怕死的。”赵明伦道,“心想赶紧干完活,我以后再也不来了。干啊!战场真的恐怖,比你去之前想的更恐怖一万倍。你懂的吧。”

  吕文维笑笑,“是。我懂。”

  “可是,从一个报道开始,我就变了。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那个我了。只要以后还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还会去。”赵明伦深深地看着眼前地上的一片碎石,“那个孩子的眼神,我一辈子忘不了。”

  在战场上,命运不会因为你是一个孩子而眷顾你。吕文维见过不下几十个被炮火摧残过的小小尸体,很明白亲眼看见受苦受难的孩子们是什么感受。

  赵明伦的故事还没开始讲,她就伸手紧紧抱了他一把,“我明白。我懂你。”

  “我……我那年本来已经准备回去。我们台对新闻的要求很低。有个人在现场做了报道已经算完成任务了。我收拾好了设备都准备上车走人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好像有人盯着我。转头一看是一个小女孩。”赵明伦淡淡地说,“真漂亮哪真漂亮。她的衣服又脏又黑,头发上全是尘土,可是还是漂亮,睫毛有我们黄种人两倍长,眼睛又大又深,里面好像装了一个星空。”

  吕文维沉默着,被小孩子乞求的眼神注视着是什么感觉,她也清楚不过。

  “是孤儿吗?”吕文维问。

  “当时他的父亲刚死。母亲还在。”赵明伦说,“她并不是想跟我走,她想问我要一点吃的。”

  吕文维点点头,“我也碰上过。我给了那孩子一颗糖,他露出了我见过这世上最开心的表情。”

  两个人都陷入沉默里。

  许久后,赵明伦说,“我们想做的不过是尽我们所能让战争早日结束。让每个孩子能尽量活着。”

  虽然在战争背后的力量面前,我们太过渺小而无力,但只要是个人,见过那样的眼神,不论如何没办法不出一分力。

  当年I战殉职的国际记者超过十人,记者站和新闻中心两遭炮轰,A国/军方遭到全球谴责后仅仅两句声明了事。开火原因被概括为“误伤”,但全球媒体都发出一致猜测,战地记者的报道令A军方信息封锁被破坏,所谓误伤实则威慑。

  “也许这是故技重施。”吕文维叹了一声,“那一次新闻中心被袭,我们被国内要求撤退。大部分记者没法一意孤行,都回去了。”

  赵明伦眯起眼,“你第一次看到孩子的尸体是什么感觉?”

  吕文维静静地倚靠在墙角,想了一会儿,“我记得我在拍照。一轮空袭炸了一个球场,死了十一个孩子。这个消息在记者群里炸开,所有记者都疯了一样往那跑,我也是。路上我们都不敢交流,没法想会看到什么样的场景。”

  赵明伦把脸埋入双手里,手肘撑在膝盖上,仿若感同身受。

  “可是到了那远远比我想象的更令人……”吕文维狠狠皱了皱眉,常年和文字打交道的她一时失去表述能力。

  “那一刻,我和你一样,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这个情景,注定一辈子在我脑中。”吕文维深吸口气,“我出奇的冷静,手里的相机端得很稳,一个个拍过去。我不知道你们的新闻教材和我们学的一不一样,新闻伦理上来说,这照片我们是不会出的。可我还是拍了很多很多张。我没有停下来,为这些孩子哭,或为人类感到悲哀。我当时只能做我还能做的事。”

  赵明伦沉默一阵,而后说,“那里有世上最美的孩子,也有世上最可怕的孩子。”

  吕文维知道他说的是那些被教导去当人|肉炸|弹的小孩,在I国,这样的孩子并不少见。他们的父母引以为豪。”

  “你还没有孩子,感触不会像我这样深。”赵明伦仰起头,一手揉了揉鼻梁骨,“我的孩子玩乐高的时候,他们在玩子弹,数着尸体学加法。为人父母的,没有人能看得下去。”

  吕文维无声地搓了一把眉心。在战争里,死亡可怕,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你没办法甚至没有理由阻止他们死亡。

  因为生不如死。

  他俩在一番交谈里逐渐平稳下来,四周爆炸声渐渐平息,赵明伦看了眼头发上沾满了尘土的吕文维,“回去吗?”

  吕文维一点头,“回。”

  两人刚站起身,一束灯光扫过,不远处有人用手电筒朝他们照过来。

  “Who’sthere?”

  这声音很熟,两人相视一眼,那是A国资深战地记者Robert,吕文维朝他挥挥手,“Lv and Zhao”

  Robert顺着声音而来,吕文维和赵明伦沿着那光束走过去。

  “hey,have some insides?”吕文维笑了笑,指着刚刚被枪林弹雨洗过的酒店,“your army did it?”

  Robert耸了耸肩,“I dont’t know……Maybe……”

  吕文维和他继续对话,赵明伦拿出相机拍了几张夜色里冒着几缕黑烟的酒店。

  “走,回酒店发稿去。Robert神一般的速度,都发了突发回国了。他打着手电筒在外面找人,不少人都回去了,我俩都算晚的了。”吕文维转头对赵明伦说,“我也要回去,我不信他们还能轰两次新闻中心。那掩饰都没法掩饰了。”

  赵明伦把相机放下来,“走。”

  他们俩和Robert一齐,在没有一点灯光的大半夜靠着手电筒的光亮,摸索回酒店。

  那里基本平静了下来,他们一回到新闻中心,便知道有两个记者受了伤。酒店临时搭了一个救护站,有几个无国界医生也住在这里,迅速给清洗包扎了伤口。

  新闻中心里大约有十来人,一半在用各种语言打电话,一半在敲键盘。吕文维刚刚仓促离开,没拿手机,于是和Robert打了个招呼,先跑回自己房间。

  她的房门敞着,楼道墙壁上有一滴滴的血迹,地面有触目惊心的深红色弧线,不知是哪个受了伤的记者留下的。

  吕文维光着脚逃出去,此刻脚心有被划伤的小伤口,她避开地面的血痕,跳进房间里。

  手机在床头放着,酒店里尚有信号,吕文维抓起来,顾不上看她手机里一堆信息,先给通讯录里的“领导”打电话。

  全球中文媒体还没有发稿的,只有A国CBN有一条快讯:“S国新闻中心遇袭,死伤未知。”

  吕文维一个电话拨过去,三声过后,“领导”接电话了。

  “李总,”吕文维不待那边出声,已经开始了极快的语速,“今晚S国首都前半夜空袭不断,连续轰炸了超过三小时,后半夜新闻中心遭袭,不确定是那股力量。目前短暂平静,有至少两名记者受伤,我看了下,U国和H国记者,看样子不是轻伤,U是A国盟友,这事儿必定会在他们国内引发舆论哗然。你们要找驻U国同事,去采当地民众反应。他们正在大选,一定会有军方出来回应。”

  她没有停顿地说完,才喘了一大口气。对方说,“你等下。”

  五分钟后,电话那头才有回音,“文维,国内这已经找人跟进了。你没事吧。”

  吕文维的脑中浮现出子弹和她擦耳而过的情景,突觉脑袋炸开一般地疼起来。

  她突然说不出话来,一只手死死按住太阳穴。

如果就那么死了你有遗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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