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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对视着,都想把对方眼底看个究竟,皆是一言不发。直到裴真意终于抬起了眼,视线在两人间徘徊。

  沉蔻最先做出了反应,她腾出一只抱着竹篮的手,朝裴真意挥了挥“裴真意,我去挖些笋”

  说着她转身就走开了,面上还是笑意盈盈。

  裴真意拿她没办法,只好应了一声,视线追随着她走向了小院边的竹林,又缓缓隐入雾气。

  “栩儿,这位是什么人”蔺吹弦看了这片刻后,终于也忍不住问了“为何像是同你关系匪浅”

  从昨日到今晨,她竟然都还从不曾了解过眼前这容貌绝妩之人,就连姓名也是单知道一个名,更遑论家境或身世。

  但不论如何,沉蔻身上令人过目难忘的万般风情还是无端令人好奇,于是这样想着,她便朝裴真意问了。

  “她是这南方谁家的小姐么”

  裴真意闻言,一时抬起了手支着下颌,朝蔺吹弦弯起眼梢笑了笑。

  蔺吹弦微微愣了愣。

  她很多年没有再见过裴真意这样笑了,而上一次见时,对方还是个几无心事的懵懂孩子。

  这些年里她游走在京中,向来对她这个师妹的名声有所耳闻,知道她纵使才情天赋为世人交口称赞,脾气却也仍旧是古怪又难以接近。

  从那时起,蔺吹弦心中所怀、难以除却的愧疚便开始一日日加深。

  毕竟是她亲手将裴真意推入了泥潭之中,让她原本烂漫天真的性子变得晦暗。

  但如今相见,蔺吹弦却丝毫也没有在她身上看见这样晦暗的影子,哪怕是一角、一闪而过的瞬间都无。

  她只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个昔日的小师妹已经变得成熟、长大了起来,纵使是有几分脾气,却也依旧显得恬淡温和。

  如此来说,她便似乎同师门中的每个人都很像,却又有所不同。

  是柔韧而坚强、温和却不软弱,绝无人可欺辱的。便像是一块剔透刚硬的流光之玉,皎洁之色无可侵袭,又无端引人流连。

  神思游离间,蔺吹弦听见廊外檐铃晃响了数声,随即是裴真意的浅笑,一道在烟水雾气之中飘忽而至。

  “她不是谁家的小姐。”裴真意看着蔺吹弦,语调轻缓“只是我的心上人。红尘难寻,独此一个。”

  裴真意说着,微微偏了偏头,视线看向了那仍在风中轻摇的细小檐铃。

  “是我的救赎,也是我的良药,她是无瑕之玉。”

  “”

  蔺吹弦愣怔了好半晌,最后才舒了一口气,笑了出来。

  “栩儿喜欢便好。”

  说着,她也支起下颌看向窗外,语调飘忽。

  “如今我也没立场去疏导你。但我看那姑娘性子算得温婉良善,容貌也是红尘里出挑难得。总归是若得良人,切莫辜负。”

  她语调里带了些叹息,像是穿过了眼前霭霭闭合的雾气,吹入遥远。

  裴真意知道她心中藏有许多心事,所言皆是意有所指,一时便也并不知该如何去解她那庞然心结,只好垂眸应下“自然该当如此,师姐不必忧虑。”

  蔺吹弦收回视线,看着她笑了笑,只是这笑中眼底却仿佛失了些色彩,再不如当日少年时眼底熠熠流光,明扬惊艳。

  “那便最好了。”她轻声应答着,视线落向桌上纸面,复又提起了笔尖。

  待到蔺吹弦写完手头信,沉蔻也已经从竹林中回来。

  蔺吹弦叠着手中纸张,再抬眸看向裴真意时,面色多了几分裴真意所熟悉的果决。

  “栩儿,我今日便离开这里,要回落云山去了。”

  “如此仓促”裴真意微微吃惊,闻言立刻挽留道“我同沉蔻还要在这里待上好些时日,光晤湖风景绝好,师姐再多留几日罢”

