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这样的距离太过接近,一时裴真意甚至感到了元临雁的吐息,就近在咫尺,拂洒在她颊边。

  “这是何意。”裴真意下意识要退,却发觉身后便是码头的护栏与铁索,退无可退。

  这绝境一般熟悉的场面激起了裴真意心下的恼怒,她微微眯起了眼,盯住了面前的元临雁。

  “元霈,你究竟想做什么”裴真意忽然间伸出了手,紧紧扣住了元临雁的肩头,使出了全力,作势便要将她往护栏铁索上按。

  随着哐啷一声碰响,元临雁毫无防备便被她摔按在了交缠的铁索上。

  身后便是汩汩的大川江面,元临雁嗤笑一声抬眼,面色却分毫不变,仍旧是往日里一般无二的玩味。

  她挥退了欲要上前的护卫,冲裴真意挑了挑下颌“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也并不是说我非要再对你做什么。”

  “我只是还有些东西,要送与你。”元临雁看着裴真意近在面前的脸,笑着朝她面上吹了口气。

  那态度轻佻又风骚,令裴真意掐着她肩头的手都抖了抖。

  “我不会留你,也不会再囚你。”元临雁趁着她欲放不放的关头,推开她站直了起来“你终究不是她,也永远都不会像她一样完美。这个世上便没有人能再比过她分毫,这些道理我已经知道。”

  裴真意听惯了她说这般莫名其妙的话,面无表情地回道“是何物我都不要,你若是非要给自己个交代,那便随意托个邮差寄与我便是。我不会去川息,此生都不会再去。”

  “你强迫不了我,元霈,我早已经不再是那个无知又可悲的孩子。”

  远处,沉蔻已经提好了两包糖,正款款朝这边走来。

  裴真意一眼便看见了她,便下意识理了理衣襟,与元临雁退开了一步。

  或许是早知道她会这样说,元临雁的面色并未变化,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诧异。

  她只是看着裴真意退开一步后,才将肩头皱了的衣衫理顺,面色带着意味难明的笑,缓缓提点一句。

  “小真意,你可知道,你师父是死在了哪里”

  这句话轻而带笑,仿佛是再无意不过的、随口而出的一句闲谈。但不出她所料,裴真意立刻停下了动作,定定地看向了她。

  师父是在何处亡故的裴真意从未深究过这样的问题,也从未同两位师姐多问过哪怕一句。

  那时候师姐为了师父的后事,已经足够操劳,更何况二师姐一人将师父棺椁待会了山门,早已是风尘仆仆。

  于是裴真意没有问过,甚至也并没有想过。

  但师父是在何处亡故,与她会有什么关系

  裴真意定定地看着元临雁,许多曾经被刻意忽略的往事都一一浮现。

  是川息吗她咬着牙关,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发问。但那问声浮到了喉头,却又再无法发声。

  是川息吗为何会是川息呢如若是川息,二师姐为何要带她去

  如若当真是川息,二师姐当年,为何一句也未提

  或许一切从来便不是什么理不出头绪的巧合。或许一切因与缘,早已是前尘命定。

  “裴真意。”

  身后传来了一声幽幽清清的唤声,穿入了心间,散去了疑云。

  沉蔻拿着粒糖,举到了她眼前“怎么了为什么方才喊你也不应我”

  裴真意此刻脑中糟乱一团,也来不及同她多说什么,只低声辩解了几句,接过了她递来的糖。

  元临雁默然无声地看着眼前一幕,半晌后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沉蔻并不知道元临雁究竟同裴真意说了什么,但她眼看着裴真意的面色沉而犹疑,很快便笃定了那必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一时心下仿佛原本如镜涧心倏地晕开了波澜。沉蔻握紧了袖口下的五指,几乎不受控制地想要将元临雁按进身边的江里。

  一时三人间氛围静默无息,好半晌过去,沉蔻才将那怒意压了下去。

  “说来你妹妹当是头一次到川息,”沉默片刻后,元临雁看向沉蔻,“定是要好好招待一番。你可有什么喜欢的可有何处是想去的”

  沉蔻闻言,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抬眸时她眨了眨眼,手中团扇敲了敲下颌尖,面色已是娇妩风流如故。

