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裴真意心下带了几分气闷,于是一时当真连最初的抗拒都抛却到了一边,伸手打开那第一个锦盒后,便一眼看见了那之内安放的一套笔。

  这笔仍旧是裴真意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样子,纵使与今相隔十载,她也能感受到这笔上承载的、她年幼时的一切憧憬。

  裴真意看着那笔管之上虽工整却仍旧尚显稚嫩的刻字,诸多往事便如同潮涌般于一瞬回拢。

  这笔是她临出落云山前所做的最后一套,也是她在那之后的许许多多年里的最后一次。

  立冬后、立春前,尚在总角的她从亲手喂养的小羊脖子上取下了最柔最韧的白羊毫,将一切对落云山最不可割舍的眷恋、对师父最深切的追思都封入了笔中。

  而这套笔自她入了元府,便被尘封了起来,再未用过。

  这是她最珍贵的回忆,也是她曾经哀求过、却没有回音的救赎。

  而到了如今,昏黑与纯白的过往早已在记忆深处渐渐模糊、缓缓交织在一处。

  在裴真意沉默的这须臾之间,沉蔻连呼吸都放轻了下来。她看得出裴真意眉眼间的落寞,也看得出裴真意的极力掩饰。

  不论那是怎样的前尘,沉蔻都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了机会去参与。那莹莹光色之上的晦暗灰尘,她没有办法从一开始就为她遮挡。

  但不论如何,如今与往后,她都要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为她将那晦暗拂拭干净。

  21.簪上尘

  裴真意盯着那套笔看了许久,随后幽幽瞥了沉蔻一眼,并未说话。

  她沉默了好半晌,将心下游走的陈杂五味都驱散殆尽,一时看着眼前沉蔻,心下居然只余了云淡风轻。

  于是她云淡风轻地合上了那放笔的锦盒,又云淡风轻地打开了下一个、下下个。

  如她先时所想,诚然都只是些杂物,都是她当初从落云山一路游方时傍身的零碎。

  有她从前喜欢压在枕下入睡的、大师姐绣的绢帕,有她用惯了的、师姐用落云山上冬梅制成的小香包,也有她年幼时总是随身带着的、其实空空如也的小钱囊。

  这些东西都承载了太多她幼时的回忆,但那回忆到了如今也都只是一幕幕褪了色的画面,依附在这种种物件之上,虽依旧鲜活得近在眼前,却也再没有了共鸣。

  那个弱小的、可悲的,号泣着渴求救赎、抵抗着日复一日扭曲诱惑的孩子,如今已经遁入了记忆的尾羽中、藏在了最蒙尘的角落。

  一切早就将她磨得麻木又无声,纵使还不够坚强,却已经有了足够坚实的面具。

  裴真意连着开了好几只锦盒,内里的东西都是如此,那回忆带来的新鲜感渐渐也褪了色,她渐渐没了兴趣,也不再想继续开下一个。

  若是就往常而言,这绝不会是元临雁的做派。她绝不会半夜派一行人送来一堆封好的锦盒,而只是为了提点一些裴真意快要遗忘的桃源旧忆。

  但或许是因为人之将死,其行也善,裴真意打开了这么些个锦盒后,也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于是她攥着那方绢帕,一时有些无趣地朝后靠倒在了椅背上,姿态诚然一派慵懒。倒是沉蔻兴致仍足,裴真意每开一个锦盒、每见一个物什,她都要里里外外询问一番此物故事。

  于是眼下纵使裴真意已经没了继续看的欲望,沉蔻倒仍旧在软语催促着“还有几个呢,都一并开了罢。”

  裴真意靠着椅背朝她眨眨眼“你开便是,我看腻了。”

  沉蔻得了许可,便笑着从椅背上坐直了起来,伸手拿过了剩下的那几只锦盒。

  依旧是些小物件,例如半根墨条、未写完的颜料方子。裴真意将那其中的几张颜料方子拿过来看了看,随即拿过了被那家仆一并从戊原送来的马袋,挑挑拣拣地往里放。

  正翻看到第四五张,裴真意就听见对面沉蔻轻轻“哎”了一声,语调上扬复又下压,是个惊异又奇怪的尾音。

  “裴真意,这是什么”她将那方打开的、排在最后的锦盒推到了裴真意面前,问道“这也是你的东西么”