  蔺吹弦摇摇头,最终还是咬着唇笑了,伸手摸了摸裴真意脸颊。

  “许久不见,你当真大了,也变得如此贴心。栩儿,我虽对不起你,但我也是从来便喜欢你的。”

  裴真意愣了愣,心下浮起些过往旧事,一时也抿了抿唇,点头应了一声。

  “当年你为师父带上山时,正是我最对师姐疯狂愧疚的时候。师父把你交给了我,说这是我的小师妹,便一如当年师父把我带给师姐时所言,一般无二。”

  “当时我看着你,便抑制不住去想我对你,究竟能不能像是大师姐待我一般而你又会不会同我一般的迟钝无知,要让无辜之人蒙难”

  “那时我想了许多,也在这样的顾虑之中看着你长大。”

  蔺吹弦朝裴真意笑了笑“到了后来,我也知道了这整个师门其实只有我一个异类。我从小便争强好胜,自尊心强,做起事来飞扬无畏,半点也称不上是温柔和煦。”

  “但所幸,你纵使是有一半时间随着我作息,却同我的鲁莽半点也不相似。”

  “栩儿,日后你可要好好的,我欠你的,我永远记着。”

  蔺吹弦的声音很轻,却入耳沉重万分。

  裴真意想要摇头劝慰,却被蔺吹弦果决的眼神按捺了下去。

  “还有些元家旧事,皆是我这些年来探寻所知。我并不确定你是否想要听那些往事肮脏又复杂。待我到了落云山后整理一番,便还是向你寄一封书信。是时你想看便留着,若是不愿,自可丢弃。”

  蔺吹弦说着,捏着手中信件站了起来。

  “栩儿,昨日一夜本已是叨扰,今日我便不多留了。”

  她来时便两袖清风身无长物,于是眼下说着要走便也丝毫不用收拾,眼看着说完就当真要走了出去。

  裴真意连忙拉住了她“师姐,这里离到官道上还有好长一段路呢,今日天气阴晴不定,若是下雨了可怎么办师姐再留一日,明日我为师姐雇车马可好”

  蔺吹弦仍旧是不肯。

  裴真意知道,她这个二师姐从来便自有主意,是性子果决而绝不优柔寡断之人。此刻她去意已决,便是当真再留不住。

  于是裴真意同她纠缠了好半晌后最终还是妥协,道“师姐若是执意要去,我也并不会强行挽留,只是我定不会让师姐就这样徒行,便待我前去马厩之中牵一匹马来、带上些吃食与披风,万事齐全了,师姐再走可好”

  两人这样说着,最终还是达成了一致。

  38.辗转红尘

  蔺吹弦从来便尤其有主见, 为人虽算不上固执,却也仍旧偏向果决。

  裴真意知道这一点,也就并不去阻拦她的任何决定。一时两个师姐妹各自握了握对方的手,又絮絮说了些话, 正一道往外走。

  眼下已是午时,莲田之中的雾气稍散了些。纵使仍旧是浓云遮天蔽日, 随着雾气的退散, 四下还是光亮了起来。

  裴真意朝远处剥着笋衣的沉蔻招了招手, 欲一道同蔺吹弦作别。

  自打问清了二人关系,蔺吹弦看沉蔻的眼神也就少了几分探究、多了几分和煦。她看着沉蔻款款走到近前, 一时垂眸思量一番后, 将手上镯子取了下来, 又抬起了沉蔻垂在身侧的手。

  “此番匆匆会面又多有叨扰, 还望妹妹切莫怪罪。”她说着, 面上已经笑了起来,将手中的镯子推到了沉蔻腕间“栩儿是我师妹, 你便也算得我半个妹妹。说来惭愧, 初次见面我却委实是身无长物, 便只能将这个赠与你了。”

  “这镯子是我顶喜欢的一个,成色也好、分量亦足。妹妹若是喜欢便戴着, 不喜欢自是典当了也行。”蔺吹弦笑着, 将已经套入了沉蔻腕间的镯子转了转, 一时细腻的触感冰冰凉凉, 在这个盛夏的午间便格外舒适。

