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9章 攻夺之前

  云州城中。

  最近受到诸多限制,好不容易趁着老爹出门,才能偷溜来芳歇家喝喝花酒的董旗风,眼看着老相好芳歇娘子扭着水蛇腰,花枝乱颤地走过来,老早就展开怀抱,胖脸上小眼睛挤成两道窄缝,正等美人投怀送抱呢,忽然便听一声哽咽。

  “还以为董郎去了战场,妾身忧心忡忡,茶不思饭不想,整夜里辗转难眠,只觉那身魂二处,没想却是白担心,董郎并非身犯险境,只是把芳歇抛之脑后!”

  这妓子的哭诉,当然极其讲究技巧,如这般撒娇含嗔,不能够涕泪滂沱,却也不能干打雷不下雨,两滴泪珠,必得轻悬眼角,将落不落。

  芳歇的技巧就十分娴熟,引得董旗风恨不能效仿蟾蜍,伸出舌头把那两滴泪珠,当作蚊蝇舔捉。

  做为欢场老手,董旗风也当然明白面对这样的嗔怪,他是用不着解释的,只要摸出一个金碇来,塞在美人手中即可,哪知芳歇今日却不好说话,把那金碇又砸回董旗风手中,柔若无骨的小手,往肥硕的肩膀一推,小手又握成小拳,有气无力擂两下。

  “当奴家这样爱财呢,奴家确是担忧董郎,想那些安东军,个个穷凶极恶,就怕董郎有去无回,奴家还想着,若是噩耗传来,上穷碧落下黄泉,随着董郎魂归一处也就是了。”嘤嘤地又再哽咽,削肩微耸,就把那痛心之状表达得淋漓尽致。

  董旗风从骨头酥麻遍五脏,哪里还有理智去判断美人这番情话的真伪,把那水蛇腰重重一圈,眯缝眼微微瞪大,好番掷地金声的模样:“谁在诅咒我呢,不过是被大人约束了十多日,不许出来寻欢作乐,哪里就是要上战场了?”

  芳歇长长一叹:“董郎也需不着安慰奴家,如今云州城中,可不少人议论,都道是经一年休整,武威侯决意夺回幽州,晋王妃说服都督,军出云州城,与广阳部夹击安东军,百姓们可都欢欣鼓舞,等着幽州大捷呢,可他们又哪里知道,战场上胜负生死只在一线之间,危机四伏!”

  董旗风从前为了显示自家英勇豪迈,没少夸耀在胜州时如何大杀四方,把战场上的危险夸大不下百倍,故他这时,自然也不怀疑芳歇这些莫名其妙的担忧,只笑嘻嘻安慰道:“都督脑子又没被驴踢,做何成全武威侯功劳?都督如此爱护部卒,当然不可能让云州部将士犯险,芳芳莫信那些流言蜚语。”

  “当真?”芳歇这才停止哽咽。

  “比真金还真。”

  妓子芳歇,当然是潘部佃作一员,而关于云州部完全没有出军作战的打算,并不仅仅是从董旗风一人口中得到证实,竟连展肚子也“着了道”——有晋王妃亲自引荐,王横始当然对展肚子提携有加,虽说这时未经战事,展肚子并没有立功,不过王横始把他放在身边做为亲卫,这样一来,不仅张大壮等募军,就连王横始许多心腹,也对展肚子有意交好。

  他性情又大方豪爽,家里有个富甲一方的老爹,兜里自然不会短缺钱银,故而常常也呼朋唤友,往酒肆饮谈聚乐,甚至连云州城中一等豪华的山珍阁,展肚子也是熟客。

  山珍阁里有个小伙计,因常得展肚子打赏,一贯殷勤讨好,这日眼见展肚子一行远远而来,连忙轮腿迎上前去,引着到雅室入座,竟然自掏腰包买了一瓮剑南烧春,要为展肚子壮行,展肚子莫名其妙,一问之下才知原来市坊里头,不知为何传开了云州部即将出军攻打幽州的事,与董旗风矢口否定不同,展肚子只说了句磨棱两可的话。

  ——若能杀入营州,取潘博项上人头,才是大快人心之事!

  然而这小伙计,就此引得王横始探人盯梢,却并没有实施抓捕,潜藏在云州的潘部佃作会怎么想?

