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2章 请令为间佃

  在十一娘以为,林昔与邵广性情相类,皆为刚直不阿却失机变。

  这一类生性质朴者,固然为义士君子,可实在不适合眼下官场,十一娘救下林昔一条性命已经冒了极大风险,倘若这位因为自觉无辜,而要求朝廷还他公道,拒绝就此隐姓埋名苟且偷生的话,那么她是真正无能为力,只好将其软禁,防止引火烧身了。

  所以十一娘不打算与林昔绕弯子,先将拒绝的话说出,措辞虽然委婉,神色却很是果决。

  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林昔却并不打算强人所难。

  “真人与王妃救命之恩,林某尚难报答,又怎会再得寸进尺?某心中清楚,之所以遭此劫难,皆因得罪奸党,其实某也早便度应汝阳王绝非贤明,然韦太后又何尝不是只重权势之辈?”林昔甚是复杂的看了一眼十一娘:“不过出乎林某意料则是,没想到王妃看似追逐权贵,却能在君国危难之际,救社稷于水火。”

  “我的确从未想过要助纣为虐。”十一娘竟然突然改变想法,稍微交底。

  因为她也有些意外,她原以为林昔是不知智巧机械,结果却是知之而不用,的确是个真君子,所谓“势利纷华,不近者为洁,近之而不染者为尤洁;智巧机械,不知者为高,知之而不用者为尤高”,显而易见,林昔便是这么一个“尤洁尤高”,十一娘深觉钦佩。虽说就对方现下这情况,她也不用想让其助益什么了,贺烨的秘密还是隐瞒着更加妥当,只有些事情,坦诚倒也无妨。

  “从西疆一路北行,林某也听闻过不少太原之事,对王妃格外折服,深愧如不才之愚,纵有一腔热血妄学满腹经伦,也曾为君国之臣御史言官,非但无力救苍生于不幸,挽社稷于衰颓,甚至自身难保,实为愧怍。故,深思细度后,某实在不甘就此荒废余生,埋名度日。”

  十一娘眉头刚一小蹙,又听林昔说道:“王妃,某知道眼下情境,绝不能抛头露面,某之想法是,前往营州。”

  “营州?!”

  林昔颔首:“不瞒王妃,其实多年之前,某听闻安东王潘博招贤纳士大行善政,便思度其必怀窃国之欲,故……虽无甚远谋,却也安排了一个探人潜往营州,又虽此人如今不过农户而已,并不能接触机要,但据其所言,潘博的确重视文学之士,故林某便想,与其埋名荒野,莫如竭尽所学潜入营州,争取赢获潘博信任,或能助益王妃平定逆乱之策。”

  言下之意,竟然是请令往潘博麾下为一间作。

  若是从前,依据十一娘对林昔的成见,势必一口拒绝,可她这时却有些犹豫了。

  林昔并非不懂智巧,不过他从前身任御史,故明知而不用,实则直言敢谏也的确为御史应当素养。

  林昔要是留在大周,必然不能抛头露面,前往营州却没有那么危险。

  他没有任过地方官员,交游也不算广泛,虽然林昔之名被不少士人熟知,然而真正见过他的人却不多,营州十余年前便被潘博割霸,在此之前,潘博又是节度一方,他与林昔从未谋面,便是他之心腹,也不可能认识林昔。

  十一娘也知道潘博急于扩大势力,但因为偏居一隅的限制,旗下贤良以及谋士并不广多,所以他才重视饱学机谋之士。

  十年之间,亦有不少大周寒门学士,虽苦读经史,却入仕无门,不甘就此埋没,故而也背叛故国,曲折投往营州,这些人的身份多不可考,虽然甚难成为潘博心腹,但也得到了在大周难以企及的官职。

  以林昔之才华,若又能施用智巧,不无机会赢得潘博重用。

  当然,为了稳妥起见,林昔少不得更名易姓借用他人身份,这一点事情,十一娘可以做到。

  但为间作之事,担当的便是生死攸关之险,这让十一娘不无迟疑:“林君,倘若你身份暴露,被潘博识破,届时我并无把握助你安然脱身。”

