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承德二年四月二十,荣氏血染公堂。沉寂了六年的旧案,终得昭雪。

  大理寺少卿宗正海按卷宗所陈述事实,缉拿六年前旧案的参与者,京中百姓自发组织起来,守住京城城门,但见有企图逃走的涉案官员,便一窝蜂的涌上去将人抓捕。

  天牢一时人满为患,却无一人喊冤。

  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无论对南楚官员还是百姓来说,都极具冲击力。有很多朝臣甫一归家,便瘫软在床上,浑身疲惫,再也提不起一丝气力。

  有承林家恩惠,在当年实力弱小,无力发声者,更是在家中偷偷啜泣,只道苍天有眼,终叫恶人伏诛。

  也许是积压在心里多年的事情终于平息,也许是再一次想到当年刑台上的惨状。林玉致回到将军府就将自己关在屋里,连傅辞也不愿见。萧元瑾将林皇后尸骨移回灵堂,默默守灵。

  傅辞回到自己房中,将藏好的一本手札还有一封密信拿出,就着火盆里的炭火,烧了个一干二净。

  手札是当年陈太医所留,密信是他叫陆召在京调查手札所言双胞胎一事。

  荣景辰和楚和帝皇长子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他是荣太后和荣国林所生。

  荣太后并非荣国林亲妹,她与荣家是表亲,幼时家中逢难,被送到荣府养着。老太太见她姿容绝色,特意认做亲孙女,改了荣姓。那时荣国林不过是吏部一个散官,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那时还是皇子的楚和帝。

  为前程打算,将改姓的荣氏送给了楚和帝。只是二人早已暗通曲款,荣氏在荣国林甜言蜜语引诱下,入了皇子府,成了侧妃。一步一步,成了楚和帝最宠爱的荣贵妃,再到如今的荣太后。

  按计划,这本手札是要当做呈堂证供,指认荣太后才是那个与外人私通的宫妃,指认皇长子并非皇室血脉。

  但在看到荣景辰的时候,傅辞不愿做这样的事了。

  知道手札存在的只有他,林玉致,和萧元理。萧元理只知手札却并未见过其中内容。也就是说,这世上知道荣太后当年生的是双胎的,除了已过世的陈淮安,已死去的荣国林和荣太后之外,便只有他和林玉致了。

  荣国林在最后一刻疯言疯语,险些说出了荣景辰的身份,荣太后不得已才将他刺死。看似是替荣国林认了罪过,实际上是为了保护荣景辰。

  如果荣太后不出手,林玉致也会想办法出手的。

  他那样霁月风清的男子,不该有这样不堪的身世。那些上代人的阴暗,也不该由他承担痛苦。

  既已决心隐瞒,那就瞒的彻底,将所有的证据都销毁,任谁都找不出半点蛛丝马迹来。

  他是荣景辰,也只能是荣景辰。

  屋中烟味尚未散去,萧元理便敲响房门,傅辞知道他想问什么,打开门将人放了进来,指着炭火盆道:“烧了。”

  萧元理气愤道:“你这是作甚,老妖婆诬林皇后清白,如此也不过是叫她自食恶果,我都准备好了,你为何临场变卦。”

  傅辞道:“已经够了。”

  “不够!”萧元理怒道:“老妖婆独霸后宫,有多少无辜宫妃遭她残害,我母妃地位低下,不知饱受多少欺凌。你可以算了,我不能!”

  “令仪也是这个意思。”

  萧元理气的不行,半响憋出一句话来:“真不知你们到底在想什么!”

