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天子赐,亦敢辞

  华山封禅之前,太后特意诏了十一娘入宫,让她趁着这段空闲好好陪上一段同安:“原是打算让你和缃儿与我同行,哪知蕙儿特地问起你,那孩子一贯害羞,心里有什么想法也不愿与我直言,我却晓得自从让你来含象殿后,她身边少了你这玩伴颇不习惯,好在这回华山之行也不需消耗多少时日,我身旁有缃儿在还不至于失了助手,这一月时间你莫若就留在宫里陪伴蕙儿,免得她责怪我这大母不尽人情。”

  十一娘原本不喜这大明宫,也没想到太后原本有意让她也同往华山,还以为有了一月空闲留在上清观,正计划着邀请柳氏姐妹们热闹上几日,也好让莹阳真人一齐散散心,这时得了入宫的嘱令,未免大为失望,却自然不会表现出来,乖顺遵从。

  正巧这几日是轮到王十五娘一组当值,十一娘想到几月之前贺湛的提醒,空睱时便劝好友莫再空耗光阴,还是听从父母之命,早早辞了伴读之职为上。

  王十五娘已经从兄长口中知晓了贺湛与袁氏女儿定婚的事,这些日子以来正觉灰心,可她心性正如闺名中那个宽字,倒也没有因为心悦之人另娶他人而寻死觅活,只是向十一娘打听贺湛那未婚妻:“我与袁氏嫡宗几个小娘子虽有来往,却从未见过那袁九娘,平白无故也不好寻旁人打听,伊伊可曾见过袁九娘,也不知是多么兰心蕙质女子,竟能让十四郎这浪子回头。”

  十一娘不便将贺湛那番盘算告知好友,只是笑道:“虽见过一面,我却知之不深,只看出她甚为沉静温柔,十四兄也是因为有魏娘子为媒,情面上不便推辞,你又不是不晓得十四兄,表面上虽从不与他那两个嫡亲兄长客套,心里到底还在意这层手足之情,眼看这回有望冰释前嫌,又因真人也甚为关心他姻缘一事,也就松了口。”

  王十五娘沉默了良久,终是一叹:“我与他虽然无缘,心里却总是希望他一切安好,如今他姻缘终于有了着落,我也彻底死了心,今后只当他为异姓兄长,如此日后还能来往,不至于两相尴尬。”

  “十四兄确是当阿宽为妹妹一般看待,前些时候还叮嘱过我多多劝你,不要因为姻缘一事而继续担任公主伴读,王相有心致仕,宽姐姐应当也有耳闻,今后这朝局还不知有什么变动,眼看风云莫测,宽姐姐最好远远避开。”

  十五娘颔首:“大父也是这意思,我阿娘更是为我着急,从前我坚持要任伴读,不过是心里还存着一丝奢望,不愿意这么早婚配罢了,只如今……十四郎都已经与人议定姻缘,我再顽固下去也是惹人笑话,反倒让十四郎过意不去,家中长辈忧愁,伊伊安心罢,也转告十四郎安心,我才不会纠缠胡闹,待太后这回回宫,我便去辞了伴读差使。”

  又过了几日,王十五娘出宫,依依不舍与十一娘话别:“我这一松口,阿娘定会急着为我议亲,闺中时日必不长久了,今后也再不能在禁宫里陪伴伊伊,伊伊自己千万保重。”

  十一娘倒不在意,反而笑话好友:“莫不是待宽姐姐嫁得如意郎君,就再没空睱搭理我这闺中好友不成?我可不依,到时必然会纠缠不休,谁让宽姐姐只顾夫婿却疏远知交……我也不是一直待在禁宫,总有时间烦缠宽姐姐。”

  却没想到王十五娘这一去,两人还真是多年不曾碰面,待再见时,已经时隔境迁人事大变了,竟然皆为人母,甚至险些生死永隔,那时候两人再说起这回道别,都是唏嘘不已。

  接下来的十日是韦缃一组屡行伴读之职,可因为太后的嘱令十一娘仍然要留在禁宫,日常间除了陪同公主听讲与玩乐,十一娘自然也会去见贵妃,这日却在途中撞见了晋王,想是才刚去毬场与人恶战了一番,贺烨一袭窄袖袍服上满是尘土,却大有闲心地伫在游廊上与十一娘闲聊。

  十一娘身边并没有宫婢跟随,贺烨身旁也只有一个江迂,宦官十分知趣地回避到十余步外,双目炯炯地为两人望风。

  “薛绚之眼下成了起居郎,小丫头大概已经听说了罢。”