  她若有所思地静了片刻。

  “川息我不曾来过,但真意知道。我便同她一般,她做什么、我做什么便是。”

  说完,她朝裴真意清浅一笑,眼梢一时光华流溢。

  “她哪里想得到什么有趣的。”元临雁摇了摇头,目光落向了远处由仆从推来的元临鹊身上,理了理衣襟,似是欲要迎上。

  而迈出步去之前,她接着说道“若要说有趣,总归还是我更知道。”

  说完,她朝裴真意笑了笑“不过小真意,那最有趣的,我都会留给你。”

  “谁让你虽无趣又不可改,却到底不论神情作风,都总还是同她最像的一个”

  18.赤子心

  游船顺着淙淙江流而下,水面天幕四垂,江畔芦尖摇曳。

  眼下季春已尽,夏日伊始,江面上的风腥而蒸腾,模糊了远方水天交接之处。

  船栏边,裴真意面色沉而冰冷,脑中思绪如麻。

  元临雁所说的一切话,她都下意识地选择了怀疑、选择不去相信,但不论如何,“师父”二字都仍旧是一块被掷入了湖面的沉石子,那圈圈的涟漪已经漾开,再不是先前那般无波。

  是川息吗裴真意在脑海中一遍遍搜刮幼时那被刻意掩埋过的记忆,将一条条失落过的线索拼凑在一起。

  元临雁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她自己一时也全无定论。

  但若师父当真是客亡于川息,二师姐究竟为什么要瞒她

  师姐瞒她什么呢彼时她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瞒住她究竟又何必要呢

  又或者说到底,其实一切都只是因为自己并没有问

  裴真意毫无头绪,一时也就一言不发,只有垂着的纤长眼睫间或微微颤抖,连呼吸声都格外清浅。

  沉蔻见状也并不多问,只是始终坐在她身边,白皙的指节扣着她的手,将目光垂落在窗外江面之上,另一手拿着那团扇,轻轻摇转着把玩。

  一时各有所思。

  “那裴小姐倒是有几分姿色。”

  另一边,元临鹊斜靠在元临雁怀里,幽幽忽提了一句“这么些年,她倒算得上是我见过顶好看的一个。”

  能让元临鹊夸出口的人,倒是十分少见。一时元临雁不由也顺着她视线,朝沉蔻看了一眼。

  就姿态质气而言,倒是诚然纤纤绰约、精妙绝伦。容貌更是瞳如剪水、妩意迷离,入眼便能令人深知人间难寻。

  更遑论那颦笑之中偶露的天然风范,确实说是红尘艳绝也真无误。

  “怎么,你喜欢”元临雁收回视线,同胞妹打趣道“你若喜欢,那自然是好事。趁着还能玩得动,要不要我去打探打探”

  想了想,她又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不过我看若是好生去求,多半是难成。她虽看起来弱质纤纤,但我敢说,她其实定是个性子极野的人。”

  “不过只要我们阿鹊喜欢,再野再难驯,我都能帮你一根根拔掉她的刺。”

  元临雁说着,指尖刮了刮身边胞妹的脸颊,面色尽是笑意。

  “想什么呢。”元临鹊拍开了她的手,轻嗤一声眯起眼睛“你难道还认为我会喜欢她我能喜欢谁,我谁也不喜欢。”

  “我只不过是想着你会喜欢,便问询一番罢了。”她说着,揉了揉自己裙摆下的膝头,另一只手理了理元临雁颊边的发丝,语调微懒地问道“怎么,难得这样一个非人间物,你便不喜欢、便不想换着试试”

  元临雁闻言看了她一眼,翕了翕唇后摇摇头,并未多说。

  一时气氛有些沉默,元临鹊想到了什么,缓缓蹙起了眉。

  “我知道你总是只喜欢她一个。”元临鹊看着胞姐默默无言的样子,嗤笑“但那有什么用阿雁,她不喜欢你,从头至尾都只是同情你、可怜你,从来便没有喜欢过你。”

  “你做什么不好为什么不好好的,喜欢谁都行、喜欢谁我都开心,究竟为什么,这么些年了,你总偏要只喜欢她一个”元临鹊的语气带了几分刻薄“阿雁,她那样子在我面前,我光是看着便恶心。”

