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家族荣誉感这种东西向来和爱情这种东西一样难搞。

  猎特家族败落的时候,除了一些兔死狐悲的贵族,大多数人都是在庆贺的——你知道这个外表光鲜亮丽的家族内部是什么样的吗?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除了罗耶尔以外,猎特家族所有人都在欺压加斯,除了罗耶尔。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除了罗耶尔以外,猎特家族所有人都想压榨加斯,除了罗耶尔。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除了罗耶尔以外,猎特家族所有人都要牺牲加斯,除了罗耶尔。

  而加斯这样的悲惨罗耶尔却不知道?

  天哪,这该是怎样的一个圣母?

  不对,他知道?但是不敢反抗?

  天哪,这该是怎样一个乖宝宝?

  你怎么能不知道?

  以上大概就是普通民众的想法了。

  比如你怎么不知道猎特家族私下里侵吞了多少多少土地,又让多少多少农民流离失所;比如你怎么不知道猎特家族的表亲狗仗人势,十分的可恶;又比如猎特家族的私下洗着黑钱、通过压榨普通人还勾结教廷?

  反正不管有没有,全部套上就是。

  于是罗耶尔知道之后“选择”了正/义,将自己家人送上了断头台,人们为此欢欣鼓舞,人们为他的大义灭亲歌功颂德。

  但很少会有人想到:天哪,这该是怎样一群自私自利的人?

  不巧,罗耶尔大梦一场醒来后就是这么想的,然后他也遇上了人间最为悲惨一事——你做了一个噩梦,永生都不愿意再回想的那种,然后你醒来发现这就是现实。

  所以可能只有同样生活在噩梦里的贾斯特,那个看着“自己”把自己真正在意之人送上绝路的贾斯特才会明白罗耶尔为什么会性情大变。

  罗耶尔对待自己,就像贾斯特对待安提利亚,恨,却动不得。

  场下二人已经缠斗在一起,观众席上的罗耶尔却是神情严肃,好像在战场上的就是他一样。学生们这时候也看出来了一些眉头,和他们设想完全不一样的眉头——罗耶尔的确是很在意下面加斯和贾斯特的战斗,但更在意的却不是加斯。

  是贾斯特。

  听上去贾斯特已经和罗耶尔认识不短的一段时间,但加斯的表现却完全不像是和贾斯特相熟的样子。

  贾斯特到底是谁?

  难道真的是加斯的分裂不成?!

  这个惊悚的想法骇得不少学生直接看向罗耶尔和安列特。

  安列特拧紧眉头,对这种诡异走向没有丝毫办法。

  罗耶尔的全服精神都放在了下面的贾斯特身上。

  贾斯特穿着一身红色便装,脱去外面的袍子后里面的衣袖、裤脚都是用带子绑上的,看上去丝毫不像个魔法师,倒像是个武夫。

  他身手敏捷,没有选择直接接下贾斯特的攻击,左闪右避,消耗着加斯的体力和魔力,似乎有些卑鄙。观众席上也已经有不少人直接表达了对贾斯特的不满,先前因为罗耶尔带来的好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罗耶尔继续无动于衷。

  就在少年转头向同伴抱怨了几句的时候,下面的战况又出现了变化——贾斯特被加斯击中,呕出一口血。

  不是吧?!这样就吐血了?!

  少年的差异还没出口,就见贾斯特笑了起来,一双湛蓝的眸子锁定了加斯。

  而在魔晶显示的画面里,贾斯特的眼睛是看着每一个人的。

  贾斯特的眼睛总是让你以为他的眼睛里只有你。

  每一个人都脊背发凉,好像真的被盯上的就是自己,好像下一刻就能眼睁睁地看着恶狼啃食自己、白花花的骨头挂着血,你动了一下大腿,那骨头就跟着抬起来……

  贾斯特开始反击,他并没有给加斯反应的时间,挥手弹出一阵火浪劈开空气,冲着加斯疾驰而去!

  罗耶尔已经准备打破屏障冲下去的动作突然止住。

  那一瞬间的气势让所有人都毫不怀疑如果贾斯特没有站起来的话这位罗耶尔大人会直接冲开九阶强者的阵法去将人揍趴下。

  也许这是个错觉,但这人就是能给他们这种错觉。

  加斯撑开光系屏障,贾斯特在下一刻却凭着出色的体能窜到了加斯身后。

  在那一瞬间贾斯特与加斯贴得很近,近到魔晶也没捕捉到他们之间的悄悄话。

  所有人只看见加斯双目陡然放大,下一瞬息就被贾斯特的冰刺击出数十步外!

