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不妙的新年

  林念不好意思地一笑,解释道:“不是的,临行前杜太太说要来,我是看她呢。怎么现在还没到,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林念把位置一挪,道:“苏太太,要不你替我一会,我下楼去看看?”

  苏太太感激地看了林念一眼,忙不迭地点头,众人见林念这样说,也不能公然地不许苏太太上桌,只道让林念快去快回。

  苏太太才上桌一会,便打错了一张牌,放了冲。坐在褚太太旁边的郑太太张嘴就说:“啊呀,侬出牌,哪能跟侬唱戏一样,完全没谱?等下还是换林小姐来。”

  苏太太脸有点红,当初苏锡文去女校演讲,正巧看见了在排演话剧的她。她那时还是女大学生,在跟苏锡文之前也犹豫,但苏锡文为了她毫不犹豫地跟第三任妻子离婚了,便也就从了。嫁什么人不是嫁,还不如嫁个荣华富贵的。

  可现在苏锡文要落魄了,她果然被人明里暗里戳脊梁骨,明明是话剧,偏偏被人说成是唱戏。

  苏太太见林念下楼,众人和她又不说话,只能找话题,朝林念下楼的方向努努嘴,“她好像不是很想在这里玩牌。这位小姐性子古怪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听说她从前唱歌的时候就是这样,对人爱答不理的。”

  说她是唱戏的,她偏要拉一个比她从前还不堪的来垫背。

  “美人嘛,有点脾气也很正常。”褚太太闻言,不动声色地笑了。

  郑太太到底心直口快,不客气地说:“人家把位置让给你,苏太太侬真真是好,转眼就把人家卖了。”

  苏太太吃了瘪,知道她们维护林念,也不敢再说话。

  很快地过了一会,林念就上楼了,神情很微妙,坐下来也没说话。几位太太见她神情不对,便七嘴八舌地问道:“怎么了啊,楼下有吃人的老虎啊?还是看见谁缠住你们家程征了?”

  林念摇摇头,道:“一下楼,碰见个‘老熟人’,日本驻上海新闻署副署长竹内平的妹妹竹内野子。”

  她怕在座的不知道竹内野子,还特意把其兄的职称指了出来。

  可是在座的各位都是人精,耳聪目明,消息四通八达,一听到野子的名字,立即便明白了缘故。

  且不说竹内野子从前对程征的仰慕和纠缠,就只说现在她和杜田飞,宴会邀请的是杜田飞及其太太,但是杜田飞没有带王宛华来,却在这里和竹内野子见面。

  刚才还在痛骂包养外室的太太们,忽然一致地沉默起来。

  苏太太小声开口,道:“这不可能吧?这日本女人从杜家的房子搬走了,前些日子就暂时借住在我家的一处房产里,前几天又搬走了。杜田飞不是早就跟她断了吗?她的男人可不止杜田飞一个,怎么现在作出一副被棒打鸳鸯的样子来暗通款曲?”

  郑太太接道:“侬屋里厢格苏市长多少的精明,怎会白白让一个日本女人住在他的房产里呢?要阿拉讲,杜田飞和那个日本女人他们俩根本没断。那日本女人能暂时借住在你家的别院里,这就是给杜田飞的面子。”

  后来林念才知道,事情的确如郑太太所言的那样,这两人是在暗通款曲。

  王宛华出其不意地来到上海,杜田飞没有一点准备,和竹内野子的事情自然就败露了。王宛华性格本来就是不管不顾的,她感到自己长久以来都像个傻瓜一样被这个最亲近的男人欺骗了,于是大闹了一场,闹过还是伤心,这么多年的夫妻,她放不下。

  杜田飞没法子,他虽然很喜欢竹内野子,但是却更在乎自己的名声。

  王宛华这么一闹,他是没有办法继续光明正大地和野子交往下去了,这才让野子搬走的。他既想暂时甩掉竹内野子,又舍不得彻底跟她断了联络。

  正好这个时候,苏锡文就要倒台了,急于在政府内寻找一个盟军和靠山。杜田飞拜托他安置竹内叶子的去处,苏自然忙不迭地答应,这才把野子安置进自己闲置不用的房产里,当做日后可以讨要的人情。