  他转身欲走,傅辞叫住他:“端王,这件事到此为止,权当不知情吧。”

  萧元理虽有些愚钝,但这些年也是在阴谋算计中走来的,他心里知道荣太后与人私通,再加上公堂上那事儿一出,他隐隐总觉得哪里不对。傅辞如此郑重其事,看来是当中牵扯了什么隐秘。

  他哼了一声,道:“你们都不愿追究了,我又何必讨人嫌。”

  萧元瑛急匆匆赶来,生怕他二人起了争执。在上公堂时,他从傅辞身边经过,傅辞低声告诉他按住萧元理。

  他那时还不明白怎么回事,直到林皇后那事儿澄清后,萧元理竟要起身,他猛然想起傅辞交代的话,将他按下。

  退堂后,萧元理似有几分气闷,他自觉是因此事而起,回头不见了萧元理,这才匆匆往傅辞这里赶来。虽然萧元理黑着脸,但瞧着好像事情已经说开了,他便也不再过问。

  见着萧元理气哼哼走了,与傅辞拱了拱手,忙又追了过去。

  傅辞摇头笑笑,萧家人如今只剩这三兄弟还有远在西北的睿王了,若能和平相处,未尝不是好事。

  门开着,清风灌入房中,将最后一点烟味吹散了。

  四月二十二,大理寺整理旧案卷宗,一应犯罪事实尽数陈列,并于闹市张榜。敏国公代行天子事,派遣官差将此榜快马加鞭送入各地,晓谕天下。

  四月二十三,萧元瑾,林玉致,傅辞一身缟素,于京郊请回林傅两府人遗骸,于将军府和傅府分设灵堂,前来吊唁者无数。就连京中欢乐场都歇了业,以示对英雄的尊重和祭奠。

  三日后,两家人各将尸骸重新下葬,立祠堂。

  消息传回江北时,江北全境军士自发换上一身缟素,为林将军守灵。

  杨凤席朝着京城所在方向拜了三拜,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将父亲的灵位请出来,神情肃穆的上了香。

  ......

  国不可一日无君。

  九皇子已然归来,皇后嫡子,承袭大统,乃顺理成章。

  四月二十八,萧元瑾在敏国公等一干老臣的支持下,登基为帝。改国号为楚,改年号为承平。

  新帝登基,有功者赏,有过者罚。

  荣氏罪孽滔天,新帝仁慈,祸不及家人。荣氏族人按其罪名轻重,各自赏罚。罪魁祸首已死,参与旧案者按律当斩,罪名较轻者流放三千里。

  荣夫人赵氏揭发荣国林有功,判其与荣国林和离。其子荣景辰亦有功于南楚,新帝赏罚分明,判赵氏带两子归家。并敕封赵氏为卫国夫人,次子荣景和封二等男爵。

  蔡氏为官不仁,与荣国林蛇鼠一窝,其族人仗势欺人,所犯罪行罄竹难书。判蔡雍斩刑,阖族流放岭南。

  于弘文,李奇峰,李奇峥,方坤,崔家等一应核心人物,判主犯斩刑,从犯流放。

  ……

  旧案昭雪,旧案所涉一应罪官罪名洗脱,新帝下旨召回旧臣,重新启用。

  新帝登基第二件事,封赏。

  林晏将军戎马一生,赤胆忠心,为国为民,大义凛然。追封林晏将军为一等军候,谥昭烈公。

  林氏女静姝,淑德含章,雍和纯粹,贵而不恃,谦而益光,宜追封为皇太后,谥曰‘端敬’。

  林晏将军之女林氏令仪,兰心蕙性,深明大义,以女子之身投身军戎,驱逐敌寇,光复江北,巾帼不让须眉。敕封林氏令仪为一品护国公主,划灵州为其封地。

  “林德忠忠厚淳朴,得新粮种,造福百姓,于社稷有功,特封淳国公,准入司农寺,为社稷再添功。林氏女玉娇,德荣兼备,温文尔雅,朕落难时,承蒙林氏父女照顾,于朕有养育之恩……封林氏玉娇为嘉惠公主,划潞州为其封地。”

  ……

  睿王府三代镇守西北,战功赫赫,晋封萧羽为西北王,统摄西北,三代袭爵。

  新帝的封赏名单很长,自六年前逃难,再到江北战事,再到返京回朝,但有功者,无论功劳大小,皆在名单之上。

  除却以上封赏,以及在京诸如敏国公一行人各自受到加封后,名单上又列出一等功臣五人:

  傅清欢封忠义侯;裴绍封镇北将军,齐国公;何绰封陈国公;吴墨石封楚国公;叶成封镇西将军,赵国公。

  其后是有功之臣:

  原驻守江北各地将领,许宁,刘瑭,杨凤席,柴亮知,薛绩,周贵皆官升一级,赐黄金百两。沈鸿官复原职,封江南水师大都统,统摄渭水两岸水师。

  李怀骋封京畿大将军;冯安封禁军统领;李怀宣为天子伴读,准入翰林。

  除此之外,六部官员亦有调动,都在名单之上。众人受封,皆大欢喜。

  雷老五和周老三是江湖人,自在惯了,不愿授官,新帝赏赐金银宅院,准其于京中重开威远镖局,并御笔亲题匾额,威远镖局风头一时无两。

  新帝登基第三件事,扩张。

  北秦已退,两夷臣服。

  新帝改西戎为大楚西洲,封苏帕王子为西洲大都督,特封新帝之义妹苏沫儿为明珠公主,划云西草原北部为其封地。改东夷为大楚东洲,东夷国主封东洲大都督。

  南楚积弱许久,江南世家倾覆,整个江南陷入低迷。新帝即位之初,勤勉政事,虽国力仍未恢复,但这两年风调雨顺,又有民心归附,朝堂补充新鲜血液,君臣一心,总体上形势大好。

  ……

  荣景辰收敛了荣国林和荣太后的尸骨,将其葬入家庙。荣家鼎盛一时,家庙固然恢弘。只不过荣氏一族已然溃败,侥幸未获罪的族人们早已收拾了包袱回到老家去了,唯恐新帝日后想起,再行惩处。

  诺大的荣府空无一人,禁军抄家,将荣府抄了个干干净净。

  荣景辰漫步在荒凉颓败的府邸之中,唇角却染着几分笑意。

  距离朱砂泪发作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他已然能感受到身体里有一股焦躁之气乱窜,眉心隐隐作痛。他对着镜子,已能看得出眉心隐约浮现的一抹暗红。

  他想,就这样离开才是最好的结果。

  他身为荣家子,却颠覆了整个荣家,让荣氏族人受万民唾骂。他亲眼看着父亲被刺死,看着姑母吞毒而亡,却无力阻止。

  可是在六年前,他也同样看着林傅两家人被押赴刑场,看着令仪满眼死寂。林傅两家所受的,皆因荣家而起。荣家得了报应,实属应当。

  身为臣子,他做到了为国为民。身为人子,他却是不孝的。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总之一切都要结束了。

  傅辞来到荣府时,荣景辰正坐在破败的厅堂里喝茶。满室凌乱中,端坐一位白衣公子。

  他缓步走上前,在荣景辰对面坐下,将一个盒子递了过去,道:“解药。”

  荣景辰睫毛微微颤了颤,却并未看向那盒子。

  傅辞知他心意,也不多劝,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你的族人还在。”

  他说完便站起身,也不管荣景辰是否吃了那解药,便径自离开了。

  因为傅辞清楚,荣景辰不是个软弱的人,他会为了他的族人而选择留下。

  还有,林玉致不想他死,傅辞当然也不想。他是个小心眼的男人,他不希望令仪的心中再出现一个白月光。

  三天后,荣景辰离京。最难掐的一朵桃花终于败了,傅辞心中大定。

  ————

  自林玉致恢复女子身份后,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陈锦颜。也是陈锦颜了解她那别扭性子,在端王府上下打理清楚,终于闲下来的时候,陈锦颜与陈锦生一道,抱着小宝一起去了将军府。

  林玉致与傅辞虽下了定,却尚未成亲。回京后只得分开,各自住在自家府邸。

  林老爹和林玉娇他们还在路上,林府除了几个下人和亲兵之外,空荡荡的。

  陈锦颜过来时,林玉致正穿着一身劲装在后院校场耍刀。下人来报说端王妃来了,她还有些愣怔。

  简单擦洗之后,做好了被陈锦颜劈头盖脸骂一通的心理建设,才慢吞吞的走到花厅去。

  陈锦颜见她一脸心虚的模样,笑道:“玉面阎罗,天不怕地不怕的林将军,居然会怕我一个弱女子?”