  要是云州部配合广阳部夹击幽州确为实情,如此机密计划泄露,王横始怎会无动于衷?董旗风色令智昏,王横始可不是废物,分明察觉小伙计就是佃作,为何不将他干脆逮捕?

  显明就是要迷惑安东王,让他将“夹击”之事信以为真,下令安东军固守居庸关,放任武威侯部收复常山以东众多州县!

  少将王横始与晋王妃交好一事,在云州城可不算什么机密了,王横始配合晋王妃之计,在佃作们看来也是理所当然,不比得董旗风,明显是被瞒在鼓里。

  但如若云州部真有出军计划,董旗风当然不可能一点音讯不闻!

  随着林林总总的消息汇集递传营州的同时,乔装成为秦八郎的贺烨,率领先锋军在保定城外,作势要攻夺这个进军幽州的要塞之一,不过先锋军当然未尽全力,而因其牵制,武威侯亲自领军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常山以东诸多州县收复,并驻兵防守,俨然谨防安东军反扑之势。

  再兼裴子建,非但拒绝了潘博召见,甚至还派遣一名死士,潜入营州,意图重金行贿潘博一员近臣,说服其谏言潘博采信固守幽州之计,那近臣虽说早就得了裴子建不少好处,一度还企图游说潘博将屡屡质疑裴子建的林昔弃之不用,可这个贪财的近臣却并不愚笨,看出潘博已然对裴子建起疑,当然不会轻信裴子建的收买,故佯作中计,立即检举了行贿者,潘博虽说亲自对行贿者施以严刑拷打,那人却铁口钢牙,死死咬定裴百万的确效忠安东王,与大周韦太后势不两立!

  这无疑让潘博更加笃断,裴子建一直是假意投诚,实为大周间诱!

  因为裴子建倘若真是效忠于安东部,就算被晋王妃约束,无法离开晋阳城,也没有必要派遣这么一个宁死不屈的属从暗中贿买安东近臣,企图诱骗自己继续固守幽州。

  承德八年九月,潘博终于痛下决断,令幽州都督刘洪元率领主力部队,出幽州,赴保定,与广阳部展开决战!

  贺烨率领的先锋军一度被逼退数百里外,才终于得到武威侯率主力军队解围,大战眼看一触即发。

  刘洪元这时万万没有料到,“秦八郎”率领的先锋军却悄无声息端掉了他自以为隐密,却早已暴露的各路斥候,两万人马,集中在了居庸关外。

  九月,北风已烈,早将酷暑刮得不见踪影,但立于蓑草原上,寒风呼啸之中,远望着那座雄据要塞的关隘,面覆青铜的贺烨却觉心中烦躁不已——因据他了解,刘洪元确为潘部第一大将,以骁勇善战著称,然而这回虽说奉令出战,在人数占优的情况下,却并没齐集主力与广阳部展开决战,而是极其谨慎地先遣数千锋锐骑兵,意图引诱周军踏入埋伏。

  他如此警慎,说明仍然没有疏忽居庸关及幽州城中防守,又根据一些间报,贺烨估计刘洪元至少留有十万防军,以防万一云州部出兵配合广阳部,居庸关及幽州不保。

  而他,仅仅率领两万人,必须迅速攻下居庸关,莫说敌众我寡胜算甚微,就算成功,也不可能没有伤亡,靠这两万人马击溃敌方五倍之多兵力,简直就好比以卵击石。

  但计划进行到这一步,当然不能再畏缩不前,贺烨需要快速决策,否则便可能会惊动刘洪元,要是安东军主力撤回幽州,云州部面临的困难无疑更大,而十一娘的一番努力显然也是白废心机,裴子建及林昔两名敌诱相继作废,却是一无所获。

  但这个决断却并不易下,然而贺烨现在甚至无法镇定心头的焦躁。

  他突然想到十一娘送别时交给他的沉香,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取出一小块焚烧,在那缭缭香息中,贺烨盘膝闭目,尝试着运息凝神。

  有接近两刻时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而在睁眼之时,眸光显然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深寂。

  此时已是夜深了。

  为防惊动敌哨,两万人马并未扎营,当然也不能燃点篝火,士兵们是用干粮果腹,那又冷又硬的粟饼当然远远称不上美味,而入夜后的幽林,更让人觉得森冷刺骨,士兵们大多三、五倚靠着,半坐小憩,还有很多人并不能入睡,低声交谈着,贺烨听见有人说起家中的妻女,也算身经百战的勇士竟然口吻温柔,但紧跟着便是壮志豪情:“恨不能立马收复幽州,再杀入渝关,将安东部剿灭,便有望尽快与妻女团圆,赶回去为女儿送嫁。”

  年轻的亲王,不由将目光牢牢锁定那个迫不及待的士兵。

  这一刻他无比体谅这位士兵的归心似箭,因为贺烨也在想念他的妻子。

  十一娘,我不会让你等待太久,更不会让你,一切努力白废!

