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自从那首《赠卢八》广为流传之后,堂堂公爵嫡孙便因为饱受嘲笑而再不能耀武扬威,活动场所其实十分有限,除了自家,以及亲朋聚会,便是晋安长公主府,或者是平康坊。又因为长公主情人众多,一时新鲜过了,也不耐烦日日与卢锐耳鬓厮磨,所以平康坊俨然成为卢八郎排遣郁卒的常处。

  虽然眼下,士人大多推崇那些辩才学识出众的都知娘子,可好比卢锐一流纨绔,还是更加喜爱色相绝佳的妓人,近两年北里出了个白罗衣,妩媚婀娜风情无限,在纨绔圈子里红极一时,石榴裙下的常客之一,便有卢锐。

  这日,卢锐正是在罗衣家。

  因为一晚翻云覆雨贪欢缠绵,卢锐一直在美人榻上高卧到午后才睁眼,还是因为长公主赠予那英俊少年入骨隔着屏风禀报有要紧事,才交待美人披衣拢发,起身接见。

  “终于是得了手!”当从入骨口中得知萧小九总算是“落网”之后,卢锐忍不住欢呼雀跃,还是在入骨拉着袖子提醒下,才总算醒悟过来这事不能张扬,当即打发了美人离开,一拳擂在膝头,连连冷笑道:“萧渐入这只缩头龟,总算也有忍不住之时,这回他落在我手中,不死也得脱层皮!”

  入骨眼角一斜,睨见卢锐脸上那层胜过霜冻的寒气,却极其大胆的把身子一倾,手肘就搁在了卢锐膝盖上:“八郎这回在内郭掳人,只怕会引萧家疑心,毕竟他们对八郎早生防备,依仆看来,不能留萧九活口,死无对证才能放心。”

  “我就没打算放他回去!”卢锐咬牙说道:“拜萧姓小子所赐,让我受这多污辱,他若不死我怎能雪恨?甚至不能让他死得这般痛快!你快快交待下去,让底下人掌握着分寸,暂且只让萧九受皮肉之苦,他那条狗命,我要亲自断送!”

  一听这话,入骨喜不自禁,立即称喏照办,忙不迭地将卢锐的话原样转告。

  卢锐虽早恨不得将小九碎尸万断,以雪诗讽之耻,但一想到被掳困押的“对头”此时胆颤心惊的心情,卢锐又巴不得让小九多受些煎熬与折磨,于是勉强摁捺住心头迫切,又召了美人侍候陪伴,直到酒足饭饱才不慌不忙令人备车前往别苑。

  虽然大周并未禁止宿妓,不过来平康坊这种地方,即便是显望也不会仪仗开道如此大张旗鼓,更兼卢锐强掳萧小九的事是暗中进行,甚至瞒着家中长辈,为了不泄露风声,他赶往别苑时自然也不会浩浩荡荡,除了入骨,也就只有一个驭者,两个长随跟从。

  哪知车马还未出平康坊,就被阻断,是有一人传讯,说是晋安长公主有请。

  入骨打量来人,见甚为陌生,自然狐疑,他上前盘问,话未说完,腰间就被抵住一把利匕。

  “若想保命,莫要出声。”

  还不待入骨反应过来,另有几人便果断利落地用同样的手法制服了卢府仆役,入骨眼睁睁瞧见光天化日下,一个陌生人直闯卢锐车驾,依稀听见一声闷哼之后,车内便是“万籁俱寂”!

  眼看卢锐车驾被强人驱使转向,入骨等因为利匕相逼,竟然连大气都不敢喘出。

  此时的平康坊,还不到车水马笼的热闹时候,路上即便偶有车驾经过,也没留意道旁状似勾肩搭背的几个行人,一直等到卢锐所乘已经不见踪影,“强人”这才放开人质。

  “若要保你主人活命,可得小心行事,倘若报官……就让荣国公府等着收尸罢。”入骨耳边听得这句低声警告,只觉毛骨悚然。

  原来光天白日当街掳人的手段并非只有卢锐才敢实施,无法无天大有人在!