  “阿鹊,”元临雁摇了摇头,同她对视,“你到底总是太自私。”

  提及“自私”二字,元临鹊的面色立刻变得冷了起来。即便二人从出生起便携手默契,从小到大亦是不分彼此,但这些年里但凡谈及这个问题,二人也总还是能出现分歧。

  “我自私”元临鹊即便是身上无力,却也仍旧撑着身子坐直了起来,盯着元临雁“我若是自私,你以为这些年你还能如此胡闹我若是不容忍迁就你,你以为什么都还是这样简单”

  元临鹊的声音很低,或许是下意识不愿让旁人听见了这争论,又或许是没了扬声的气力。

  元临雁看了她半晌,又将目光扫过了船舱那一头静坐着、分毫不往这边看的裴真意。

  “阿鹊,我很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清楚你肯容忍我、愿迁就我,都不过是因为你看着我,就像是看着自己。”

  元临雁伸手摸了摸她脸颊“你从来都只喜欢你自己,胜过任何人。但你无法去爱自己,所以我便只是你自己的替代品。因为我同你心意相通、面貌相同。”

  “但我到底不是你,也不会与你完全等同。你喜欢你自己,我也喜欢你。但我也喜欢她,很喜欢她。”

  或许是太急于同她证明些什么,元临雁的呼吸一时都急促了起来,面色浮上了些绯红。

  “阿鹊,你便当我是在胡闹也好、是在置气也罢。但不论如何,这世上已经再不会有第二个同她一样的人了,再也不会有我那么喜欢的人了。”

  “也只有她只有她即便知道我是怎样一个肮脏与罪恶的产物,却也不嫌弃我半分。”元临雁压着声音,握住了元临鹊双手“所有人都厌恶我们,所有人都排斥我们的存在,阿鹊,只有她不放弃我们。你为什么不肯去接受她可我真的好喜欢她、好喜欢她啊。”

  “别说了,别说了。”元临鹊看着她面色越发绯红,赶忙伸手按住了她“我知道了、都知道了。”

  但还是晚了些,元临雁已经咳嗽了起来,腰身都弯了下去,靠在了元临鹊膝头,随着咳嗽的动作而颤抖着。

  “”沉蔻侧过了脸,目光很快被这两姐妹吸引了去。

  纵使距离并不很近,那边声音也刻意被压得很低,但沉蔻向来耳力过人,一时便也隐约知道她们是在争论什么。

  而这样一场压抑的争执到了末,元临雁却忽地咳了起来,声音沉闷又痛苦。

  沉蔻默不作声地看了半晌,盯着元临雁将玄色袖摆从下颌边拿开时,那里多出的几点深色湿痕,一时无言。

  “真意,裴真意。”她看了好半晌,才轻轻推了推身边裴真意的肩膀。

  “嗯”裴真意回过了神,目光略有些游移不定,应了一声“我在。”

  沉蔻抬了抬下颌尖,示意她朝那头看。

  “那个元霈,是否有什么不治之症”那边元临鹊往元临雁嘴里塞进了什么东西,沉蔻狐疑地看着,朝裴真意幽幽说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有病还能活这样久,她恐怕也当真是个大祸害了。”