  第990章 “秦八郎”杀到

  承德八年九月十九,一场暴风雨趁夜袭来,三更时分,那夹杂着碎雹的雨势才有所减小,北风却依然呼啸如兽吼,奉令镇守在此的安东建功侯姚忠百,这时却仍未歇息,他站在西岭一处置高的烽堠,顶着疾风凛凛,俯看向底下一片浓郁的夜色,他已过花甲之龄,健壮当然已经远远不如当年了,故而这回并没能够跟随主将刘洪元前往保定,而是留在相对安全的后方,他当然明白刘洪元在居庸关外布下十数处斥候,谨防周军夺关,其实大可不必在这样风雨加交的寒夜值守烽堠,然而十日以来,关城之外多处哨所相继被不知来路的敌军袭击,损失虽然不算严重,但当然也让姚忠百不能安心。

  自从第一处哨所被袭,其实他就怀疑是大周云州部有所异动,可拿不准的是,那十数路斥候竟无一来报,姚忠百不敢吊以轻心,遣出一队探马共两百人搜巡居庸关外,而这两百人竟然遭遇伏杀,无一生还!

  紧跟着又有几处哨所遇袭,居庸关顿时风声鹤唳,只对方又并无其余异动,直到此时,姚忠百甚至无法探明对方来路以及人数。

  故而今晚就算风雨大作,他当然无法安睡,这时趁着雨势减弱,干脆登上烽堠观望。

  这片夜色阴森,除风声嘶吼外并无杂音,但姚忠百却深觉这片阴黯的夜色底下伏藏着暗流汹涌,他一只拳头重重抵在堠墙青砖的凹口里,身体微倾向前,默数着视线所及之处,雨势减弱后顶风点燃的哨火,那颤颤微微的每一处火光,似乎让姚忠百终于感觉到了几分安心,可是当他的视线逐渐由西向东,发觉有一处尚还未有动静时,心里“咯噔”一沉,下意识便往东向跑前几步。

  “快去东六亭察看!”

  主将的一声喝令,顿时让卫士们紧张起来,一个哨官领命而去,带着他的一百下属,立即前往东六亭察看,而姚百忠仍然站在这处置高点,目光紧随着百人组成的巡哨点亮的火把,那只拳头几乎要生生擂进凹口的湿砖里去!

  可他紧跟着看见的是,东向处一片火箭杂乱,一刻之后,又归于森黯。

  拳头重重往凹口一擂,姚忠百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操过一名卫兵手上的火把,大步走下烽堠,他几乎忍耐不住要亲自出关察看究竟,然而刚到隘口,便闻一阵凌乱的马蹄,浑身浴血的哨官几乎是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这是唯一的幸存者。

  “军侯!是青面少将秦八郎,是青面先锋主将秦八郎!”

  这句话顿时彻底点燃了安东将士的恐慌,竟连姚百忠的长子,也险些一踉跄栽倒:“大人,竟然是广阳部袭关,当速速知会刘将军!”

  “住口!”姚忠百虽然狠吃了一惊,但并没有惊慌失措,他恨铁不成钢的喝斥了长子一句,一把将那哨官从地上揪起:“确定是大周先锋军?有多少人马?”

  哨官刚从死里逃生,这时显然惊魂未定,一双眼睛几乎涣散,好半响才收回了魂魄,将如何死里逃生说了一回:“确是大周先锋军,因为伏击我等者竟是秦八郎亲自率部,他们不过二、三十人,不过半刻,竟将属下百员巡队杀绝,属下在其剑下,竟一招落败,秦八郎有心留属下一条活口,代告军侯,说……说是将击居庸关,问军侯可敢出关一战……”

  “父亲!既是先锋军杀到,还当立即禀知……”

  “你给我住口!”这回甚至不待长子把话说完,姚忠百便厉声喝斥,恨恨瞪了长子一眼,竟转身便走向值营。

  然而就在这晚,不仅东六亭,五亭、四亭,甚至西七亭至西五亭也相继被先锋军袭击,与之前不同的是,每一处哨岗都留下一个活口,让其回来通风报信,仿佛这一夜之间,居庸关便已经陷入重军围困,朝不保夕!

