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0章 竟有如此误解

  不要认为生于贫苦者,当求富足为上,只要能够养家糊口,必定便不重视良贱。

  事实上大周的现况是,绝大部份农户,就算连田地都不能保留,但依然不肯行为工、商之事,认为就此一来,子孙代代再难翻身,又确然贱籍,的确会受到更多苛遇。

  就连多少富商,纵然腰缠万贯,不是也寄望于改换门庭,鲜少甘以商户自居。

  而真正的贱籍,在此时的大周,除了最低等的奴婢、优倡以外,还包括那些没有资格置办田地的手工业者以及小商小贩,各种不平等除了政治地位,甚至体现于法令之上。

  至于富商,只要肯贿赂官员,倒也可以获得购置田产的资格,他们便不再属于市籍,所以他们可以与士族通婚,逐渐改换门庭。

  但仍然难以跻身真正的豪贵,例如通婚,往往只能娶个士族的庶女,子弟就算想走科举仕途,也要比士、农阶级艰难许多。

  且毕竟,富商也不是那么容易产出,对于绝大多数市籍而言,根本无望改换门庭。

  有了这样的限制,发展商业便会有许多阻碍,所以十一娘赞同子建的意见,认为取消良贱之别,改变固有成见,确实有益于市坊经济的繁荣。

  当然这也不能一蹴而就。

  所以十一娘想,不如确立最最显然的标杆——例如直接任命子建为官,紧跟着宣布工、商等市籍子弟,再不受出身所限,可以参加科举,有望跻身士族,虽说会引发争议,但也更加有利于短时间内打破成见。

  子建等等建议,其实并不是为了自身牟利,他甚至根本没有想过还有入仕的机会,想法仅仅在于做为裴昭身后的有力支持而已,闻言后不禁愣怔。

  十一娘说服道:“如今朝堂之上,虽有忠直贤良,不再举目皆为贪奸庸碌,然论及理财之能,却多为纸上谈兵,种种谏策,大半空谈虚言,甚少切合实际,裴君既有此才干,为何不能授任实职?中兴社稷,此乃大道,正应广开才路、弘奖风流,使野无遗贤,君面有为难之色,莫非是担忧物议质疑?”

  子建一笑释然:“殿下如此器重,裴某敢不从命?”

  而这一任命,以及紧跟着的殿议上再度宣商的种种改革,也确然引起了激烈的争论,但十一娘决心已定,颇有乾纲独断的果毅,冯继峥等等的反对并没有达到效果。

  他自然是气急败坏,意图召集党众散布舆论,煽动以良籍自矝的群众反对取消市籍,十一娘也并不在意冯继峥的小动作。

  因为她心里清楚,就算没有冯继峥的煽动,那些自矝良人的士族以及平民,一时间也难以接受与自来鄙夷的“贱籍”从此平起平坐。

  她甚至考虑在法令的制定上进一步严禁奴隶买卖,今后实行雇佣制度,虽有贫富差距、主从之别,但至少仆从在法律地位上与主家是平等的,不能任由主家买卖打骂,人身权益更得保障。

  但这只是理想状态,如今还不到彻底改革的时机。

  又说韦海池,虽被废除尊位遣返本家,相当于已在皇室宗谱上除名,但其陷杀忠良的罪行也算已经责处,又没被证实弑君之罪,被监督归被监督,出入自由的权利还没有被彻底剥夺,只是因为民愤太大,有如过街之鼠,她并不敢抛头露脸,却不妨碍让身边仆从出外打探消息——尤其任瑶光,现下还有华阳夫人的头衔,正好行为打探之事。

  于是韦海池也听说了取消市籍一事,拍着巴掌冷笑道:“柳氏这么做,分明便是想扩充党从,逐渐架空冯继峥甚至陶葆仪等正统派,只要得逞,今后贺烨这皇帝,怕也就是个摆设而已,至于贺晧那小儿,更连傀儡都不如。”

  谢莹也越发笃定:“千年之后,的确没了那些良民贱民之分,就连皇帝都不存在了,平民百姓见了国家元首,也不会三跪九叩,柳氏取消市籍制,必定便是效仿千年之后体制,赢取工、商阶层人心。”

  工匠就不提了,那些商贾,可不少财力雄厚,柳皇后有了这些人支持,莫不是想效仿武则天,把贺周江山据为己有吧?!

