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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只是仿佛注意到了小楼二层之上的融融灯光,沉默之中视线偶然间会扫过那里。

  沉蔻并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但等了这样久,也几乎可以确定此间诚然只有她一人,站在这里也并不像是有什么恶意,反而更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于是她终于主动从树后站了出来,视线带着几分犹疑地朝那人走了过去。

  随着她踏出的那第一步,二层之上书房里的小灯也骤然灭了下去。像是被什么人忽然间吹灭,沉蔻知道,是裴真意停笔了。

  篱笆外的人半点也没有注意到树后走出的沉蔻,只在那熹微灯火暗灭下去的那一刻,翕了翕唇,又用力咬住。

  一时须臾的停滞之中,耳畔纷杂震响的雨声都似乎被无限放大。

  雨势依旧,滂如倾盆。

  34.故人相识

  裴真意画完了画再抬头时, 入目窗外一片黯淡,一时竟然让人难分昼夜。

  沉蔻似乎在某个她未曾注意到的时候出了门去,到此时也还未回来,也不知感到无趣了没有、是去了哪里。

  想着, 裴真意加快动作收拾好桌案,将烛灯捻灭后起身走了出去。

  夏日的雨来得急而大, 隐隐的雷声都在水天相接的莲湖尽头依稀可闻。

  窗外风温雨暖, 即便是滂沱大雨也并无需畏惧。裴真意拿起了厅中沉蔻放着的雨披, 抖了抖后披在身上,走了出去。

  裴真意近来感到自己出了些视力问题, 又或者是这片雾泽的浓雾实在太过深厚, 她总觉得远眺之时, 许多事物都模糊不清。

  一如此时, 她为何像是看到了院落之中, 站着两个人

  裴真意心下犹疑颇深,便干脆取下了遮挡视线的斗笠, 靠在廊柱上朝外扬声唤道“沉蔻, 是你么”

  这一声下去, 真的沉蔻回了头,而另一个人则是纹丝不动。

  裴真意暗道自己当真是昼夜不分、作画作糊涂了。那哪里是什么幻觉, 分明是个访客。

  想着, 她微微摇了摇头, 放下了斗笠, 从门边拿起了另一把伞, 朝外走了出去。

  烟水闭合,雨雾通天。

  待到裴真意边解着袖口边走到那访客面前站定后,院中出现了长久的沉默。

  “栩儿。”

  一声低而带了颤的轻唤声出口,裴真意却置若罔闻,面不改色。

  随着时间渐渐拉长,这样的沉默中很快便染上了些许尴尬气息。沉蔻很快便也猜到了来者何人,一时也就更加不好插话,只是讪讪地站在一旁,撑着伞等一个圆场机会。

  直到好半晌过去,三人的裙摆都终于被雨水染得湿了个彻底,裴真意才牵强地抬眸笑了笑,音色清浅地回了一声。

  “师姐。”

  而后又是一段长长沉默。

  沉蔻目光在这两人间来来去去几个来回,发觉这两人当真是气氛古怪。

  又好半晌过去,依旧是无言。

  沉蔻觉得这样实在太不像话,她知道裴真意素来虽然温和清浅,却也始终有些脾气,而从裴真意所言之中,她又隐约知道这位二师姐蔺吹弦的脾气也并不小。若是放任这两人不管,或许她们能在这院中相对无言一个时辰也未可知。

  于是她幽幽叹了口气,朝裴真意伸出手去,扣在了她腕间。

  “外面雨大,有什么话进去说罢”

  她声音幽幽柔柔,握着裴真意手腕的动作却不容置疑,一时裴真意神情也微微松动了下来,垂眸转身跟她走了进去。

  沉蔻回眸朝蔺吹弦笑了笑,并未多言。

  进了小楼厅堂后,沉蔻将大门合上,门外的震耳雨声便为这一扇木门所掩,一时仿佛万籁皆寂。

  到了这个时候,沉蔻才隐约发觉了一件事。

  蔺吹弦一人到了光晤湖,竟是半点傍身之物也无。沉蔻抬眸朝她暗中投去几瞥,便发觉了她除却那一身华服,便当真是再无他物。

  向上看去时,沉蔻见她耳垂上空空如也,心下也知道方才她递给那车夫的,恐怕便是自己的首饰。

  厅堂中气氛诡异,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有沉蔻面色不甚在乎地掸了掸身上的水,朝裴真意说道“我去把方才没摸完的鱼摸出来,好做顿饭吃。”