  这下便不仅是儿子了,甚至连好几个郎将都一齐建议姚忠百通告刘洪元,其中一人,曾在常山一役中险些死于“秦八郎”剑下,如今一提到先锋军三字便心惊胆寒,虽说他其实在这晚并未与秦八郎谋面,却一口咬定:“鄙旗下哨官,是被柳彦率部袭杀,来袭者确为先锋军再无可疑,军侯可万万不能再犹豫迟疑了!”

  这话却让姚忠百郁怒非常,一双已经染蕴岁白的眉头蹙得死紧:“就算秦八郎亲率先锋军来袭,人数必定不会超过两千,否则根本不可能瞒过十余部斥候,并秦八郎若真想攻夺居庸关,又怎会在这十日以来,只是清除哨岗而不正面进攻?可见秦步云打算,不过是派出小部军士扰乱我军心!”

  姚忠百这判断也并非毫无凭据,就像贺烨多少知道安东几员大将性情,他们怎能对敌人一无所知?先锋军做为广阳部突击锋锐,担负一直为突袭之责,如这回一般,不过端了关隘之外几个哨点,甚至还有意打草惊蛇,如此蹊跷的行为,当然会让姚忠百动疑。

  刘洪元虽说留了十万人马镇守幽州,不过主力二十万念部已经足够与广阳部一战,再者据姚忠百几日之前得到的战报,还书道刘洪元几回用作试探与广阳部的遭遇战,尚且略占上风,广阳部明显忌惮寡不敌众,采取战略相当保守。

  在这样的情况下,秦步云怎么可能还敢分出上万兵力,突袭居庸关?

  故姚忠百猜测,多半是武威侯使计,派遣小部份兵力,只是让安东军深感忌惧的秦八郎率队,造成分兵欲经居庸关夺占幽州的假象,用意便是让他自乱阵脚,通知刘洪元撤兵。

  姚忠百虽说这回并不担当主将,但资历仍在这里摆着,他若是开口,刘洪元当然不会把他的意见置之不顾,而做为安东仍然老当益壮的大将,姚忠百的地位当然算不上什么隐密,故而在他看来,广阳部主将秦步云制定这个计划大合情理。

  所以他并不愿意草率从事,在居庸关并没有遭受实际危险的情况下,便急吼吼请保定增援。

  因为倘若判断失误,导致潘博计划挫折,姚忠百知道自己虽说仍得潘博信重,然而也绝对不能逃脱耽误战机的惩责。

  所以他决定暂时摁兵不动。

  可就在次日晚,先锋军竟然再次发动偷袭,这回甚至不需哨点来报,姚忠百站在居庸关城楼上,即能清清楚楚看见那一片密集的火把。

  不过先锋军并未发动攻关,天亮之前,又再撤离。

  这无疑让姚忠百更加相信,正如他预料那般,无非武威侯秦步云的诱兵之计而已,昨日若真有那么人马聚集关城之外,骁勇好战的秦八郎怎么也不会甘心无功而返。

  “竖子,当老夫亦如那萧延达一般莽撞愚蠢?”

  ——因为安东部与北辽萧决裂,如姚忠百等潘博旧部,这时对萧氏一系自然万分鄙夷,尽都认为北辽之所以内乱,萧氏可谓始作俑者。当初若非萧延达中敌方激将之计,舍云州而攻苇泽关,也不会造成折损部将而徒劳无功,萧后便不会为逃脱罪责企图让安东部承担责任,当然也不会导致眼下的内乱!

  可姚忠百固然埋怨萧氏一族愚昧,导致联军错失良机,不过他到底是一员武将,甚至还曾为了安东建立汗马功劳,如今年岁虽老,姚忠百却自恃老当益壮,好胜心并未减却多少,当他笃断让安东军闻风丧胆的秦八郎不过区区数千人马后,手握四万雄兵的姚老将军,怎能甘心放秦八郎仅仅只是徒劳无功撤离而已?

  若是能斩杀先锋军领将秦八郎,可谓废除广阳部一条臂膀,姚忠百认为倘若他还能在年衰体弱之前,再为安东立下这一大功,也算死而无憾了!

第989章 攻夺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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