  裴真意放下方子,只朝那锦盒里瞥去一眼,就僵在了原地。

  是一支簪,泛了旧的银簪。

  沉蔻不明就里,只是被那旧银簪上斑斑块块的血迹惊住。她唯恐那是裴真意的东西、唯恐是裴真意在那样年幼的时候被这簪子伤过。

  但只有裴真意知道,这并不是她的东西。

  “是师父的簪。”她声音极轻地喃喃着答道。

  银簪雕银杏,银杏绕春枝。

  这是裴真意知事以来,从未见师父取下过的、最最贴身的簪子。

  而眼下在师父故去的十余载后,她终于再次看见了这根银簪,看见了它泛了旧、蒙了尘的模样,也看见了那斑斑点点、已然干涸的血渍。

  是师父的血吗就是这根簪子,要了师父的命吗

  自看见了那根簪子,好半晌过去,裴真意都只是静坐在原地沉默无言。她紧紧地盯着那锦盒之中的银簪,样子似乎是想要拿,却又不知为何并未出手。

  那边沉蔻眼看着裴真意面色里的温度急转直下,心下一时也随即揪紧。

  纵使她不明就里,但眼下看着裴真意这般模样,便几乎也感同身受。

  看着师父的贴身物上沾染了这样陈旧而触目惊心的血迹,应是很难过、很彷徨,也是很痛苦的吧。

  沉蔻虽然并不曾有过羁绊那样深厚的“师父”,但于她而言,裴真意的存在却并不会比红尘中任何一束开蒙启智的光要弱。

  这束光她愿依偎着,直到一切都失色。但在此之前,她不会让它为任何旁物所遮蔽。

  沉蔻微微垂下眼睫,眼底里泛起意味不明却又强烈的潮涌,轻轻覆住了身边裴真意的手背,语调虽柔妩如往常,却又带了些从未有过的阴狠。

  “我去找她。”

  说着,沉蔻扣着桌沿的指尖划下深深几道刻痕,旋即松开,倏地从桌边站了起来。

  裴真意并未能看到那一刻她眼底的决意,闻言只是心下闪过了一丝清明的光。

  她抬起头来反握住沉蔻的手,语调里的彷徨与惧怕尽数褪去,转而攀染上了无畏与笃定。

  “是。我去找她问清楚。”

  说着,她勾起食指抹净了自己眼底的些微泪痕,扣上那锦盒便牵着沉蔻推门而出。

  沉蔻被她这样忽然一拉,神色微微愣了愣,原本面色上的阴戾居然一时也消散了大半。

  是了。她最爱慕的这个人虽然温柔,却并不是软弱。

  但一切总是事与愿违,二人甫一步出客院廊庑,便被门外团团守着的守卫拦了个正着。

  眼下已算得深夜,裴真意站在客院门前,一时远处传来的钟鼓乐声也仍听得清晰。

  那声音穿过了客院外清雅的竹园,从斜面那方光色粼粼的莲池尽头传来,靡靡不散,又在耳边徘徊。

  沉蔻皱着眉,显然也是听见了那非同往常的丝竹之声。

  她自从知道了元临雁究竟做的是什么勾当,便觉得就连笙箫丝竹这等高雅之物,到了元临雁手里也怪恶心的。

  二人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较不过门口那些团团守着的侍卫。

  一时月色微弱、为云所蒙,道路上笼了彩琉璃罩的灯火也就显得更加明亮了起来。裴真意沿着来路回行,捏着锦盒的指节骨都由于使力而泛出了明显的白。

  但不过是片刻,她又缓缓松懈了力道。

  沉蔻牵着她另一只手,也轻声道“也罢了,眼下已经夜深,若是当真如此贸然去找那元贼,便指不定要看见些什么夭寿画面。不若今日便就此歇息,明日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谁也逃不掉。”

  她语气幽幽清清,阴柔又带了些坚定,令裴真意无端晃了晃神,下意识应道“嗯,好。”

  于是再回房时,裴真意便将那簪盒小心恭敬地放在了正对着床榻的桌面上,垂着眼睫坐了下来。

  沉蔻仍旧并未回去自己那间房,而是跟在裴真意身后合上了房中门窗,随后掀起那羊角灯罩,将灯火拨弱。

  拾掇一番后,她挨着裴真意坐了下来,伸手拍了拍她肩。

  “姓元的既说是有东西要给你,今夜咱们又已经收到,我想明日再不论如何,她也该没有理由多留咱们。”沉蔻抿抿唇,语调清笃,抬起蔻色指尖点了点桌面锦盒“到时你我离开川息,拿着此簪作证物,难道还能让她逃出法网不成”