  说着,她朝裴真意笑了笑,轻轻捏了捏她肩头,披上雨披走了出去。

  待到沉蔻裙角消失在门边的那一瞬间,裴真意便垂下了追随着她看的视线,无言间落在了一边。

  她指尖轻轻拨了拨椅扶手上的一小块斑驳木漆,便听见蔺吹弦幽幽问了一句话。

  “你这些年还好么”蔺吹弦声音里带了几分颤,是裴真意从未听她流露过的小心与试探。

  原来这些年,她也是会内疚的。

  裴真意想着,摇摇头答道“师姐不必担心,我出山十余载,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

  “那便好。”

  蔺吹弦的语调让人听不出言下究竟何意,也让裴真意猜不出她这样狼狈的孤身一人到此地,究竟是为何。

  于是一番几无意义的对话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直到廊外的雨都小了下来,裴真意透过半开的窗扇看见沉蔻提着两尾鱼走了过去,蔺吹弦才再度开了口。

  “栩儿,我”

  她本是想说声对不起,而只要这声对不起说出口,就可以引出一切的解释。但到了这一刻,她又发觉即便是一路的冥思苦想,当真到了这一刻时,她又无论如何都开不了这个口。

  将近二十年了,从她还是个青葱少女时,许多的事情她就已经习惯了一人承担,不为外人道。于是面对着这个曾让她感到过无尽痛苦与愧疚的师妹时,她便依旧是无论如何也不知从何说起。

  过往的磨难与痛苦早就将她划得千沟万壑,那沟壑里积攒着尘埃,将她最初的模样侵蚀,让她变得功利又擅媚。

  窗外檐铃响了三声,裴真意终于也看不下去她这幅欲言又止的做派,微叹口气岔开了话题。

  “师姐远道而来,为何半点行李也无”裴真意将一盏茶推给了蔺吹弦,尽量将声音放轻“是否出了什么事”

  蔺吹弦接过茶来,垂眸笑了笑。

  她抿了口茶水,抬眼直直看向了裴真意。

  “栩儿,你没有事、师姐没有事,元家如今已经覆灭,这个世上我便再无他求。”蔺吹弦说着,放下了手中茶杯。

  “从前我所做的一切,如今都已经没有了意义。那些身外之物,我便也再不需要了。”

  裴真意和她对视着,心下也泛起潮涌微澜。

  许多年不曾见了。但直到如今,她还记得曾经落云山里那个神采飞扬、明朗果决的二师姐。

  她是整个师门里最意气风发的一个,性子从来都和恬淡温柔的其他人不同。许多年前裴真意得知了她在达官派系中混得风生水起时,心下也从来未感到过意外。

  是二师姐的话,怎样都是可能的。

  但到了今天,为何她会对自己说“再无他求”

  裴真意想不明白,但她知道蔺吹弦一定有难言之隐。她从未见过蔺吹弦流露出过这般疲惫的神情,也轻细地看清了她眼底的沟壑与尘埃。

  或许这些年,谁都不曾好过。

  “栩儿,富贵与显达从来都非我所求。”

  蔺吹弦的声音很低,她指尖轻轻摩挲着杯身上的釉下彩纹,视线低垂。

  “如今一切都结束了,这些年我所做的一切就都再没有了意义。”

  “你做了什么”裴真意接过了话头,抬眸看向她。

  蔺吹弦也抬起了眼睫,一时二人对视,却谁也没有再开口。

  该从何说起呢蔺吹弦觉得自己身后晦暗的年岁太过错综庞然,以至于她翕了翕唇,最终沉默。

  两个师姐妹在厅中喝完了半盏茶,依旧是毫无进展。

  直到好半晌过去,沉蔻从不知哪个门走了进来,靠在了一旁柱上,曲起指节敲了敲,提点道“吃饭了。”

  裴真意回过了神,从椅边站了起来,朝她走去。

  这个时候,蔺吹弦才真正注意到了沉蔻,一时便站了起来,朝她微微倾身行了个礼。

  “在下落云山奚绰二弟子蔺漪。此番贸然来访,还望姑娘见谅。”

  她习惯了同各式各样的显贵之人打交道,纵使近来有些生疏,但她甫一看见样貌出尘又行止得的沉蔻,还是下意识将她当作了裴真意结交的哪家闺秀。

  沉蔻不在意地笑笑,回道“哪里的话,路途劳顿,姑娘好生歇息便是。”

