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满船载清梦

  甲板上只有两盏暗暗的夜灯,凉风习习,风卷席着她身上芳草般的香味拂过他的面颊。

  他皱着眉在甲板上踱步,正走到灯下。这几个月来,程征更加消瘦了,面颊削下去许多,越发窄,一眼看过去,只剩高阔明朗的额头和一双深邃的眼睛,这样沉郁的英俊。

  “对不起,阿宝,这一件事我恐怕做不到。”

  程征说罢,转身快步离开。

  江轮有二层,程征和林念的房间在第二层。房间里的天花上有一方可以开合的玻璃天花,原本是为了在江上观察天气和敌情之用,此刻半掩着,落进江上的深夜里湿湿的星光,朦朦胧胧的。半夜的云飘过来,那灰而温柔的光晕一点一点渐渐淡下去,被深青色的夜幕吞没了。

  没想到的是,他身后的女子像是积蓄了许久的火山,顷刻之间爆发。

  在他走进房间的一瞬间,林念登时追上来,一言不发地拉住程征,强迫他转身。然后——踮起脚,按住他的后脑,像要证明什么那样恶狠狠地亲他,力道之大,几乎将柔软的自己嵌进他的身体。

  两个人纠缠在一起,进退撕扯间,她碰到一个小小的方形物体。程征立即伸手去挡,林念几乎是愤怒地拨开他的手,从他的口袋里掏出那个丝绒的小盒子。

  林念不敢置信地盯着那盒子,半晌,才抬头看他,声音里有轻轻的颤抖。她质问:“你这个满嘴谎言的人。方才说要送我走,可这是什么?!”

  林念拉开上半身的距离,她在这样近的距离凝睇眼前沉默的男子,可以清楚地看见他漂亮的眼睛里的血丝和睫毛在瘦削的脸上投下的影子。

  她的手还环在他的脖子上,长发还牵连在他的肩头。一瞬间,所有事情明晰无疑,她心中什么都不剩,只在最柔软的那一处有怅然的欢喜。

  江轮即将驶离东坪乡下的河道,两岸逐渐开阔起来,充满了浓绿的颜色。那是夏天灼人的阳光留给乡野的茁壮的绿色。

  程征想开口解释,刚一张嘴,再次被林念的吻堵住。林念是东坪的女儿,热烈的南境风情在她血液里留下烙印。

  不再是恶狠狠的进攻性的亲吻,这一次,她温存地亲了亲他极短的胡茬,亲了亲他高挺的鼻尖。她把他推进房间,然后再推进云端。天上的星星变成了云,围住了月亮。

  夜间的江上有漂浮的薄雾,被山风推开,形成流云般的纹理,像仕女头上堕下的发髻。卷曲的发尾在袅袅湿润的雾气中摇摆不定,林念的脚趾头不由自主地蜷起来。有一瞬,云朵变成激流,而后又变成悬浮在空中的明艳泡沫,两个人在那一瞬间几乎都忘记了呼吸。他们在湿漉漉的炎热夏夜,安安静静地拥抱。

  良久,他声音微哑,说:“如果你留在这里,我未必能够保全你。”

  她的回答简短有力,不是商榷的口味,而是陈述。“我不要你保全,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我要和你在一起。”

  有几缕头发掉下来,垂在额上,程征看着眼前女子清澈的眼神。她这样沉静地靠在他身边,仰望他,面孔隐在黑暗里,姿态却毫不退让。

  程征想起他在投伪的前夜,她也是这样的姿态,一往无前地沉静。

  他曾从北平调来林念的档案,看见她那张黑白照片上面的熟悉而陌生的稚嫩模样:仰面迎着光,年轻的脸上毫无阴影。

  程征的官越做越大,交际面越来越广,应酬太多,无法坐下来梳理、分析到手的情报,急需一个善于分析情报的助手。资料上面写道林念曾是情报分析专员,尤其善于密记,又有身份的掩护,方便出入各种场合,是极优秀的情报特工。

  程征想起审讯独轮的那晚,王宁作为林念曾经的上级,对她的评价是:“好看的女人很多,聪明的女人也不少,但是既漂亮又聪明还下手还狠的女人却很少,她是天生的特务啊。”

  林念的坚持,未必不是对两人最好的选择。

  何其有幸,他竟爱上的是这样一个勇敢不屈的灵魂。她既然这样无畏,那么他何必再以为了她好的名义而退缩呢。

  程征脑海中翻涌过千般万般思绪,终于,他下定了决心。

  他道:“这艘船是军用江轮,屏蔽一切电台和讯号。日伪在这里监听不到我们的谈话,下了船必要旁敲侧击,我们此时的行踪就会被报告给上海和重庆。”

  日伪还不完全放心程征,势必要起疑,质疑程林二人为何避开众人。

  他下了床,克制自己心情,单膝在她面前,轻轻打开那深蓝丝绒小盒子的盖子,转向她。里面就是那枚绝无仅有的华美梨形钻戒,硕大的水滴,好像海的眼泪。

  只听程征温言道:“他们如果问,那么这枚戒指就是答案。你明白吗?”