  沉蔻此前从未见过蔺吹弦, 也从不知道原来她笑起来时能够这般灼灼明艳,竟像是仍还在十余岁时的飞扬少年,耀目之际无端令人出神。

  微微愣怔中,沉蔻下意识朝蔺吹弦道谢。

  “不必客气,这本便是应该的。”蔺吹弦说着,渐渐又敛了笑意,回复了一如往常时的神情。

  蔺吹弦又牵着沉蔻打量了片刻,终而抬眸看向裴真意。她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见远远的泥路尽头传来一阵喧杂响声。

  “”或许是因为出了神,沉蔻到此刻才察觉那响动,一时狐疑地朝小路尽头看去,眼神里攀上了防备。

  直到那响动渐渐近了,三人也便都能够辨认出那是单匹马的蹄声,快而疾劲间自远处而来。

  随着马蹄声渐近,蔺吹弦的神色都变了,屏气蹙眉间袖口下的指节缓缓攥了起来。

  出这小院落的路只有一条,便在眼前。蔺吹弦知道若是那人来找着了她,便必定又是一场纠缠不清的争执。

  论争执,她并不畏惧。但若是要在自己的师妹面前撕破了脸、抖落出那些丢人事,蔺吹弦还是会感到难以忍耐。

  于是她烦乱地叹了口气,翻身上了马朝裴真意道“栩儿,我这便走了,你”

  “漪姐姐漪姐姐”

  远处忽然传来少女飞扬的呼喊声,打断了蔺吹弦的话。

  “可算追上你了,漪姐姐你别动别走”

  那少女驾着匹跑得飞快的小马,绣着金丝暗纹的衣袍猎猎作响,手中坠着银流苏的马鞭扬了起来,朝这边喊着。

  小马势头极足,那少女却踩着马镫站了起来,眼看着距院边篱笆越来越近,却丝毫也没勒马的意思,反而是夹紧了马肚,眨眼间从那篱笆上越了过来。

  倒是个御马好手。沉蔻看得出这少女做派天真飞扬,又生得眉目清扬、龙姿凤章,并不像是心怀恶意之辈,一时目光里便染上了些好奇,视线扫了一圈后又悄悄朝蔺吹弦看回去。

  此刻蔺吹弦的神情却并不再像方才那般烦乱戒备了,沉蔻看着,居然从那表情之中找出了几分无措与无奈。

  像是感到了十分意外一般,蔺吹弦抿着唇隐隐了口叹气。

  驾马奔来的那少女站在马镫上,甫一过篱笆便极为矫捷地从还未停的马身上跳了下来,也不再管那到处乱跑的马,而是自己借着那劲儿几步就蹿到了蔺吹弦面前。

  “漪姐姐”她冲了过来,抬腿起跃,甩开手里握着的银马鞭,一气扑挂在了蔺吹弦身上“漪姐姐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我追你追了好远啊”

  “漪姐姐上午还说要带我去庙会,为什么下午就不见了漪姐姐又要去哪里啊,又不要我们了吗是不是我二姐又欺负你了二姐她不是有心的,漪姐姐,不要走好不好啊二姐会跟你道歉的”

  连珠炮似的话仿佛抖开了的一地豆,一句接一句。那少女神态原本算得上兴奋难耐又意气风发,说到这里却眼看着就要哭了出来,一双猫儿似的眼睛里水光涟涟“漪姐姐,你说话啊,呜不理我了吗”

  沉蔻习惯了和清浅沉稳的裴真意相处,乍一见这天真活泼的少女,一时便有些目瞪口呆地朝后退了一步,拉住裴真意的手,同她对视间眼神交换。

  无奈裴真意也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两人对视片刻,最终皆是朝后退了三步,沉默无言。

  “没有不理你。”

  好半晌过去,蔺吹弦最终还是软了下来,伸手托住了踮脚抱着她的少女。

  这样说着,她同那少女拉开了些距离,放轻了声音问道“阿祝,你怎么来了”

  那少女还是拉着她不放,闻言答道“我怕你又不见了,怕你又不肯理我们了所以才追来的。”