  裴真意顺着她的指示,定定地看了元临雁许久。

  要说病态,从前这两姐妹都不是这样的。

  在裴真意记忆里,元临雁总是步履生风,一举一动都总带了十足张力,平日里也总喜欢些骑射畋猎一类的玩乐,绝不会是这样同人争论两句便要咳成这般模样。

  而元临鹊从前纵使疲懒不好动,却也并不像这两日所见一般,竟然是显得近乎弱而无力。

  或许当真是自有天收,连命脉也开始枯竭。

  裴真意沉默着看了片刻后,移开了视线。

  死了自然是好的,再没有人比裴真意更不愿同元临雁同活在一个人间。

  这想法近乎是恶毒,但裴真意并不在乎。这样想着,她别过了脸,眸光沉沉地看向了栏外江面。

  沉蔻见她自晨间码头同元临雁说过几句话后,便始终神色郁郁,就连自己同她搭话时,她也总是若有所思。

  裴真意是将那对话原封不动同她转述过了的,沉蔻虽不能全然体会到她此刻的纠缠与烦心,却也还是十分忧心。

  这样想着,沉蔻便朝她凑了过去,缓缓眨了眨纤长眼睫,将视线落在了二人相隔不过咫尺到手上。

  这些日子虽然抱过了她许多回,却好像极少认认真真牵过她的手呢。

  沉蔻看着裴真意修长纤细的指节,一时心思微动,伸出手去。

  那方裴真意倏地被扣住了右手,脊背下意识僵了僵后,立刻就收回了落在江面上的游移视线,转而看向了身边沉蔻。

  沉蔻见她纵使略感意外,却也并未同最初那般挣脱,一时心下不由万分愉悦,眉眼弯弯便露出了个极为惑人的笑来。

  她同裴真意对视着,面对着对方明显含了问询意味的眼神,也并不说要做什么,只是伸出手去,五指挤入了裴真意指间,紧密地扣住了她右手。

  这只手执笔之时,笔底可行云游龙,一勾一画间春枝乍发。但握入手心时,却又显得柔软而过分纤细。

  沉蔻默不作声地揉了揉她手心,面色妖冶如旧之余,却又带了些不明显的抚慰意味。

  “怎么了”裴真意见她不论举止还是神情都有异于往常,不由得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何故如此”

  她一时只当是自己沉默了这样久,沉蔻或许是终于感到无趣了。

  于是她便也回握住了沉蔻的手,指间轮番扣了扣她手背“想同我说话”

  沉蔻点点头,见她终于同自己开了口,心下难免欢愉。

  “裴真意,不要一个人陷得太深。”她说着,将二人手背翻了翻,视线落在了裴真意不染丹蔻而微微泛粉的指甲上。

  “虽我涉世未深,但有些事情,你若是烦忧,便其实都是能同我说的。”她说着,又揉了揉裴真意手心。

  “你不是一个人了,从今、到后,永远都不是。若你陷入泥潭,我便必定会亲手将你拉出,而若你我皆在,我也必定会以身渡你。”

  她说着,另一只手抬起,轻轻摸了摸裴真意颊边“所以你若烦忧,便也说与我听。你若愁苦,便也留与我解。真意,我当真是十分喜欢你。你便信一信我,好不好”

  江面粼粼,水波澹澹,沉蔻声音清幽而柔,一时令裴真意心神都片刻恍惚。

  原来她并不是无事可做,也并不是感到了无趣。

  而是始终、一直都在看着我。

  裴真意恍然间紧紧握住了手中沉蔻的指节,某夜于铃声风里、于梦醒之间所出的心意再度浮现。

  人都是自私的,裴真意在清楚不过其实她也是。

  她手中便握着无瑕又无垢、最令她渴求向往的一切。

  而若有这样的可能,若她也这样喜欢着我。

  我便愿同她如此,永远永远都不要分开。

  19.人间意

  川息之地,大湖坐落。

  上阍湖方圆七百余里,独据一方,将息止于此的长川分作数流、向下而去,船来船往间千帆过尽,于朝中繁华无匹。

  因其湖心澄净异于他处、水天一色可映金光高云,晴昼朗夜之时天光倒灌于湖面,泛舟其上便恍惚如见天门乍开,故名上阍。

  裴真意本以为这一世她都不会再踏临川息,但随着眼前上阍湖的波光涛色愈发清晰,她也还是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

  风物未变,万法依旧。裴真意坐在游船栏边,无言间静看了片刻,就渐渐察觉身边沉蔻已经将落在远处湖心的目光收了回来,定在了自己身上。

  “这里风景倒是独好。”沉蔻朝栏外远处微微扬了扬下颌,问道“你可曾到过那湖心”

  传闻上阍湖的精魄便是在湖心处,天门始开、天光乍泄之时,便也只有身处湖心才能看见。

  裴真意确实没有到过那湖心,便如实答道“未曾。”

  她知道那湖心定然是人间难寻的绝景,但此地是川息,她便无论如何都带了些抗拒。

11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涧中意最新列表+番外章节

正文卷

涧中意最新列表+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