  她看出了蔺吹弦眉眼间的疲乏,便只是这样说着,将人一同招进了偏厅。

  时间早已是午后未时,这个点雨势见小,天色也稍稍亮堂了些。沉蔻打开窗扇,一时微风穿堂,雨声淅沥。

  午间做了道烧鱼,并藕汤时蔬,皆是照着沉蔻同裴真意二人口味做出来的家常菜式。

  蔺吹弦许久不曾体会过这般架势,这些年里她见过的无一不是高桌华烛、锦缎罗帷,酒席之间阿谀奉承、假笑连连。

  而上一次见到这样的家常小菜,还是在许久之前的落云山。

  这些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呢她忽然便有些郁结,一时垂下了眉眼。

  一餐饭结束,窗外的倾盆骤雨也倏地停了。

  天仍旧昏昏阴阴,裴真意看得出蔺吹弦当真是已经十分疲乏了,纵使她行止之间仍旧把着极为得体的度,气质也同她曾经认识的那个随性明扬的二师姐有了些不同,但她到底还是从蔺吹弦偶然眨眼的瞬间之中窥见了附骨难散的疲惫。

  好在这小楼足够大,裴真意将楼上房间收拾收拾,便也能供人安顿。

  沉蔻在后厨中洗着碗,便见到裴真意从楼上下了来,朝她靠近。

  “你二师姐怎么忽然来了”她将碗沥干了水,放在一旁后擦了擦手,带着些疑惑地朝裴真意问道“身上什么都没带,倒简直像是从哪里逃出来的。”

  想了想,她又道“你我从川息逃出来时,都还没那么狼狈呢。”

  裴真意摇了摇头,牵起沉蔻的手又替她细细擦了一遍。

  “二师姐从小便是最有主见的一个,她习惯了一个人担着许许多多事,只要是她做的事情,便是一定有一个理由。”

  “你原谅她了”沉蔻微微挑眉看向她,语调带了几分疑惑。

  “我只是被牵连而已,她们才是真正的深陷其中,师父挣脱不了,二师姐恐也如此。生海沉浮,红尘险恶,谁能清清白白呢。”

  裴真意的回答模棱两可,沉蔻便知道她到底还是心结难开,一时便干脆倾身抱住了她,幽幽柔柔道“当然是你,清清白白。”

  沉蔻整个人都既轻又软,甫一入怀便无端让裴真意心下渐明。她伸出手去回抱住了沉蔻,应道“嗯,你也清白,最清最白。”

  两人的对话渐渐变得毫无营养,一时窗外风轻雨霁,檐铃颤响,将情人间的低语都轻掩深藏。

  35.野渡无人

  夜色渐浓, 书房里点起了灯。

  沉蔻已经睡了,整栋小楼里便只有这一星灯光,在窗边风中摇曳。

  裴真意散漫地用指尖拨着碗中黑棋,等着对面的蔺吹弦落子。

  两人的本意并不在于博弈, 而是在于这促膝夜谈的气氛。随着夜色渐深,到了灯花坠落时, 随着手中白子一声清响落盘, 蔺吹弦果然终是开了口。

  一切都单刀直入, 再不似白昼时那般吞吞吐吐。

  “你十岁未到时,师父曾与我同出山游历。那时候, 我知道师父被囚在了川息。”

  蔺吹弦说完后是须臾的沉默, 窗外是阴雨天的夜色, 不见星月, 光亮全无。远远昏黑一片的水天相接之处传来了隐隐雷鸣, 明日似乎又是个阴雨天。

  数秒后,裴真意手中的黑子也随了蔺吹弦之后, 被白皙的指尖按上了棋盘, 发出一声轻响。

  她垂着眼睫, 只是应道“嗯。”

  谁也没有去看谁,两人皆垂着眼睫。

  好半晌后, 蔺吹弦都不再落子, 最终只是断断续续吸了口气, 将手中的一把白子都放回了碗中, 发出一串琮琮响动。

  “你十余岁那年与我走散在川息, 是我的设计。”

  灯火摇曳之中,蔺吹弦将手垂放在了膝头,声音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的颤抖。

  裴真意依旧是神色如常,垂眸间应道“嗯。”

  好半晌后,她答“我知道。”