  等等?!

  冰系?!

  场中弥漫的水雾里,加斯摇摇晃晃的身影站起来,众人的神经骤然被拔到顶峰!

  但,加斯却举起了手:“我认输。”

  场中众人瞬间沉默了。

  “为什么?”安列特问,“你还能战斗。”加斯神情有些憔悴,但并不是不能战斗。

  加斯低头自嘲地笑了:“你让我和一头狼去讨论能不能战斗?!狼只有生死!”

  场中的寂静在这一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冰点。

  安列特不敢置信地看着加斯,那个颓废的加斯,那个本该与“颓废”一词永远没有关系的加斯。

  这是加斯第一次公然反对他吧?!

  打破沉默的是罗耶尔,虽然他只是将他之前未能付诸实践的事情完成了。

  他的“荣光之剑”劈开了屏障,然后跳下了看台。等他已经站在贾斯特面前的时候众人才反应过来这人真的把九阶魔法师的屏障破了。

  是年久失修对吧?是年久失修,一定是这样的。

  贾斯特本是跪坐在地上的,此时看见那双金纹的靴子出现在自己面前,抬头露出了一个笑容:“哥。”

  他的气息不稳,光听声音就能听出他刚才受了多大的内伤。

  本来还有人想骂贾斯特使阴招,毕竟谁都看得出来实际交锋中是加斯占了先机。但联想到后面的冰火两重天,他们也没了底气——这是一位双系,一位没有道理不成为八阶大法师的双系。

  而现在的贾斯特,更是加重了围观者对于他早就受了严重内伤的猜测。

  罗耶尔看他一眼:“你有脸叫我哥?”

  “我!”贾斯特猛一抬头,却像是扯到了什么内伤一般,疼得整个人都蜷缩在地上。

  罗耶尔只是看着,冰冷到台上的学生们想自己冲下来扶起那匹蜷缩在地上的狼。哪怕是狼,也是有血性和灵性的。

  而罗耶尔,大概就是那匹狼选中的首领。

  贾斯特受的伤是你造成的啊!

  多少人在内心这样呐喊,却被两兄弟如出一辙的冰冷眼神喝退。

  “生狼勿近”。

  贾斯特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模糊,好像就要死了一样,但胸口、腹部,或说他所有内脏越发清晰的绞痛在告诉他:“你活着,你痛苦地活着。”

  如果,当年他不是那么中二地去看待猎特家那些别扭的关心的话,是不是不会有后面的加斯的复仇?

  父亲和母亲当年在绞刑架上看见已经变成“加斯”的他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么痛?

  加斯从来没有做错,错的不过是他的年少不更事,而他竟这样将罪责全部推到加斯的身上。

  “我挚爱的安提利亚,你赠予我这至高无上的姓氏,却为何夺走了我的双目?让这世间的至纯至善被我的愚蠢扭曲成了恶意?!”

  呐喊只能在心中诱惑年少不更事的贾斯特走向深渊,他看见加斯在远处看着他,他看见加斯眼中的恐惧和混乱。

  那个身体,是他原来的身体,他也是从那双眼睛中看见了真相。

  “我一直看着你。”

  这就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悄悄话”,是贾斯特最为恶毒的诅咒——你要积分,你看见了罪恶,你去消灭,但为何在看见别扭的善意时失去了判断事实的能力?明明他一个困居一隅的灵魂都能分辨出谁善谁恶!

  面庞上混沌的热意中混进一丝凉意,好听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传来:“别哭。”

  这是他的安提利亚?

  “他的灵魂尚且还不是很适应这具身体,我早就解释过。”罗耶尔冰冷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却不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停留过长的时间。

  “而来源于自己本身的魔力最容易干扰他与这具身体的契合。”他看着怀里的贾斯特冷笑一声。

  言尽于此,他抱起已经昏迷的贾斯特离开了角斗场,剩下场中众人一个接着一个恍然大悟。

  接下来,流言四起的时候,这个王国大概会重新陷入对信仰的迷惘。

  安提利亚啊!您这是为何愚弄我们?

  ·

  紊乱之地已经很久没有迎来客人了,毕竟谁也不知道引来的,是哪个时间点的客人。

  女人抬头,呆滞的目光用了很久才聚集到一点上,在那小小的一点处,

  一个人影越来越大。

  那是一个人,一个活着的生命体!