  裴真意点点头,垂着眼睫若有所思,好半晌才闷声续道“是,这个簪,我会亲自拿到二师姐面前,问问是怎样一回事。”

  二师姐这些年来在朝中各地游历,游走于官宦世家之间,甚至于天家亦有所接触,算得上是早已进入了达官派系。纵使如此早已失了师父教导的随心随意、寄情山水的初心,但到底此事与二师姐脱不了干系,且最有希望能够拿捏住川息元家的,整个师门中也依旧只有二师姐。

  待到离了川息,便带着此簪去寻她。对于元临雁,不论是旧账还是前尘,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裴真意想着,心下渐渐笃定。一时她也不再彷徨,便抬眸朝沉蔻看去,轻声道“那便如此。我们离了川息,便寻寻我的好师姐身在何处。”

  她说到这里很快又顿了顿,随后摇了摇头,笑道“不过也不必那样着急。你说你想去懋陵光晤湖,我们便可以先去光晤湖。而后再向师姐发信也不迟。”

  她不愿总是带着这样一块无瑕玉,在疾苦红尘与肮脏往事中逡巡穿梭,很多时候她都知道,其实沉蔻是并不爱沾染世事的。

  只不过太多时候都是为了她,才跌入了人间,又涉进尘埃。

  念及此,她伸出指尖撩了撩沉蔻鬓发,温声道“总之来日方长,还有许多事可以带你去体验。”

  顿了顿,她补充道“都会是最好而难忘的人间,再无一丝尘埃。”

  沉蔻看着裴真意的眼神,听她这样说不由得也笑了,握住了裴真意的手,心下思绪万千“裴真意,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裴真意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她续道“我并不是见不得疾苦,也并非是食花饮露。裴真意,你见过的一切,我都想去体验。不仅仅是那些好而难忘的,还有那些其他的,我都不会畏惧。”

  “你不用将我看作是天真又不谙世事,你的一切我都喜欢,你要面对的一切我也都十分在意。裴真意,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辱你,你要信我。”

  暗光透过雕花羊角,映入沉蔻眼底。她的声音幽而清明,也万分笃定“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22.终为情

  一夜再无他话。

  而待到第二日转醒时, 裴真意已经比昨夜里冷静了许多。

  她平躺在卧榻上,一时虽已转醒却好半晌未睁眼,而是只抬起手来挡住了半张脸,任凭思绪越飘越远。

  前尘种种都罗列在眼前, 一一细数,便有了算不完的账与理不清的事。

  但不论如何, 她绝不会再畏惧元临雁, 也怎样都不会退缩。

  如此在心下反复默念几次, 直到将阴影一般附骨难散的微慌都压下之后,她才幽幽叹一口气睁开了眼。

  睁开眼的那一刹那, 裴真意险些伸出手去将沉蔻整个人推下床。

  眼前是沉蔻一双猫儿也似、流着光的眼睛。她正凑得极近地看着裴真意, 微凉的吐息就拂在裴真意脸颊上。

  裴真意略显僵硬地同她对视, 一时只看见她眼底里带着十足的好奇意味, 混着那丝浑然天成的妖冶气息, 一时将裴真意看得脊背一紧。

  裴真意睁着眼,好半晌都没有动静, 直到沉蔻恍惚间感到腰上一温。

  “”她下意识将身子撑高了些, 还没来得及低头往下看, 就感到裴真意握在自己腰间的手钳紧了,而后将自己抱了起来, 挪到了一边。

  沉蔻眉眼微弯笑得狡黠, 按住了她握在自己腰上的手, 语调飘飘摇摇“裴大人又偷摸人家腰。”

  又裴真意对她这样骚气外露的语气已经感到了习惯, 却对那个“又”字不赞同地挑挑眉, 翕了翕唇,半晌才说了一句“偷摸”