  十一娘以默认回应,微仰着小脸等着贺烨接下来的话,她可不认为晋王不顾满身热汗站在这里和她闲话,只为告诉这件众所周知的事情。

  “也不知阿兄究竟在打算什么,薛绚之才刚到职,便意图赐他一个宫人,薛绚之竟然抗旨不遵,可怜那宫人原本心甘情愿,却是空欢喜一场,瞧着这几日沮丧得很……”见小丫头微微蹙眉,贺烨又靠近一步,极具压迫感地微微弯腰,嗓音更加低沉:“宫人便是秦桑,因她与裴后几分面若,是唯一能近身侍候阿兄之宫婢,我原以为阿兄迟早会赐封份位,哪知却忽然要将她赐给旁人,小丫头,我觉得讷闷得很,你说圣上为何偏偏要将秦桑赐予薛六郎?”

  说完却并不等十一娘解惑,抬脚就走了。

  十一娘虽然与陆离这时同处禁内,然而一个在紫宸殿一个却在公主居处,并没有见面的机会,这时听贺烨有心告知这桩意外,一时也拿不准贺衍究竟在打算什么,于是这日有心说服了贵妃领她同往紫宸殿,妃嫔见圣,起居郎自然不好寸步不离,于是十一娘便有了机会与陆离交谈——柳薛两族本为姻亲,二人又有师生之谊,就算交谈也不至于引人生疑。

  听十一娘询问秦桑一事,陆离颇觉诧异:“当日圣上诏见,除了秦桑之外,身侧并无旁人,五妹从何得知?”

  “晋王口中。”十一娘微微一笑:“紫宸殿中,怕是也只有这位有那本事也有那胆量听墙角。”

  陆离的目光在女孩的笑脸上停顿数息,方才转开去看花苑里的一树玉桂,他想起当日面圣时的情形,长话短说一句了结:“天子对我心存试探罢了,果然是……欲立晋王为储,与我商议该如何促成。”

  陆离早知秦桑的存在,那日在紫宸殿中见到这位肖似渥丹者并没有任何震惊,哪知贺衍一开口便要将秦桑下赐,话说得意味深长:“绚之见秦桑如此平静,莫非已忘旧人?明人不说暗话,此女如今还是处子之身,因她貌若皇后,朕不忍看她终老宫廷,故有心为她寻个归属,绚之芝兰玉树翩翩君子,又是重情重义之人,将秦桑托付予君,相信能得安宁幸好。”

  这话显然暗示陆离,天子早知他对渥丹旧情难忘,什么宠妾灭妻、忘情负义全是障眼法。

  然而陆离却毫不犹豫地拒绝:“卑职早有誓言,不愿别娶他人,还望圣上体谅。”

  “绚之可是担心被人洞察隐情?无需忧虑,我虽大权旁落,然而到底还居帝位,自有办法造成秦桑死遁,待她改名换姓,绚之将其收于内宅,决不会引人生疑。”

  这话中之意,便是说陆离之所以拒绝秦桑,应是担心被太后察知他对渥丹旧情难忘。

  陆离听天子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样程度,也干脆直言不讳:“卑职相信圣上会安排周密,然,恕卑职直言,尽管这位阿监与故人肖似,却终究并非故人,斯人已逝,卑职心如死灰,怕是不能给予阿监良好归属。”

  贺衍愣怔良久,方才苦笑:“你说得对,眉目再像她,终归不是她,也罢,这事算朕一厢情愿了,绚之勿需放在心上。”

  君臣之间的这番谈话,陆离自是不能对十一娘知无不言,他对她的情意注定只能深埋心底,就算有朝一日,也许再次见她另嫁良人,千般不舍万般苦涩,也只能报之祝福,希望她能得到花好月圆的结果,若你安好,我便庆幸,这就是我唯一的心愿,虽死也能瞑目了。

  第345章 如此“仁慈”

  十一娘虽然没有纠缠于贺衍与陆离之间的交谈仔细,可因为一贯的细心,却十分在意秦桑的反应:“晋王称其似乎对陆哥有心,被拒后颇为沮丧,贺烨这人倒不会信口胡说,不知陆哥是否察觉秦桑心意?她原是十四郎说服入宫,若无她当年相助,咱们也不会那么快察知许多隐情,只她原本就似乎不愿涉入宫廷诡谲,倘若怀有出宫之意,咱们也需得替她将来筹划一二。”

  陆离轻轻一笑:“她与我素未谋面,哪是对我有心?秦桑属意者是另有他人。”