  “你好哇?”女人很高兴,来者低头才看见倒映着天空的水镜中央露出了一方小小的窗子。

  “你是在哪里?”来者问。

  “不清楚,左边、右边?也可能是天上。”女人对辨别方向这件事很是苦恼,“反正我是看见你朝着我走来就是了。”

  来者蹲下,毫不费力地看见了女人出现在自己的正前方,而自己头顶又出现了一棵树。

  “我走的也许不是直路。”来客解释。

  “那又如何?我看见的是直路,那便是。”女人有些孩子气地说。

  紊乱之地好久没有迎来客人了,不仅因为来者的时间点从来都是飘忽不定的,还因为来者并不一定能遇见女人,而依照女人的思维,她没看见的,都是没有来过紊乱之地的。

  她是如此相信自己所见。

  “你真可爱。”来客夸奖了一句,这句夸奖跨越了不知多少时间和扭曲破碎的空间来到女人耳朵里,她害羞地笑了:“谢谢。”

  现在他们交谈的空间是固定的,而不知道时候这条固定的通道就会消失,所以女人抓住了机会:“你可以和我说说你是来自哪个时代的人吗?”

  “那我可以问问你是那个时代的吗?”来客反问,但不带一丝恶意。

  女人皱了皱眉头,说:“我来自圣埃尔王的时代。”

  “真巧,我来自你之后的一个时代。”来客笑说。

  女人高兴起来,有些激动又有些害怕地制止来客直接说下去:“你等等、你等等!”

  她深呼吸了好半天才对来客挤出一个笑容:“好了,你说吧!”

  来客被她的紧张逗笑了:“那是一个很好的时代,正是圣埃尔王的孙子执政的时候……”

  “他儿子呢?”女人很没有礼貌地打断了来客的话,但来客并不恼火,毕竟女人的本性就是如此纯真。

  而且,她应该已经很久没有和真正的人说过话了。

  “当过一段时间的王,但在生下皇子以后就退位了,不知道消失去了哪里。”

  “我就知道那是个没有责任心的家伙,祸害人家姑娘也就算了,还把世界当成他过家家的玩具?!”女人义愤填膺。

  来客一笑:“还好,当个太有责任心的王也不是什么好事。”

  “你是说继位的小皇太子吗?”

  “不是。”来客没有继续说下去,转了话题道:“小皇太子是教皇大人和他弟弟一起养大的,也成长为了一个对安提利亚有忠实信仰的大家伙,他没有辜负罗耶尔大人对他的期望。”

  “等等?”女人再次打断,“你说什么?罗耶尔?!”

  “对,我们的教皇大人,罗耶尔·猎特。”

  女人呆滞片刻,接着又疯狂尖叫起来。

  不知为何,来客对她似乎特别有耐心,连她问了几十遍“罗耶尔真的是教皇吗?”、“真的是那个猎特的罗耶尔吗?”这样的问题都回了几十遍“是”。

  直到来客提醒空间链接并不稳定,女人才回过神,怎么也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

  “那位罗耶尔他……”女人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阴沉,“罗耶尔的弟弟?”

  “贾斯特大人也是一位伟大的十阶圣魔法师。”

  女人听了却是冷笑:“贾斯特?加斯这个名字用烂了?跑罗耶尔这里换个名字就让他重新接受了他?”

  来客装作没有听出女人的话里浓烈的讽刺意味,依然笑着:“你是说加斯?那位加斯·诺威儿?”

  “还能有谁?”女人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加斯……贾斯特大人曾经用过这个名字,但也只是曾经。”来客深有感慨的样子。

  碧蓝的天空倒映在他黑色的眸子里,那片天空本是支离破碎的,那里的时间本是东拼西凑的,而他的目光也曾是穿越了无数时空的,最后定格在少年鲜衣怒马的时刻。

  “你似乎有故事?”女人好奇到。

  来客回头看女人,摇摇头,重新说起了贾斯特大人的事情:“贾斯特大人的本名就是贾斯特·猎特,他曾经叫加斯·猎特,但那已经是一个被抛弃在这片天地里的名字了。”

  “自从他与加斯·诺威儿分离之后,他就一直守在罗耶尔大人身边,他说过,他只是当年被罗耶尔大人从大雪中捡回去的小乞丐。”

  女人听了沉默很久,半晌才说:“你说的……是真的?”