  不学无术的谢莹并不知道,在她那个时空,其实宋朝时便已取消了市籍,民众无良贱之分,只有主客之别,且就算客户,地位也与主户是平等的。

  大力发展商业,也是宋朝的一大特色,又怎是所谓“发达社会”首创?

  当然,两宋的种种先进制度,从元朝开始便被革除,到明、清,继续退步,终于导致帝国制度的崩溃瓦解,发展成为另一种文明。

  而且改革户籍制度并不是十一娘的个人主张,贺烨执政时,便与陆离等等一同论证过,只是因为现下刚好到了时机,轮到十一娘执政,与武则天之志并没有丝毫相干。

  可韦海池却也更加相信了谢莹的判断,竟当真询问起她一无所知的,那个竟然在男尊女卑的时代悍然称帝的则天女皇种种事迹,以期推断十一娘接下来的行为,至少找到同归于尽的办法。

  于是便听了一耳朵“传奇”,什么掐死亲生女儿嫁祸王皇后呀,什么因为青梅竹马的爱人惨死于叛变,最终立志称帝等等等等,所谓的“史实”,韦海池有些困惑,真靠这些手段,就能称帝?完全没料到谢莹是被狗血剧误导,把艺术夸张当作了历史。

  大明宫里的十一娘,任是如何神机妙算,也万万不料她已被谢莹当作了“同类”,而且在韦海池心目中,成了来自千年之后的异世“妖女”,此时此刻,她总算具备勇气阅读陆离的遗作,那些文字与画卷,记载着渥丹与亲人们的过往,纵使已然挥别过去,但记忆却在此时突然鲜活。

  她带着笑,也带着唏嘘,或许仍然难免伤感,但她已经不再觉得锥心刺骨。

  更加不会畏惧,回忆与缅怀。

  她感激陆离,因为有了这一套书,千秋万世相隔,世人也会从这些文字中,了解裴郑两族的事迹,尽管沧海桑田,这些人与事,都不会被时间湮没。

  甚至连她都没有想到,但陆离想到也做到了。

  十一娘打算把刊印这一套书的使命,交给裴昭。

  而这时的裴昭,仍然会在单独面见时,亲昵地将十一娘称为阿姑,但他其实不知道,十一娘的确是他嫡亲的,如假包换的姑母。

  他没有像拒绝天子所赐晋国公爵位一样,再次拒绝这一任命。

  因为裴昭同样认为,这是他的责任。

  姑侄这回面见的时间,并不太长,十一娘虽然有很多话想要细细叮嘱,奈何却突然被打断了。

  因为新罗与东瀛二国使臣的同时到访。

  第1401章 皇后再成“软杮子”

  当突厥因一代雄主阿史那奇桑的战死告别后起时代的同时,东瀛与新罗之间也发生了一场激战,东瀛的战舰一血白江口之战的败辱,打了一场以少胜多的翻身仗,焚毁新罗战舰百余艘,登陆白江村,终于再度打通沿岸这条较为安全的线路。

  大周武宗帝时,曾与新罗联盟先后攻灭百济与高句丽,重挫东瀛于白江口,自此便与新罗奠定友好邦交,百余年未起战火,只东瀛因向大周示弱,主动修好,后来的明宗、高宗渐渐放松警惕,对于来自东瀛前赴后继的遣周使十分礼遇,甚至宽容东瀛学士熟读华夏典籍,学习造船技术,对东瀛与新罗一视同仁,到了韦海池执政,越发满意东瀛人的阿谀奉承,反而对新罗的态度转为冷淡,好几次因两国使臣争执,责斥训诫新罗。

  而东瀛的间细,除了一度活跃于大周,更没有疏忽新罗,他们挑拨新罗贵族对大周的不满,意图激发两国之间的冲突。

  贺烨即位后,因一心征灭突厥,对吐蕃、新罗、北辽等等邻国都抱持着和平共处的态度,也曾遣使修补与新罗间的邦交,新罗王金升恭深知其国力远远不能抗衡大周,故而并不理会某些贵族的野心,复呈国书,仍然对大周示以敬重。