  下一秒,沉蔻便感到自己腰间的手勾了一勾,顺着腰线挑了挑又拨了拨,那触感游移不定之间倒是当真有些痒。

  于是沉蔻没忍住,按在裴真意腕间的手也松开了,边笑边挣扎着爬了起来,按住了裴真意双肩。

  “不是偷摸,是明摸。”裴真意停了手,面色自如地仰躺着,看着身上按住了自己的沉蔻。

  天光熹微,裴真意面色带了几分散漫,如云如雾一般的长发铺散在软枕边,同沉蔻垂下的发梢相交缠。

  沉蔻俯身看了片刻,眉眼里噙着的笑意渐渐淡去,转而显出了一种更为迷离惑人的恍惚。

  她幽幽叹了口气,按着裴真意肩的手渐渐向上,覆住了裴真意脖颈。

  片刻无言对视后,沉蔻渐渐收回了手。随着双肩渐渐下伏,她整个人都伏在了裴真意身上,半张脸埋进了她肩窝里,好半晌才闷闷说了一句“裴真意,我真喜欢你。”

  裴真意听她这样说,垂在一旁的手都微微抬了起来,好半晌过后却又再次放下。

  她被沉蔻扫在自己颈间的吐息扰得微痒,一时垂眸看了眼压在自己身上、还不及猫儿重的沉蔻,面无表情地揶揄道“这便又喜欢我了究竟又是在喜欢我什么”

  说着,她一根手指轻轻抵住了沉蔻腰际,将沉蔻抵得一僵,脱口轻轻“哎”了一声。

  那声音既绵又软,虽飘摇却又带了些晨间未散的鼻音,将人心都勾了去。裴真意抿了抿唇,终于还是维持住了面无表情。

  沉蔻拍她的手,撑起半边身子俯看着她,眉眼媚态迷离道“什么都喜欢,总之喜欢。”

  这是怎样一种无条件的爱慕,裴真意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眸,一时心弦微震,怦然嗡鸣。

  很想就这样伸出手,不管不顾地抓住那束光,不论如何,都要将它捧在手心、融入心底。

  气氛迷离暧昧,两个人谁也没有再说话,一时只剩下了交缠的吐息声,轻而迷蒙。

  或许是过了一瞬,又或许是过了许久,时间在这样的沉默之中变得不可考究。沉蔻忽地抿了抿唇,眼神闪过一丝笃定。

  裴真意还没来得及问她是要做什么,就见她动作很快地按住了自己双手,睁着一双猫儿似的狭长眼睛朝自己俯靠了过来。

  “”裴真意被这样突如其来的凑近微微惊住,下意识动了动手腕,却发觉沉蔻是用了七分力在按她的,一时根本挣不开。

  眼前人媚态迷离,浑然天成,是整个人世间再无可比的一段绝色。裴真意看着沉蔻近在咫尺的精致面容,下意识也放软了姿态。

  “裴真意,”沉蔻已经凑得离她极近,鬓发都落在了她颊边,“话本上都说,人间里若是互相喜欢,便是要结为夫妻、互成伴侣的。你我既然两情相悦”

  “咚咚咚。”

  “我便做你的伴儿好不好”

  叩门声同她的下半句话一道响起,因着她声音极轻极弱,一时甚至险些将她话音都埋没。

  这打断来得太过于不是时候,沉蔻的眼神都呆了呆,半晌才用力“啧”了一声,随即偏头朝门前看去,扬声道“稍等”

  而后她又将脸转了回来,有些莫名凶地盯着裴真意,问道“好不好”

  裴真意眼看着她原本或许是下了决心要问自己、甚至是下了决心本想亲近自己,却被这不合时宜的敲门声打断、整个人都变得急而凶了起来,不由得心下好笑,一时面上也笑了出来。

  “好,怎么会不好呢我从遇你那一刻起,你不早就是我的伴儿了么”裴真意笑着握着她腰,将她抱了起来,二人并肩坐在了床沿上“不过这话可是你说的,今后便无论如何,你都再不能反悔。”

  沉蔻撑着床面,闻言纳闷地看着她“反悔何为反悔,我为何要反悔倒是你今日许诺了我,若是来日装作不算,我可不会轻易饶你。”

  裴真意失笑,摇摇头“这便是你多虑了,我自不会。”

  将你栓牢了还来不及,谈何会有一丝的可能性去放弃

  二人理了理衣襟,随后裴真意便扬声朝门外问“所为何事但言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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