  他的身子好容易从僵硬的状态恢复正常,才发现“强人”竟已不见踪影,另三个历来嚣张跋扈的仆役这回遭遇威胁,竟然惊惧得像摊烂泥般软倒一团,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还不回府报讯!”好容易才回过神来的入骨气急败坏的下令,他自己却并没跟着回荣国公府,在原地焦头烂额地打了好几个转后,这才拿定主意,因不敢在京城催马,只好撒开腿往坊门急奔。

  而十一娘当即立断交待白渔将卢锐强掳之后,却被突然而生的另一种可能性吓出一身冷汗来,好在醒悟及时,白渔尚且不及离开上清观,十一娘又再嘱咐道:“只掳卢锐即可,将其随从放行,另布人手紧盯随从动向,倘若他们当中有人赶往关押九哥处,立即营救,务必保萧九哥平安脱险。”

  在与柳彦赶往一早为卢锐准备就绪的“牢狱”途中,十一娘才有空解释:“我是突然想到,要万一卢锐也是受人唆使,对方势必是打算利用柳、萧两族彻底剪除荣国公府,咱们虽然扣押了卢锐,却难保对方不会趁机加害小九,好造成卢锐罪证确凿!”

  柳彦听这话后也是大吃一惊:“那小九岂非危险?”

  “倘若卢锐身后真有居心叵测者筹划布局,应当会在困押小九处排兵布阵,当卢锐加害小九时他们才能逮个罪证确凿,可他们万万不会预料卢锐也会被掳,所以我才会交待白叔有意放走随从,要是那挑唆之人并不在卢锐身边,便不可能及时得知卢锐被掳,他们想要造成当场捕获,不到万不得已,应当不会亲自动手,卢锐随从必然知道小九被困何处,当遇变故,自然会立即回府报讯,只要紧盯卢家动向,就算卢锐不开口,咱们也能察知小九踪迹。”

  十一娘蹙眉说道:“不过依我推测,倘若真有幕后存在,那执行挑唆之人应当是卢八心腹,十有八/九为卢八近身随从,他不可能关心卢锐安危,一旦卢锐被掳,他必然会去寻幕后主使商议,而无论卢锐死活,那主使多数会交待耳目假传卢锐嘱令,赶在荣国公府行动前,加害小九,同样会造成萧、柳两族与荣国公府不死不休,咱们只要逮住这个耳目,小九可保平安。”

  “卢锐尽管可恶,这幕后主使也太过歹毒。”柳彦咬牙说道。

  “如果真如我预见,幕后主使不过二人之一而已。”十一娘冷笑道:“真相究竟如何,稍后便能揭晓,不过万一有人在后布局,我倒有办法祸水东引,今后再也不用处处堤防婷姐姐与小九被卢锐暗算了。”

  又说卢锐,当意外发生之前,他正倚靠车中心花怒放地盘算着怎么报仇雪恨,用什么手段才能折磨得萧九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想到对方饱受酷刑,血肉模糊匍匐脚下哀求饶命却终于难逃一死,最后因为惊惧屁滚尿流又死不瞑目的模样,忍不住仰面大笑,竟没有留意所乘车與受阻停驻,直到蒙着青绸的车门被“咣”地推开,眼见一个黑衣大汉蹿入,卢锐尚且来不及惊斥,就被扼住了喉咙,紧跟着又挨了一记重击,立时失去了知觉。

  待被一盆冷水泼醒,已是五花大绑动弹不得,他只觉得浑身湿透如坠冰窖,眼前却是一团漆黑——他的双眼已经被厚布蒙了个严实。

  “哪处强盗,竟敢掳我,可知道我是何人?还不将我放开,否则小心千刀万剐!”好容易回过神来,瑟瑟发抖的卢锐几乎立即斥骂要胁,然而因为寒凉侵骨导致牙关颤颤,使这怒斥实在没有几分威慑力。

  而十一娘这时已经得知了入骨先是前往毛维府中,未几又直奔荣国公一处别苑的消息,当然不待入骨得令后假传命令对小九施害,实际上入骨还未进门便被制服,卢锐留下看押小九的人手因为措手不及,被白渔等冲入别苑,小九虽然免不得受了些微皮肉之苦,却被成功解救。

  十一娘听闻小九只是受了轻伤,倒也改变了痛殴卢锐一顿再与荣国公府“交换”人质,并要胁卢锐自书认罪以此为把柄防备卢家再行暗算的初衷,这时由得卢锐一边寒颤着一边叫骂,她只冷眼旁观,一直等到卢锐耗尽体力声嘶力竭,渐渐被莫大的恐惧惊慑得只顾踡着身子发抖后,她才用目光示意柳彦依计而行,自己缓缓绕去一扇之隔。

  此处是贺湛早就令人赁下的一处民居,颇为简陋,虽有纸扇为挡,然而完全无碍旁听。

  十一娘才刚坐下,便听见重重的一声吸气,然后是卢锐嘶哑着嗓子一句喝斥:“柳三,竟然是你?狗胆包天!”