  然而金升恭一年前崩逝,新罗王室爆发宫廷政变,最终王位被金升恭的侄子金榆襄夺得,金升恭之子兵败潜逃,仍不死复位之志,拉开新罗内乱的序幕。

  东瀛便是借此时机,对白江口发起攻击,大败新罗水军。

  金榆襄这才想到向大周求助,这回出使长安者,乃他的长子,已经成为新罗王储的金书敏。

  十一娘猜到新罗有何目的,并不急着接见,而是交由尹绅应酬。

  倒是对于东瀛使臣粟田健勇,确定了宴见时日。

  要说这粟田健勇,便是如今还被扣押死狱那位粟田马养的伯父,可谓东瀛王室的权臣显贵,而这回率军重创新罗的领将,正是粟田健勇的长子。

  宴见前日,副使青木字雅,对粟田健勇表达了他不得不说的担忧:“卑臣有闻,周国皇帝贺烨一贯更加友待新罗,且隐忍二十载,方夺帝位,即位数年之间,北交辽国西灭突厥,足证智勇双全刚毅果决,源之长因犯周律,煽动突厥屠杀周民,若……”

  他话未说完,已见粟田健勇瞪圆金刚目,怒喝道:“源之种种行动,皆乃天皇令嘱,说什么周律周帝,源之乃我日本贵族,周国凭什么监禁处刑!”

  源之为粟田马养的号,因其在东瀛,担长官之职,故被青木字雅尊称为源之长,然粟田健勇为马养的长辈,当然不用尊称,不过看粟田主使的口吻,便知他对这个侄子十分看重。

  青木受一怒喝,重重垂了一下头颅,态度虽说谦恭,但仍然没有忘记职责:“卑臣提醒主使,与周国继续维护友好,亦为天皇嘱令。”

  “本使怎会疏忽君令?!”粟田急怒,竟一手摁着腰上佩刀,金刚目更加圆瞪:“本使自有分寸,尔不需多言!”

  青木无奈,只能告退,但粟田身边的幕僚,尚且顾忌青木乃宠妃的外侄,跟出去解释:“青木君暂且留步,听卑臣代主使释疑,倘若现今,仍乃周帝执政,主使未必会如此强硬,不过,现下却乃周国皇后执政,女流之辈,怎懂军国大政?且听闻周国皇后并未宴见新罗王储,先予主使礼遇,可见并无意愿援助新罗,与我日本帝国为敌。”

  原来这粟田健勇,打听得大周种种改革,尤其策划着广开港口,大力发展海上贸易,心知大周的重心,已经从军事转为财政,又一分析——突厥虽被征灭,然而连年征战,且周国内政还不无动乱,这个时候,也的确需要修养生息,周国官员与民众,也必定不会赞成再举兵战,干预别国之争。

  再兼粟田笃定女流之辈不懂军政,周国皇后听闻日本大胜新罗,必定担忧一旦开战,周国会有不敌,这个时候,当然要争取更多的利益,慑服周国退让。

  天皇虽说嘱令与周国维持和平,但若能让周国示以臣服,岂不比阿谀奉承讨来的和平更加威风!

  而且粟田健勇之所以争取这次出使机会,就是为了援救侄子,不让粟田马养死于周国的铡刀,导致粟田家族颜面扫地。

  东瀛这位主使,便是抱持着如此强横的态度,赴会皇后特意为他举行的宴见。

  粟田健勇礼见之后,竟公然打量皇后,只见那凤冠霞帔的女子,虽说端庄秀丽,似乎不如传言中曾经执政多年的韦太后,那样威风八面,美则美矣,但俨然弱质纤巧,手无缚鸡之力。他心下不由又再把周国皇后低看了几分,高声谈笑,跋扈张扬,很有些喧宾夺主的意味。

  十一娘莞尔轻笑,并未如何关注这个气焰嚣张的东瀛使臣。

  那是因为关不关注都不要紧,横竖都将先礼后兵。

  也确然如粟田健勇所料,十一娘并没有干预别国战乱的想法。

  莫说与突厥的一场战争,使原本就捉襟见肘的财政有如雪上加霜,若再兴兵,必定造成不堪重负,且十一娘更加重视的是大周将士的生命,如若国土被犯,必须征伐扬威,但新罗与东瀛之间的矛盾,上上之策,乃居中调解,不废一兵一卒。

  更何况新罗国君金榆襄,乃篡位,并非与大周建立友好关系的金升恭一系血脉,大周更无必要助其兵力,巩固王权。

  又有不得已的苦衷——自英宗时起,大周逐渐荒废水军建制,韦海池更加不予重视,大周现下,已经没有了武宗当年,坚不可摧的水军力量,真要和东瀛开战,胜负无法估计,故而满朝文武,其实多数都不赞成此时与东瀛交恶。

  这一场谈判,对十一娘而言不算轻松。

  不过她从来没有轻视过东瀛,尤其粟田家族。

  她与粟田马养的交道虽不算深,也算有过两回正面交锋,很有体会这支号称东瀛第一贵族的飞扬跋扈,粟田马养那时栖身大周,文质彬彬的外表下尚且难掩与生俱来的狂傲,更何况这个主使,乃粟田氏赫赫家主?