  关于这事,倒不怕与十一娘仔细说来,陆离毫无隐瞒。

  原来当日陆离拒绝贺衍“好意”时,一旁的秦桑便有些着急,瞅着个身旁无人的机会,便将陆离堵在了半道上:“妾身自知卑贱,不敢求郎君惜重,只妾身……实不相瞒,妾身虽处深宫,却也听说过长安五子之名,明白郎君与贺郎为莫逆之交,当日妾身被逼入宫之前,多得贺郎开导,否则只怕已经自绝生路,妾身虽然答应了相助贺郎,只事到如今,妾身留在禁内已无半点助益,故望郎君体谅,助妾脱离禁内。”

  陆离见她说这话时,凄凄楚楚又甚含情意,哪能不知秦桑真正的心思,干脆直言:“自从太后独揽朝政,十四郎也不便再来面圣,想必阿监已许久未见十四郎,不知他已经定亲。”

  秦桑呆愕,眸子里逐渐蕴含泪水,又是凄婉一笑:“妾身出身卑贱,原不敢肖想与贺郎结发成姻,只是还有一丝奢想,就算为奴为婢,只要能服侍贺郎左右,这一生也算再无遗憾了。”

  陆离虽然也觉得女子可怜,但该说的话还是必须说清楚:“裴后与十四郎情如姐弟,娘子与裴后如此肖似,十四郎怎会愿意屈待娘子?娘子之情,十四郎只好辜负,不过在下也会转告十四郎,娘子若不愿再留宫廷之内,十四郎必会想尽办法助娘子脱身,也会为娘子寻个平安去处,将来再不受险难威胁。”

  十一娘听陆离说到这里,不由笑道:“十四郎这周身情债,连我都替他烦恼,不过这秦桑也是可怜人,从前又对咱们颇有助益,既然她不愿再留禁内,最简单之法,莫若让贺衍安排死遁,她又不关要紧,太后应不至于在意。”

  陆离却又说道:“秦桑考虑了几日,便在昨日又来寻我,声称既然不能留在十四郎身边,出宫也是孤单无依,与其那样,还不如留在禁内,说不定还能有所助益,天子已经答应赐封她为婕妤,而元贤妃似乎也对她甚为信任,也许她还能从贤妃口中,打听得一些机密。”

  十一娘蹙眉:“她真想好了?需知一旦被封婕妤,今后可就再不能脱身,而且会立即引起淑妃关注,谢氏与元氏原本就在明争暗斗,秦桑一旦成为谢氏针对,只怕会陷身危机。”

  “这女子也是痴人,我看她是心意已决。”陆离说道。

  “多少痴男怨女,为情之一字而奋不顾身。”十一娘摇头叹息:“罢了,若她真执意如此,少不得今后我多关注几分,总不至让她被谢、元二妇争斗而牵连。”

  又问陆离立储之事,天子是否已有计划,打算如何推行,眼看着太后就要临朝,而贺烨还是满身恶名,这时若提出立他为储,满朝文武都会反对不说,太后更是会将贺烨视为必须铲除之祸患,眼看着连禁卫之权都被窦辅安节制,天子手上唯有那百员亲卫可以调动,可谓自身难保,十一娘实在认为没有一成胜算。

  然而她完全没想到的是,随着太后离宫封禅,一个针对她的阴谋也在悄然进行。

  含象殿后还珠台,是元贤妃独占居处,这时午后空闲,贤妃正伸着纤纤玉手任由宫人往指甲上刷凤仙红,瞧见心腹婢女乔娇一脸雀跃往这边来,连忙示意宫婢退下,迫不及待问道:“如何?谢氏那边有什么动静?这都过去了百来日,她怎么还隐耐不发?”

  乔娇一边继续为贤妃刷着指甲,一边带笑禀报:“淑妃这回也甚谨慎,情知有太后庇护,她要算计柳伊水并不容易,因而才一直隐忍着,好在太后总算离了宫,婢子猜测到淑妃必然不会放过这回良机,一打听,果然宫里已经有了传言。”

  跟着趋身附唇,在贤妃耳边一阵窃窃私语。

  贤妃咧着嘴露出两排白牙:“谢氏这回总算上当,咱们且等着她收网,你好生注意她那边动静,待柳丫头被她收拾了,想办法让她罪行败露,堂堂淑妃竟然对贵族女儿下这狠手,太后必然饶不得她,哪还会让她掌理后宫?”