  第286章 计“醒”卢锐

  柳彦一把扯开卢锐眼睛上的蒙遮,随手一抛又负手站定,气定神闲地看着卢锐那狰狞愤怒的脸色,呵呵一笑:“卢八郎,你真该庆幸,好在这回被我半路请来,而没有让你一脚踩进旁人挖掘陷井,倘若不是我防备在先,等你这回加害萧九郎得逞,非但你一条性命难保,便连荣国公也难逃责咎!”

  “明明是你为非作歹,竟然还敢血口喷人!”卢锐心中又是震惊又是激愤,恨不能直扑上前与柳彦拼命,然而却因为五花大绑不得自由,不过只是徒劳无功地扭动几下身子而已,更弄得自己狼狈可笑,哪还有半点威风。

  若依柳彦一贯脾气,实在也恨不得借这机会狠狠教训卑鄙小人一番,然而想到十一娘的计划,与其与这无耻之徒结下仇怨今后处处防范,莫若祸水东引,由得卢家与毛维誓不两立恶犬互咬,是以也不愿因为几句口舌之利防碍大局。

  “萧九郎已经顺利从贵府别苑救出,倘若不是你欲掳人加害,如何解释这桩事由?”柳彦上前,半蹲下身:“可我安排之人解救萧九郎时,却被万年令一行遇个正着,九郎虽然无碍,然则阁下不少家人却被万年令扣押,不怕重刑之下审不出事实真相。”

  原来毛维的计划,还真一如十一娘突生的猜测,早安排了新任万年令带着衙役在外蹲守,就等着入骨报迅萧九郎命丧卢锐毒手后,将之一网打尽,借口是早盘算好的——“可巧”卢锐收买那名车夫因为牵涉进另一桩偷鸡摸狗的案件,被官府早早留意,因而当车夫掳走萧九郎时,已经落人眼中,但万年令却不知车夫犯下强掳大罪,更不知被掳者为显望子弟,只是怀疑为“偷鸡摸狗”的同伙,万年令才刚继任,新官上任三把火,对打击盗贼这类小案亲力亲为倒也说得过去。

  万年令原本是欲放长线钓大鱼,直到卢锐前往,才觉察不妙,犹豫一阵后决定入内巡察,不想却察实了卢锐杀害无辜!

  然而万年令没有想到卢锐被掳,毛维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再作安排,只交待入骨赶在荣国公府的人释放萧九郎之前将人害杀,再示意万年令依计而行。

  更让万年令没想到的是入骨刚到现场,竟被一伙不知底细者制服,而后便是萧九郎被成功解救。

  一头雾水的万年令当即决断出面询问,哪知解救萧九郎那伙人只甩下“受京兆柳之托”一句就扬场而去,万年令没有借口将人强押,眼睁睁看着入骨被带走,只好把涉嫌非法的卢家一众带回县廨审问。

  而卢锐这时听闻万年令竟然抓了他一个人赃俱全,心头更是又惊又疑,然而直到这时,他仍旧仗着家族势力强辞夺辩,一口咬定是被柳彦陷害。

  “卢八郎,的确有人暗中算计你,可却并非在下。”柳彦是真不耐烦与卢锐多废唇舌,冷笑说道:“萧九郎因为喻四郎打抱不平,以诗为讽,我料到以你脾性必定不肯罢休,今日九郎偷偷出府失去踪迹,我得知后立即将你掳制,固然是为保萧九郎平安,也是为了借此把柄要胁,免得今后你再行报复之恶。”

  不待卢锐喝骂,柳彦紧跟说道:“哪知却被我无意间发现,你随从之一当意外发生后,既不是急着告官,又不是回府报讯,却是心急火燎地跑去见毛维,随后又赶往荣国公所置别苑,我所遣之人正是跟着他,才将萧九郎及时解救,然而事有凑巧,竟被万年令遇个正着,这其中种种蹊跷,还需我说明?”