  跋扈是必定的。

  十一娘更关注的是副使青木字雅。

  见他应当不够而立之岁,虽比粟田健勇稍微身长,若论壮硕,却是大大不如,举手投足之间,儒雅风流;眉梢眼角之余,似含愁郁。

  而十一娘接获的情报是,青木字雅乃现任东瀛国君最最宠爱的妃子,家族子弟。

  甚至还有传言,青木字雅本人,也是东瀛国君的男宠。

  当然,传言不能当真,但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有此传言,证明青木甚得东瀛国君宠重。

  那么值得的玩味的便是,东瀛国君为何会外派青木出使大周?

  十一娘猜测,东瀛国君对粟田家族,尤其粟田健勇并不放心。

  东瀛国君为何会有此担忧?

  这个不能妄加揣度,但十一娘很快便有了答案。

  三巡酒后,粟田便开始大放厥词。

  虽然说,他其实还装模作样再谢一回周国皇后的盛情款待。

  然后便将酒盏一放:“皇后殿下,某为使臣,领天皇诏令,航渡远来贵国,并不是为了欣赏歌舞琴瑟,盛情已领,还望殿下,下令休止乐舞,商谈正事。”

  这粟田健勇,虽说乃首回出使大周,但一口雅言,说得还算流利,甚至可以随心加注语态,让十一娘以及在座朝臣,如实领会其中的跋扈与蛮横。

  如陶葆仪等等,再度蹙眉,贺烨一个倒拐,惊醒了尹绅的“睡眼”。

  皇后也只是莞尔冲江怀示意而已。

  于是琴乐声消,美伎舞止。

  皇后似乎这才正眼看望,目光中带着笑意,也带着温雅,毫无锋芒,像极精雕细琢,打磨柔润的玉人,可再精美,也只是供人赏玩,不值敬畏。

  倒是冯继峥,破天荒对皇后有所改观,暗道:还真是能屈能伸,此刻也的确理当示以谦让。

  事实上在接见东瀛使臣团之前,皇后已经召开过一回殿议,冯继峥是最为反对支援新罗抗倭的人,但这回十一娘没有反驳他的谏言,而是加以了肯定。

  关于对冯继峥的处置,贺烨与十一娘其实意见一致,谁让官场腐坏是早有积弊,冯继峥也不算罪大恶极,大无必要杀之后快,都愿意给予他机会,适应大周的新气象,且朝政大事如果尽由执政者一己决夺,但凡相反意见,都要打压斩除,也确不利于治世兴盛,帝国的时代,虽说君权高于一切,皇帝享有生杀予夺的特权,但心有大道的君帝,其实并不会滥用权力。

  冯继峥的谏言的确符合国情,那么十一娘并予以采纳,这就是她对自己限制的礼规。

  但显然,冯继峥并不能理解皇后的原则,在他看来,这些都是权术。

  是皇后因为明知东瀛不好惹,必须做出退让与权衡,故而冯继峥丝毫不认为粟田健勇的态度多么难以忍受,他暗暗“称赞”皇后,尚且庆幸,至少在这一点,皇后与韦海池完全类同,那就是对于强劲的外敌,可以忍气吞声,不像天子贺烨,为了所谓的威名,劳师动众,去打一场根本没有必要的战争。

  是的,冯继峥其实真心认同韦海池对突厥的一再忍让,视为“识时务”,他从根本上反对战争,他根本不以退让丧权为耻,且认为自己才是高尚的,因为坚持了圣人之言。

  他拒绝剖析内心,承认自视文臣,所以畏惧战争,畏惧武将的东山复起,要知如他一样的文臣,可是花耗了不少努力,才改变大周尚武的传统。

  权势之夺,已经让冯继峥完全忘记了圣人之言的核心——虽当息战,然国格不能丧,气节不可辱。

第1400章 竟有如此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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