  来客只是笑着看她,不曾回答是,也不曾否认。

  眼前蓝色的海境突然颤动起来,不少蓝色的碎片从天空上摇下来,掉进四周,也掉进脚底下的水镜。天空的一部分出现在了脚下,脚下的一部分倒置到了天空之上。

  就如同人生一样瞬息万变。

  女人的脸消失了一半,另一半跑到了天空之上。

  来客听见女人欢快地笑到:“我在脚下看见了你,原来你也能跑到我这牢里,是不是这里把你当成了死者啊?”

  “只有死者才能跑到你的牢里?”

  “对啊,我的牢是这个世界最坚固的东西。”女人有些自豪,自豪得像个小孩。

  “哦,”来客又被她逗笑了,“也许还有一种人吧?”

  “什么人?”

  女人问,她看见来客的半张嘴张了又张,却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或许听见了声音也是无用功,她学着来客的口型念了一边,却是不成句子的几个单词音节。

  或许来客说的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语言。

  她又释然了,在来客的半张脸消失后又盯着外面的世界看,似乎想从那些碎片当中再次捡一个人出来。

  ·

  “那就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啊……”来客对着天空说到,但这次没有孩子气的女人回应他,他等了半天,还是没有听见声音,于是不再仰视天空。

  他从随身的袋子里取出一只金属状的小笔,按下了开关:“先生,我成功了,我见到她了。”说完这句以后他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到:“请原谅我的私自行动,但她能够活着离开这里是你我离开这个世界的关键,我必须来的,您知道。”

  “如果你能在时间碎片里捡到这一只录音笔,或者,是我能够按照计划离开这里,就请替我向她请罪,我骗了她。”

  “我没有见到安列特的儿子,也没有看见罗耶尔将猎特家族发扬光大的那一天。”

  “我所说的,我所做的,只是想让她活下去,哪怕是在这破碎的时间里。”

  “这是我在这里的第十三天,我倒转了沙漏二十六次。”

  他录完了音,抬头看见这个世界又再一次发生变化,而这一次,掉下来的碎片背后不是什么海境,而是满天星辰。

  孙迟羽在小世界无聊的时候喜欢去撮合别人,他说那会让他感到这个世界很美好。孙迟羽在驿站世界无聊的时候喜欢躺在地面上数天上的大眼睛,他说那些眼睛比星星好数多了。

  不过孙迟羽更想要一片永远都数不完的星空,然后看着星星的数目一点一点上涨,这样他也就不会忘记自己旅行了多久。

  驿站的世界和这里是多么的相似。

  来客突然找到了缺失的熟悉感。

  这里的星空还能过一会儿变一个样,如果能够装回去,先生大概就不会喊数眼睛眼睛不配合了。

  “你欺骗了我。”

  一道老妪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郑骥归转身也看见了一位老妪站在他身后。

  “索菲斯·猎特?”

  “是我。”

  这个老人出现在这里,很大的可能就是她从未脱离这里,但她又不是身处囚笼?

  “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矫情的时候。”索菲斯指指他手中的录音笔。

  “你为什么在这儿?”

  索菲斯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郑骥归纯黑的眼睛:“很少有你这样纯正的东方面孔。”

  那是自然,这个世界的设定与东方本就是格格不入的。

  在这里出现“东方的神秘国度”本就是一件很神奇的事,估计是原著作者为了解释加斯·猎特的来历设置的。

  “和他一样的黑发,以及,漂亮的黑色眼睛。”

  “你们家都很喜欢眼睛?”

  索菲斯笑了。

  “这是你的第几个世界?”

  “七十八个。”郑骥归回答。

  老妪若有所思,拄着拐杖朝他走来:“这是囚禁我的牢笼,它本是这个世界的参天巨木。”

  郑骥归静静听她讲。

  “它曾是我的仇人,现在却是我的亲人。命运只是一种虚无的存在,归根结底,它只是他们做出的选择。”

  她看着郑骥归的眼睛,沉寂的眼睛里掀起一阵波澜:“我属于未来,也属于过去。所以,我不能告诉你太多,你毕竟不属于这个世界。”

  “你这么肆无忌惮地说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所说的一切,都会成为我的那个未来的过去。这个世界只有一条路。”话毕,凌乱的时空飞速旋转组合起来,拼凑成了那个世界。

  “看来那是一个很美好的未来?”

  “如果对我来说的话,不是。”索菲斯同他站在世界碎片的入口处,她已经那样苍老,这本该是一个含饴弄孙的年龄。

  “你呢?”

  “我永远存在于这里,我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索菲斯这样回答。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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