  “昔,宁愿为社稷而死,亦不甘寂寂苟活。”林昔显然已经下定决心。

  “这事我还要思谋思谋,不能草率决断。”十一娘是觉关系战事,她实有必要征求贺烨意见,而不能自作主张。

  林昔当然也没有强求王妃痛下决断,再行了一礼,竟然也感觉到王妃还有要事与凌虚天师相商,自觉辞退。

  一直没有插嘴的凌虚子这时才发表见解:“我虽与林郎君相识不久,到底活了这么长,经历不少世事,不难知应,林郎君虽有朴鲁之处,却并非不自量力者,之所以遭遇劫难,亦是因为舍身取义,既有能力,又具忠义,十一娘当予他机会。”

  王妃虽然听进了师公的建议,但并不想就此事深谈,却是恭肃形容,引身长拜:“渥丹自从新生,尚未大礼敬拜师长。”

  叩首之后,见师公似笑非笑的神色,十一娘又道:“倘若听甄七郎告诉,师公早嘱其全力协佐渥丹,尚且不知师公已然了知渥丹历遇,岂非真为蚩愚鲁钝?”

  她这位仙风道骨的凌虚师公历来不问世事,十一娘虽拜莹阳真人为师,可十年之间,甚至未随真人前往邙山拜候师公,除了幼年时因太夫人请托,烦动师公推算命数,再无接触,若非师公早已知道她为渥丹重生,是不可能为她之事授意甄守律行为。

  就更不说能够烦劳师公收容掩护林昔,往晋阳一行了。

  “不错,十年之前,卜你命运,我已经洞悉蹊跷,一逼十四郎便问明了真相,不过师公年纪大了,也一贯懒问俗世是非,更不想被你这丫头纠缠上,故而交待十四郎代为隐瞒。”凌虚真人抚了抚颔下长须。

  十一娘微微垂眸,受晋王殿下提醒,她也意识到多此一举的解释背后,必然隐藏着心虚,师公原非多话之人,今日竟然下意识阐述理由,岂不更加证实明知她身份而不相认的原因,绝不至于如此简单?

  便笑道:“真是要多谢师公,甄七郎能够说服家族支持推行新政,于渥丹而言,的确甚大助益,只是甄七郎虽然才德俱备,大约是受小师公影响,倒是将夸大其辞也学得炉火纯青。”

  凌虚真人暗暗松了口气,七郎上回离开邙山甚急,他竟忘记叮嘱莫对丫头提起琅济已经羽化一事,应是丫头也没有问起。

  结果再次“多此一举”:“你小师公这十年间一直在外游历,却是许久没有见过守律了,你这丫头,究竟为何编排琅济?”

  “还不是因为阿乌呗,甄七郎告诉渥丹,阿乌是一条巨蛇,这事倒不稀奇,阿乌若非神猛可怖,小师公当年也不会用来吓嘘渥丹,可甄七郎竟然还说,师公可以运用术法,与阿乌如常人一般交谈……”十一娘掩口一笑:“不由让渥丹想起,小师公从前常常吹嘘那些神术。”

  说着说着就更多抱怨:“要不是小师公故弄玄虚,萧九郎也不会来我家寄住,说什么如此可免却仕途多舛,这下好了,萧九郎干脆离家出走不知所终,倒是让渥丹好生过意不去,师公,你也该说说小师公了,捉弄人也得有个限度,小师公这随口一说,岂不是毁了萧九郎前途?萧娘子待渥丹有抚养之恩,渥丹实在无颜面对萧家诸位亲长。”

  依凌虚真人的性情,从前是绝对不肯辩白自己修练之术法并非惑众之技,然而他因为没有参透师门秘术,被师弟琅济抢先一步,用百年修行,换得渥丹新生,结果琅济自己却“飞灰烟灭”,凌虚为这事实在愧憾,眼见着渥丹竟然抱怨救命恩人,又哪能坐视不顾?

  他神色一凝,紧闭着嘴,只用眼睛直盯着十一娘。

  “丫头,不得胡言!”

  十一娘顿时呆若木鸡。

  第793章 “歹人”潜入

  十一娘清楚地感应到,师公那句话并非她耳朵听闻,而是直接浮现在脑子里!

  “师公?这……这难道便是‘肚仙’?”

  她紧紧盯着凌虚真人,见他连唇角都未略动。

  “肚仙有甚值得奇罕?”