  程征伸手去握她的手。她的手指细长而白,春笋一般的柔荑。他紧紧地牵住她的手,将那枚金刚钻慢慢戴上去。

  那戒指不由分说地一点点推上来,戴在手指上有点凉意,就是那一小块肌肤上的触感瞬间将她眼睛里期盼和热烈冷却。

  她失笑,将心中的失落压下去,怅然道:“这……这算什么?如果是你的求婚誓词,那还真是,别致。”

  她的失望程征怎么会听不出来。他不答,只一笑,按了小盒底部的一个机括,刚才那衬托着戒指的黑色薄绒层竟缓缓往外推开,露出了下面的第二层。

  里面是一条极精致的手链。金线细细地勾成扁扁的手链,出乎意料的,手链的中间围绕着的并不是什么名贵的珠宝,而是一个暗红的半褪色的长生结。

  长生结的两端用鱼骨状的金链子连起来,连接处是两粒小小的血红色宝石,和深红色的长生结首尾呼应,两种截然不同的材质的调和,让这条手链看起来像金色的晚霞衬托着即将落下的红日,艳丽,沉缓,从容,旧时的美丽。

  这是他在林念十六岁的时候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之一。

  现在看起来,这样廉价,可她却十分珍视这份礼物。她戴的时候久了,两头的绳子被汗渍了后磨损,程征便起了修补之心。

  他去问匠人,以金线和宝石修补可以吗?

  那匠人道,是可以的,只是不值当;如果想要送一条昂贵的手链求婚,实在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不如去永安百货买一条来得快。

  程征笑了笑,不语,只要求匠人按他说得去做。

  在她到来之前,程征曾有过很长的一段休眠期;休眠期是相对平静的,可这平静的背后是深入骨髓的孤独、迷失和不安。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他或许也就习惯了。可是林念来了,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像照进他生命的太阳。

  他托住她的手,把手链戴在林念的右手腕上,那只为他受伤的微微颤抖的右手。他温存地恳求。他说:“阿宝,嫁给我,好不好?”

  林念看到这陈旧又簇新的手链时便已明白方才的戒指只不过是他应付旁人的工具,此刻的手链才是他的心意。她喉咙发紧,不可抑制的酸涩和痛楚涌上来。要是没有十年前的阴差阳错,他们在东坪便早已经成了亲,生了孩子,成了世间最普通最平凡最幸福的夫妻。紧接着又是铺天漫地的欢喜,她的手还在他的手心里,他紧紧地握着。他们等这一天似乎等得已经太久了,久得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

  她眼里原先星点依稀的光芒渐渐亮起来,亮成一双闪烁的盈盈泪眼。她轻声道:“好。”她双手搂着程征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听见他轻声地笑了,胸前嗡嗡地轻微震动着。

  程征把手链子戴在她的左腕上,含着一点眷恋,又亲了亲她的额发,语气温柔,“这么大的人了,一直哭。”

  程征没有想到这样的转折,或者说他感觉到了,但不敢想。不敢想她真的这样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地跟他走上同一条道路。

  一路走来,他看似平步青云,顺风顺水,实则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不敢奢求薄冰之上还能拥有这样长久的温存。那一日秦燕荪说的,羡慕他和林念,哪怕死,至少是携手并肩,在同一条道路上流干热血。

  失而复得。同生共死。

  到了这一刻,他才觉得有了切实的感受。

  外人虽然不知道,但程林两人将今夜视作他们新婚的第一夜,他们避开所有人,却将自己放逐在一艘孤岛一般的江轮上,无比隐秘的快乐和得意。两人既然年轻,又许久没见着对方,自然情浓,闹了一晚上没睡觉。

  林念的下巴搁在程征的锁骨上,睫毛小扇子似的,扫在他分明的下颌骨上。她见他放在自己腰窝上的手又有动作,一面忍不住笑,一面又可怜似地望着他,小小声求饶,“不要了,真的不要了。”

  林念睁着猫一般的大眼睛,她自己亦未领会到这样的眼神实在是十足的诱惑,只感觉到他不顾她的抗议,急促的呼吸又掠过来。

  天稍亮了,两人面对面靠着。他紧紧地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发旋,间或有她身上的芳草气味顺着发丝传来,他在她耳畔轻声道:“阿宝。”

  林念轻轻“嗯”了一声,等他接着说下去。程征没说话,两人便天长地久地这样静默相对,许久许久,只听他又叫她了一声,“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害,这可真是满船清梦压星河。真船真星河的排面。

第27章 满船载清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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