  林玉致见她这般神色,心里也是一松:“锦颜,我不是有意欺瞒,一直不敢见你,唯恐你生我的气,不肯再理我。”

  陈锦颜瞪了她一眼,道:“要说最尴尬的是我才对,我一门心思扑在你身上,想必你一定在背后笑话我吧。”

  林玉致忙摆手:“那怎么能呢。嘿嘿,锦颜,你,你过的还好么?”

  陈锦颜微微垂下头,点了点头:“他其实,也挺好的。”

  这说的就是端王萧元理了,林玉致观她神色做不得假,也侧面打听过,遂放下心来。

  她看小宝实在乖巧,向陈锦颜讨来抱着。阿瑾小时候她也抱过,小孩子软和和的,可爱极了。陈锦颜和萧元理容貌都不差,小宝自也是粉雕玉琢。林玉致逗弄着,将小宝逗的咯咯直乐。

  她将小宝抱在身上,转头去看陈锦生。比起秀水村时的清秀腼腆,如今的陈锦生已沉稳有余,今在太医院任职。林玉致问了两句是否习惯,陈锦生一一作答。

  林玉致自己憋闷坏了,难得有人来府上,忙叫人准备膳食,总是不肯放人回去。三人认识多年,自有许多话要说,这不知不觉的就到了天黑。

  萧元理黑着脸找上门来,从林玉致怀里抱过儿子,一手又揽过陈锦颜。他瞪了眼林玉致:“傅府那位还等着你宠幸呢,别霸着我王妃不放。你喜欢孩子,找他生去呗……”

  瞧这话说的不着调,陈锦颜忙揪了他一把,萧元理吃痛,委委屈屈的抱着小宝先上车了。陈锦颜抿嘴一乐,道:“他那人你知道,别放在心上。”

  林玉致含糊着点点头,将人送走,却是真的将那话放在心上了。

  夜半,傅辞洗漱完,正半靠在床头看书。已是夏日,天气有些闷,他开着窗,反倒方便了某个酷爱翻窗的人。

  傅辞却似早已习惯了一样,对她这样到来表示并不惊讶,只是有些无奈,又夹杂着些许难以名状的兴奋。

  他自觉的往床里挪了挪身子,给林玉致腾出地方。

  林玉致从他手臂下钻过去,整个人靠在他怀里,问:“看什么书呢?”

  傅辞斜眼看着她:“国史,一起看?”

  林玉致非常痛快的从他手里抢过书,合上,凌空一飞,那本国史稳稳当当的落在了一旁的书案上。

  “不看书,看你。”

  傅辞耳尖微红,身体却十分诚实的紧紧抱着林玉致。

  夏夜的风飒飒的吹过,窗外叶子沙沙作响,一缕缕清香被风裹挟着钻入房中,映着窗外朦胧月影,静谧安和。

  承平二年五月。

  楚顺帝批复完奏折,忙将一干臣子打发了去,换上便服匆匆往后宫去了。知情的都知道皇上这是急着找皇后她们商量护国公主的婚事,不知情的还当皇上纵情声色呢。

  小内监紧倒着步子跟着萧元瑾,一边小跑着一边笑着道:“皇上可慢些,仔细摔着。”

  迎面正碰上程钰,萧元瑾倏地收住脚步,立马换上一副持重模样。

  “老师。”

  程钰乃天子帝师,兼领国子监祭酒,深得皇帝尊敬,宫里头谁见了程钰都十分恭敬着。

  程钰打远瞧见萧元瑾一路连跑带颠,眉飞色舞,不自觉的蹙起眉头:“君主乃天下典范,当沉稳持重。君子不重,则不威……”

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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