  这么多年光阴荏苒,她怎么会对这漏洞百出的一切全然无察裴真意也将手中的黑子都放回了碗内,又是一阵响。

  在这响声过后,湖边雨后的夏夜里蛙声一片。

  “为什么”裴真意抬起了眼睫,将棋盘推到了一边,随后倾身朝蔺吹弦靠了过去,就像是小时候任何一次亲昵一般,握住了蔺吹弦的手。

  这样的亲昵久违而又生疏,一时裴真意都能闻到蔺吹弦身上熟悉的浅浅脂粉味。但她开口时,却掩饰不住语调里的颤栗。

  “师姐,你那时候,是想让我死吗”

  “我才十三岁,你将我抛入虎口,便当真不怕我死吗”

  裴真意说着,视线一转不转地盯住了蔺吹弦。

  灯火摇曳之中,蔺吹弦屏住了吐息,眼睫轻颤着,翕了翕唇却还是一声未发。

  这许多年缠绕不散的愧疚并不作假,无论如何蔺吹弦都知道,在这样纠缠的往事之中,最为懵懂而不知情的无辜之人便是裴真意。

  但若是一切再来一遍,为了保大师姐,蔺吹弦知道自己还是会那样做。

  所以她怕裴真意死吗又当真不怕她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死吗蔺吹弦找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一时陷入了无言沉默。

  在这样的沉默里,裴真意松开了手。

  其实她是不怪蔺吹弦的。她痛恨过元临雁,也对她孤立无援的过往命运抱有过怨怼,但如今面对着蔺吹弦时,裴真意却生不出任何恨意。

  只是因为能够知道,蔺吹弦这样做绝不是为了她自己。

  不论是什么样的隐情与故事,裴真意都知道这些年让蔺吹弦愧疚却不忘拼命的原因,都并不是可耻的自私。

  于是她垂下了眼睫,伸手将一旁棋盘上挪了位的黑子与白子都捡入手心,又分归入碗。

  或许她甚至是同情蔺吹弦的,只因为她找到了救赎,也有了希望。但看起来,蔺吹弦却还什么都没有,依旧迷茫,还在徘徊。

  “你知道,我向来唯独不能辜负大师姐。”蔺吹弦放在膝头的十指交叉了起来,语调低迷“栩儿,除却她我自认万事如何我都不歉疚也无所谓,但唯独你我最对不起。”

  裴真意已经收好了棋盘,闻言幽幽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师姐,都过去了。我不在意。”

  “”

  窗外雷鸣声远在天边,连绵不断间与蛙响交织。蔺吹弦咬着唇沉默半晌,终开了口。

  “我七岁入师门,八岁那年,师父去了山外游方,遇见了你。”

  “你或许也曾听师父说过,那年出了许多乱子,饥荒连年。”

  裴真意点了点头,垂眸回道“是。”

  “那年师父在外,便因此没能按时回落云山。就连寄回的信件与银钱,都在半路被劫。彼时只有师姐同我两个孩子在山中,很快便开始惶恐。”

  裴真意微微抬起了眼睫,疑惑地看向了蔺吹弦。

  她所说的,是自己从不知道的事。

  “于是我们出了山,想要到邻镇更大的邮栈去打听打听。”

  “但那时候师姐才不到十三岁,我也是不过八岁的年纪,谁也没有到过那儿。”蔺吹弦叹了口气,交握的十指一时间扣得更紧。

  “于是我们便不知道,邻镇野道上的饥荒已经到了卖儿鬻女、杀人食骨的境界。”

  “我同师姐两个小孩儿,或许当时是杀了也吃不了几顿。”蔺吹弦语调里带了些谑讽,眼底闪着昏暗的火光“于是我们便被抓住,要同镇上那些小孩儿一般,被卖去别地。”

  “我们一路颠簸,十余人挤在平日里只能坐下四人的菜车内,走了三个昼夜,几乎不曾合眼。”

  “菜车一般半日停一回,行路时便都是锁着。整个车厢内挤得让人几乎抽不动手,实在疲乏了便也只能站着眯上半刻。”

  “车里只有一扇钉死了的窗,只有从那里才能见到几丝光亮。许多人都忍受不了这样长而无休的时间,便会在拥挤的车内行方便。如今我回想起来那狭小肮脏的空间、想到那样的腥臭,都会感到难耐的恶心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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