  没想到,野子嫌苏锡文那里不自由,天天有人盯着她。她并非杜田飞一个情人,这样成日介地被人盯着,比在杜公馆里还不自由。她的情人之一是警卫总队副队长吴世宝,吴世宝虽然只是偶尔造访,但对自己的行踪处于监视之下很不满,野子于是便找了个借口,搬出了苏家,在和平饭店包了个长年的高级套房住了进去。

  说来也巧,她包的那间套房,正位于林念当年住过的和平饭店十一楼的同一房间。

  这些细节,都是几天后,林念从报纸上读到的。

  这次慈善宴会,野子并不是和杜田飞一起来的。她其实是和哥哥竹内平一起来的。她虽然讨厌哥哥,但要利用起来的时候还是毫不手软。

  其实野子撒娇央求过杜田飞,叫他在这次的慈善宴会上便将自己当做夫人带来。反正他家里的那个黄脸婆又不识字,在上海也没有朋友,没有人告诉她这个消息,她怎么会知道呢?

  杜田飞这时候倒是很坚决,义正辞严地拒绝,“不行,这像什么样子?我们的事,宛华不在时可以光明正大,她既然来了,我这样做是对名声和影响极不好的。”

  野子很不高兴,她自然不是因为有多爱杜田飞而生气的。只是莫名地对一切都感到失望极了,感到自己离所期望的东西又远了一步。

  她很灰心。

  说出来别人不相信,像她这样的坏女人也会灰心。

  那天她在程征的书房里对他说,既然活了下来,那么像她这样辛苦地活着的人,更值得被爱吧。

  是啊,她希望得到很多很多的爱。

  既然程征这么吝啬,那么她去找别人要总可以了吧。但是别人也给不了她,没有人可以给她想要的爱。

  于是野子只能找哥哥,以日方亲善代表的身份参加这次宴会。听闻程征也会去,她微笑,太好了,无论什么时候,能见到他总是很好的。

  杜田飞爱惜名声更胜过爱她,他不愿意冒险将她带来这次的慈善宴会,只最后妥协,对她保证道:“我绝不会把家里那个黄脸婆带过来就是了。但你能想别的法子来,真是好啊。许久不见,野子,我很思念你,在宴会之后我去你的住处小聚一会,好吗?”

  野子微笑,心想,这是多么两全其美的法子,不愧是你啊杜田飞。

  野子这时候大梦初醒般地意识到,有些男人,永远不可能给她想要的。

  她心里和这个老男人交往那么久的那种隐隐欲呕的感觉终于爆发出来了,那种腐朽发酵的老男人味道翻涌起来。这种味道让她想起横滨,想起那个雨夜,想起伯父脚下哐啷哐啷的清酒瓶子。

  在杜田飞出发以后,野子给杜公馆打了电话,装作好心的知情人,以同情的口吻告诉王宛华,今天晚上她男人要带别的女人出席慈善晚宴。届时全上海都会知道,杜田飞没有把她当正牌夫人。

  正沉默间,电话铃叮铃铃地响,下人来通报,道楼下的慈善会已经结束了。程处长准备离开,车在门口,请程太太下楼。林念歉然对众人一笑,这便要下桌了。

  桌上打牌的旁边看牌的娇笑着闹哄起来,道是好生羡慕云云。

  褚太太看着林念手上硕大的金刚钻,像是起了几分真心,叹息道:“男人喜不喜欢你,心在不在你这里,一眼就能看出来,真好。可惜啊,世间这种男人少之又少,大多数男人的心早就跑了。外面的姨太太就几房,野女人更不知道有多少,能防得了外面的女人,却防不了自家的男人哪。身边的人要捅你刀子,下手才是最黑的。”

  这话带着一点惋惜,一点凉意,像是在喟叹王宛华的遭遇,又像是在感慨她们自己的人生。

  只听有太太打圆场,笑着把话岔开,道:“程处长哪里都好,只是架子大。古有‘三过家门而不入’,今有他程征过楼梯而不上楼,我们又不是母老虎,一并在楼下了,哪有不上楼来接林小姐的道理!”