  ——这一句话,却分明是耳中传入了。

  十一娘脑子里紧跟着又感应到:“若用肚仙术,在场其余人都能耳闻,可我是用神识侵入丫头神识,如此一来,即便这时还有旁人在侧,却听不见这话。”

  纵然十一娘其实已经相信了两位师公确会传说当中的术法,但真正亲身领教“仙术”,心中也大是震惊,好半响都有若石雕,紧绷着身子动也不动。

  凌虚却也没有再继续显摆,叹了一声:“据先师所言,阿乌为太师祖所养,连先师都不知阿乌在那深潭下活了究竟多长,阿乌早已开启灵智,只不过不能用口舌说话而已,利用神识与人交谈又有何难?你非修行之人,大惊小怪倒也是情理之中,不过可不能因为不通道术,便错怪琅济为那装神弄鬼之辈,我虽比琅济虚长三岁,论及修行,尚且不及琅济,萧九郎与柳十一娘的确有命中注定之缘,可因为你之重生,势必改变萧九郎宿命,琅济是担心萧九郎会因天机紊乱而遇夭折之变,故而才利用命理之说,让你与他交集。”

  凌虚说到这里,也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正想着岔开,不防却听十一娘问道。

  “师公,那么甄七郎所言,阿乌实为守护神器之仙兽,而金匮遗书所载,运用神器可使亡灵得获新生,必然也是确有其事了?”

  不待凌虚师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十一娘紧跟着又问:“师公为何隐瞒渥丹小师公已经仙逝?是否正是小师公施行法术,才让渥丹得获新生?小师公之逝,是否因为渥丹……”

  她没有得到凌虚师公的回答,但看师公震愕之余,眼中一掠而过的伤感,又忽而闭目,良久沉默。

  十一娘知道她所有的猜测,已经得到了证实。

  “丫头,你呀,就是太过机警。”许久之后,凌虚方才缓缓摇头。

  事到如今,他当然明白自己竟然中了丫头的算计,因为一时不慎,竟然被这丫头套出了实情,关于真相,倒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你也不要过于伤心,琅济这么做,也不仅仅是因为你一人,丫头也知道,你琅济师公虽然也是道门中人,却一贯比我热心侠义,多年之前,我们便为你推算过命理,也因而推算过大周国运……琅济之所以助你得以重生,其实也是寄望你可以挽救无辜苍生,毕竟许多事情,非我与他力所能及。”

  “渥丹不明白。”十一娘这时心中虽然有若波涛汹涌,可她天生性情,便不易将悲痛在人前显露,故而虽觉胸中如梗铅石,眼里酸涩漫涨,也只是将指甲重重掐进掌心,自嘲地一笑:“儿不过一介女流,自保尚难,如两位师公法术高强,尚且不能救苍生于水火,渥丹又何德何能?师公这话,无非是安慰渥丹罢了。”

  “修道之人,尤其通谙断卜之术,其实皆为刺探天机,故而若泄露过多,难免会受天机责谴,这也是我与琅济,轻易不肯为人相断推演命理因由所在,反而是你等普通人,命运既改,纵然扰乱天机,却不会受法术反噬。”凌虚正色说道:“十四郎之师蒋公,不是也卜算出你为帝星从者?故而丫头可不能妄自菲薄,辜负琅济担当反噬之祸,舍去修行,为你逆天改命这份良苦用心。”

  十一娘也是神色一肃,引身揖拜下去:“渥丹谨遵师公教诲。”

  凌虚将她扶了起来,又从怀中取出一小瓷瓶,交给十一娘:“这瓶中有一粒丹药,也是机缘巧合被我炼成,虽然不能让人长生不老,对身体却大有益处,你留在身边,万一遇到负伤抑或疾患,服下后便能治愈。”

  十一娘眼中一亮:“多谢师公,薛六哥正需此仙药。”

  说着竟然就要立即往溯洄馆去,凌虚一把将她扯住:“你这丫头,还是这番急脾气!”

  又连连摇头:“这丹药虽然功效不凡,然而绚之早年却身受剧毒,当时服下或许还有助益,眼下却是虚不受补了!他若是此时服下,非但无益反而有害!”

  十一娘大觉失望,却仍不死心:“师公有妙手回春之术,必定能够治愈六哥体虚之症吧?”