  乔娇赶忙讨好:“婢子一直留着心,淑妃身边宫人好些月前就开始收买掖庭丞,朴内丞最是贪财,又仗着有窦侍监撑腰,一贯张狂大胆,他既能为淑妃办事,自然也易被貴人收买,贵人且放心罢,婢子早已挑唆得谢翡对柳伊水心怀嫉恨,为了铲除这颗绊脚石,谢翡竟然说服了淑妃援手,可谓正投贵人心意,贵人什么都不用干,只消眼看贵妃与淑妃两败俱伤。”

  贤妃倒也听出了乔娇的有意邀功,笑着说道:“丫头你就放心罢,忘不了你这大功,你那兄长如今也颇得我叔父器重,待太后临朝听政,叔父必然会荐他为官,你好好服侍我几年,别担心年岁渐长,待你兄长功成名就,还怕没有显望子弟如意郎君争相求娶?”

  这话说得乔娇心花怒放,却故作扭捏娇羞不已,转过身便咬上了牙——谢淑妃这回连掖庭丞都收买了,必然会让柳伊水好看,不死也会让她脱一层皮!教那丫头自恃名门闺秀对她鄙夷小瞧,活该落得如此下场!想当年若非京兆柳绝情绝义将姑母扫地出门,自己也不会投靠姨祖母,白白被牵连没入掖庭为奴,那是个多么恐怖的地方,这回也让柳伊水好好见识!

  贤妃清清闲闲等着做“黄雀”,身为“螳螂”的淑妃却全然不觉,这时她正在安抚因为急躁难奈特意入宫的侄女谢翡:“这陷井一早挖好,柳伊水也早就中计,奈何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无论我再三建议,太后就是不肯往别宫避暑,有太后在,咱们那计划虽然也能施行,但却伤不到柳伊水毫发,不能一石二鸟,又有何用?总算太后这回离了宫,咱们总得要细细布置,若是太后前脚才走就针对贵妃姑姪,也太露痕迹,不用急,还有大半月时间,翡儿就等着阿姑我不慌不忙收网罢。”

  又问起另一个侄女谢莹:“莹丫头究竟如何了?我是让她装病,她这阵仗也闹得未免太大了些,连太医都惊动了好多回,难道是真病了不成?眼看一切顺利,我就担心她说漏了嘴,需知叔母一贯与韦太夫人交好,若是晓得咱们算计贵妃姑姪,还不泼闹出来,到时可就功亏一篑。”

  谢翡不以为然:“阿姑放心罢,莹妹妹自从答应配合,她与这事可脱不了关系,这层厉害还不晓得?哪会胡乱张扬,她一贯胆小,虽然为了不再入宫答应依计行事,许是想到柳伊水待她一贯不错有些过意不去罢了,心有郁卒,又真是受了风寒,才至于病得久些,我在家时已对她晓以厉害,她必然不敢有任何大意。”

  三言两句就打消了淑妃的担心,谢翡又再献计:“阿姑,既然已经收服了掖庭丞,莫不如让他干脆造成十一娘自寻短见死在掖庭,才解我心头之恨,谁让她在太后面前说尽我坏话!”

  淑妃风情万种横了一眼咬牙切齿的侄女:“小丫头之间些微磨擦矛盾,犯得着将人置之死地?她到底是名门闺秀,若真死在宫里,太后没法子交待还不问罪朴勇虎?回头朴勇虎扛不住再把我交待出来,那才是搬起石头砸脚,不如只给她一点苦头吃,让朴勇虎逼问时一不小心伤了容颜,有窦辅安在后头保着,不过就是挨几大板而已,朴勇虎收了咱们好处,也自然明白厉害,小惩大戒他咬咬牙就忍过来了,若招供存心所为岂不罪大莫及?横竖逼问柳伊水是圣上之令,太后总不好为了一个小丫头去伤圣上颜面,这事才能不了了之揭过不提。”

  “可惜便宜了柳十一。”谢翡仍觉不服。

  “你这丫头,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大气性!柳伊水伤了容貌,今后再也不能出入宫廷,任是太后如何器重,京兆柳又如何显望,外间传言她才华如何了得,脸上带着伤,将来再难高嫁,女儿家,还得看将来夫婿如何,就这一点你便能压她一世,难道还不够出气?”

  淑妃十分得意的捏了一把谢翡的小脸蛋:“待贵妃因为姪女一事与圣上离心,她又一早开罪了太后,今后在宫内如何立足?我才算真真正正一宫之主,再也不怕后位旁落,只要我夙愿达成,必然会为你考虑,你将来夫婿十之八/九便为王公之后宗室子弟,有你尊荣时候,何必斤斤计较些微小事,做人呀,还是得仁慈一些,听阿姑教导没错。”

第344章 天子赐,亦敢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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