  程征曾是上海政界出了名的英俊单身汉,如今不是单身了,但是官太太们总是想见见他调笑调笑。也没有恶意,便像是好色的男人见了美女一样,多看两眼总是好的。

  程征绕不过她们,只得上楼来。才一进门,一堆花团锦簇的旗袍和貂皮大衣便围上来,倒把林念挤到旁边去了。有几位年纪稍长的太太,拉着他,笑道:“上都上来了,没有不坐下来陪我们打几圈的道理!”

  程征含笑讨饶。他目光并未刻意放在林念身上,但却让人觉得他无时无刻不在看着她。

  他不动声色地抽出被人握住的手,走到林念旁边。他脸上有疲倦的神色,但看见她总是很高兴,柔声问:“今晚玩得还开心吗?”

  林念摇摇头,微笑道:“今天手气不好,输了一些。”

  她从前在风月场上混,唱歌、跳舞、打麻将、装十三点,都是吃饭要用的本事,怎么可能会差呢。她牌技一流,今晚只为了让这几个阔太太们高兴,便不露痕迹地让了许多,对程征只说手气差。

  有人忙不迭地插话,“林小姐今晚输了这么多,你更要坐下来打几圈帮她赢回来了。”

  这会子她们又叫她林小姐了,好像这么叫能把程征单身的身份多留会似的。

  去学做甜点的那几位小姐们听说程征来了,也洗了手过来,说是要看打麻将,实际上只是为了看他。

  程征状似无奈地摸了摸鼻子,见那些女人极力想留住他,而林念又点了点头,便顺着她们坐下。

  他坐在林念的老位子上,一看牌,就知道林念打得极好,她又说自己输惨了,便知道她在让牌。

  他陪玩了几圈,林念便乖巧坐在他旁边的绣花软凳子上。饶是精力比寻常人充沛许多,应付这些七嘴八舌的女人倒是比和日本人谈判还累些。

  程征有些累了,他微斜地靠在椅背上,一手拉着林念的手,另一手摸麻将,姿态潇洒。她身上有不同于寻常女人的香味,不是巴黎的香水,而悠然的透明的芳草香气,像即将到来的春天里细丝般的花的碎片。

  几圈过后,众人舍不得程征走,还要挽留。程征不跟这群女人周旋,讨饶了几句,拉着林念坐上回程公馆的汽车。

  累极了,明日又无事,两人回了绮楼一觉睡到第二天的下午。

  圣诞节到新年不过几天,却接连发生了几件大事。

  先是日军开始轰炸重庆,军民死伤者甚众。

  紧接着,林柏生在香港代表汪精卫发致□□的电报声明,表示支持对日妥协的政策,公开与重庆抗日政府决裂。这就是历史上所称的《艳电》。

  之所以称为《艳电》,只因为发电报时为了节省字数,采取韵目代日的表示法。二十九日用“艳”来代写。比如,原本电文末了本应写成“兆铭二十九日”,发电报时缩略写成了“兆铭艳”。

  《艳电》是精卫集团公开卖国,投降日本的宣言。国民党这才下定决心放弃软化汪精卫的一切手段,彻底与其割席。1939年1月1日,国民党中常会通过“开除汪精卫党籍及撤销其一切职务的决定”,不久又下令通缉汪精卫。

  汪氏叛逃已成定局,上海的老百姓这时候也不感到怎么意外了,有人痛骂。骂过了低头又是柴米油盐、阡陌交错的小老百姓日子。

  最后一件,元旦的前夜,和平饭店发生离奇的坠楼事件。比起前两件,这件事更贴合了老百姓探看八卦的心,因而传得沸沸扬扬。

  林念所想的是对的,太阳底下无新事。林念和程征的八卦,胡蝶和戴笠的绯闻,白光和江文的三角恋情,全都被这桩情杀案的报道顶了下去。

  只是林念怎么也没想到,死的人是王宛华。

  她对王宛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宛华姐,一会见,竟然成了诀别。

  王宛华,生于光绪二十六年,死于民国二十七年,此时距她来上海不到一年时间。终年38岁。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会解释王宛华的死,剧透一下,这也是扳倒杜田飞的重要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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