  体虚之症?凌虚看了一眼十一娘,醒悟过来她是被瞒在鼓里,并不知道陆离之疾已非药石能治了。

  那新厥剧毒过于霸道,陆离若是当年刚受伤时,他或许还能尝试替他彻底拔毒,但没有采集到千年灵参炼制成这丹药,最多也只能保住性命而已,并不比眼下更加乐观,可是现今,陆离经脉已被剧毒侵损,便是凌虚,也的确无能为力了。

  “体虚之症本无根治之方,当以将息调养为重,也罢,横竖我会逗留几日,抽空替绚之诊脉也不妨事。”凌虚应付道。

  十一娘松了口气,虽说司马仲性情怪异,然而凌虚师公又不比董澜生,纵然是为陆离诊脉,也断然不会挑衅司马仲,只要他被瞒在鼓里,便不会因为医术得到质疑而怒极请辞,陆离即便接受师公诊治,也不会心生负疚。

  “这丹药你可得妥善收好,说不定日后真能救丫头你免遭不测呢。”见十一娘似乎不那么重视自己交给她的灵丹妙药,纵然凌虚天师超凡脱俗,未免也有些不满:“我一共才炼成三枚,一枚留给莹阳,一枚给了丫头你,你若是保管不慎丢失,可就没有再多了。”

  十一娘连忙收好,严肃认真的保证:“从前是渥丹愚昧无知,轻视道门高术,今日承蒙师公教诲,哪还敢吊以轻心?”

  凌虚方才笑道:“罢了,我这才到晋阳,便被丫头算计逼问,纵然活了百岁,倒是紧张了一场,需得休憩一番,你这处虽也清静,到底有些仆婢来来往往,还是带我往暂居之处吧,我有那两个僮仆服侍也就足够,不需再多人手,食用也不需太过丰盛,倒是你这王府中,香茗佳酿多多益善。”

  十一娘深知师公日常习惯,最喜清静自然,对饮食却不讲究,唯有茶、酒之嗜,于是一一应了,亲自陪同师公去了东院庙观,又检阅了一番江怀主持负责的整理布置,确定再无俗艳之物留下,方才满意。

  交待江怀:“天师喜清静,别让闲杂打扰,亦不用更多仆役,只在门房安排一人,那二仆僮有何需求,务必满足便可。”

  只是今日,十一娘因为心事沉沉,倒没往溯洄馆与陆离商谈公务,竟是在荷塘之畔垂柳之下,自斟自饮起来,直到月上梢头,固然已是双靥飞红,懒倚凭几,却仍在豪饮,近侧唯有碧奴与阿禄服侍,二婢渐渐担忧。

  “王妃好端端,缘何伤心起来,这是在借酒消愁呀。”

  碧奴也不明所以:“侍候王妃这些年,竟从未见王妃如此心事忡忡。”

  “酒入愁肠,只怕对身体无益,莫不如,请薛少尹过来,或能开解一二?”阿禄很是忧虑。

  “不妥,王妃素来便与少尹投机,若是有倾诉之愿,应当早请了少尹谈心,可今日连溯洄馆都未去,甚至连公务都抛却一边,怕是不愿让少尹也跟着烦恼。”碧奴到底更加了解十一娘,沉吟一阵后否定了阿禄的建议。

  “要不咱们喊艾绿过来,让她故意与王妃争抢斗饮,有那丫头逗趣打岔,说不定王妃便无睱再想那些伤心事。”

  这倒不失是个法子,碧奴赞同道:“王妃身边离不得人,只好烦动阿禄妹妹去寻艾绿,这时辰,她应是在竹苑巡防。”

  提起这事,碧奴不由莞尔,也不知为何,艾绿竟然坚信那几个姬媵不怀好意,说不准会遣心腹翻墙而入,来玉管居刺探消息,故而日日天黑,她都会巡防各处,整晚不阖眼,直到天亮才回房休息,成了个名符其实的夜猫子。

  哪知阿禄刚到竹苑,竟见一个男子迎面而来,吓得她险些没有将手中的琉璃灯砸碎,好在艾绿眼疾手快,也不知从哪个角落蹿出,稳稳扶住了阿禄。

  惊魂未定的阿禄却听艾绿直抱怨:“禄姐姐若是不来,我这回定能偷袭得手!”

  “做梦吧,当谁不知你早前一直蹲在墙头上?”——

  阿禄听清这个熟悉的嗓音,惊恐的心情才彻底平复,却又忍不住疑惑:殿下怎么突然回来了?

第792章 请令为间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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