  眼见卢锐渐渐从怒容满面转为若有所思,柳彦越显胸有成竹:“我若猜测不错,阁下之所以与我京兆柳过不去颇多针对,势必有亲信在侧挑是生非,尤其是当阁下积怨难消后,强掳萧九郎施以毒手之计,也是这位亲信在后出谋献策,卢八郎细想,倘若这回真被你得逞,转头却被万年令逮个正着,卢、柳、萧三家就此结下死仇,是谁坐收渔翁之利?”

  当然就是毛维!

  自从荣国公得重,韦、毛二相便将卢家视为威胁处处针对,毛维更是因为柳、韦两家互为姻亲,也与柳家不怎么对付,再兼万年令是毛维党羽,入骨今日眼看自己被掳却跑去与毛维碰面,受谁指使,为谁安插已经不庸置疑!

  “好个毛维,卑鄙无耻!”

  当卢锐终于恍然大悟调转矛头,柳彦情知目的已经达到,这才动手替卢锐松绑:“你那随从我并未交给万年令,稍候自当送还,我柳家虽然与卢家并无多少交情,然则却也不甘被肖小算计,今日之事只当没有发生,可以我猜测,毛维只怕不会善罢甘休,卢八郎若想安然无事,还当先下手为强!”

  “京兆柳当真不再追究此事?”卢锐好容易活动开手脚站了起立,眼见自己的狼狈形状尚还有些怨气,斜着眼上下扫视柳彦,一脸的怀疑。

  “柳、卢两家原本没有深仇大恨,这回之所以冒犯,不过是为保萧九郎平安,说到底,也是为了化解矛盾,卢八你这回虽有害人之心,却也是因为受了小人挑唆,如我早前所言,柳家更加不愤被肖小利用,更何况毛维对我柳家也不怀好意。”

  “如此,你愿意为我作证揭发毛维?”

  还真是得寸进尺,三郎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深吸一口气,终于没有在语气上泄露出厌恶之情:“毛维到底是国相,如今又有谢相国护庇,就算看在姨祖父情面上,我何必指证毛维?再者区区仆役证辞,使国相受惩可谓妄想,也奉劝荣国公府不要冲动行事,只要免受陷害,不让肖小得逞即可。”

  见柳彦似乎不存煽风点火的用意,卢锐更加打消了几分疑虑,却冷笑道:“柳三你早先还说毛维不会善罢甘休,建议我先下手为强,如今却又劝我不要冲动行事,莫非是打算坐壁上观?”

  “我只有一计,可助你这回化险为夷,但阁下若不信任,将来真闹得对薄公堂,我也只有实话实说,卢八郎需知,虽然这回我也有强掳之行,然而却是以彼之道还彼之身,情急之下为护姻亲平安,又没伤人毫发,当然会受宽免,可阁下就算证实毛维不怀好意,却难以辩白真存害人之心,杀人未遂,难逃刑罪。”

  眼见着柳三郎忽然翻脸转身欲走,卢锐这才焦急起来,一声“留步”喊出,心不甘情不愿地抱手一揖:“三郎有何妙计不妨直说,倘若真能让我不受追究,与京兆柳也好萧九郎也罢,就当咱们之间一笔勾消。”

  要不是荣国公满门无耻,这回又并未犯下灭门之罪,不能将之斩草除根,但暗箭委实难防,当谁介意是否“一笔勾消”?柳彦憋着一口怒火,飞快将十一娘交待的计划说了一遍,板着脸留下一句:“倘若卢八郎愿意依计而行,我也承诺会在旁协助,此事即能不了了之。”

  仅是不了了之?卢锐反而觉得不甘,但眼看着柳三郎摆明不会让步,而他暂时也没有其余办法打击毛维,只有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气急败坏地赶回家中逼问入骨这个内奸去了。

  三郎这才绕过隔扇去见十一娘,跺脚泄愤:“就这么放过卢锐,实难消心头之怒。”

  “暂时也只能如此。”十一娘十分理解三郎的心情,轻叹一声:“倘若咱们力助荣国公府打击毛维,必会导致太后不满,毛维之所以算计卢锐,无非是想借机讨得太后欢心罢了,倘若这事闹去太后跟前,她未必不会埋怨咱们多事,毕竟卢锐犯下命案成为众矢之的,太后可是乐见其成。”

  见三郎颇为沮丧,十一娘又是轻轻一笑:“不过旧仇新怨是否一笔勾消,可不由卢锐说了算,依荣国公一家老小之狂妄自大、睚眦必报,说不定就会自掘坟墓,而毛维这回,也免不得好好尝尝小人难缠是何等滋味。”

第285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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