  说着,她又补了一句“二姐还有些事儿没办完,但我告诉她了,她马上也会来的。”

  蔺吹弦听她这样说,一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半晌也没再说话,只是微微蹙起了眉。

  又半晌过去,她只应了一声“嗯。”

  无言沉默间,那少女看了她片刻,或许是知道她又生气了,最终便只是撅了撅嘴。

  分神间,那少女沾染了流光一般的晶亮视线便飘到了沉蔻和裴真意身上。

  “在下卫家行三卫祝,表字连臻。”那少女同沉蔻的视线猛然撞上,一时微微睁大了猫儿似的双眼,随后立刻错开视线。

  言语间,卫连臻低头行了个礼,姿态矜贵却有力,流露出了沉蔻未见过的世家风范“此番贸然来访,是我之过。还望主家莫要见怪。”

  虽然这样说着,卫连臻却立刻直起了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沉蔻。

  沉蔻被她盯得有些发毛,抿了抿唇,半晌后问道“卫姑娘,可是有何事”

  卫连臻弯眉笑了笑,方准备说些什么,语调却有了一闪而过的狐疑,开口的称谓便顿了顿“这位姑娘。”

  卫连臻盯了沉蔻片刻后,竟然也没能看出沉蔻究竟是比她年纪大还是小。

  沉蔻身上的韵味仿佛是既天真又成熟,两相交融间让人丢了魂又迷了眼。

  但不论怎样,卫连臻却唯独觉得在这光晤湖的莲花泽中,沉蔻尤其漂亮惹眼,攫人视线。

  于是短暂的停顿过后,卫连臻朝沉蔻又作了一揖,腰间环佩相撞间,她笑意烂漫道“姑娘好生貌美,连臻喜欢你。”

  裴真意闻言,几乎是立刻便轻轻咳了咳,随后微微抿着唇看向沉蔻,眼底埋藏了些彼此才读的懂的促狭意味。

  这句喜欢于小孩子家而言出口简单,只是同性之间单纯的想要结交而已。沉蔻盯着卫连臻看了片刻,也从她清澈的眼底里看出了这份意思。

  于是沉蔻也笑了,倾身行礼道“卫小姐谬赞了。”

  边说她边回看了裴真意一眼,安抚地捏了捏她指尖。

  卫连臻顺着她视线,也看见了裴真意,眨眨眼复又向裴真意行了一礼“这位姐姐也好生漂亮不知”

  蔺吹弦对她这天真做派感到了几分无奈,上前轻轻按住了躁动的卫连臻“阿祝。这位,是我的小师妹。”

  蔺吹弦的小师妹,便是奚抱云的三弟子了。裴真意名声颇大,卫连臻必然认得。

  于是她一时睁大了眼睛,嗫嚅片刻后仿佛思绪转了个弯,眼中又燃起些光亮来,方准备继续说些什么,却听见蔺吹弦又开了口。

  “边上那位,是她同道云游的连理之枝。两人皆年长于你,便都唤一声姐姐即可。”

  “姐姐”卫连臻跳过了面前这两人枝结连理之事,反而抓住了称谓作重点,一时被蔺吹弦牵着手,抬头看向沉蔻。

  狐疑间,卫连臻问道“连臻今年满打满算已十六了,敢问姑娘,是多大年纪”

  “”这个问题不太好答,沉蔻陷入了沉默。

  一时无言间,裴真意轻轻咳了咳,面不改色地便张口胡诌道“卫小小姐,沉蔻同我呢实是一般年岁。”

  沉蔻闻言微微挑眉,看向裴真意。

  入眼裴真意依旧神色自如。沉蔻看她一眼后心下当时便满是好笑,一时也就解颐道“诚然如此。不过小小姐也不必叫什么姐姐,只需叫我一声沉蔻便好。”

  卫连臻听她这样说,立时翘起了尾巴“自然是不好叫姐姐了,怎么看,我同你都该是一般大的。”

  说着她便左左右右打量了裴真意和沉蔻一番,随后握着蔺吹弦的手凑了上去,同沉蔻一来一往聊了起来。

  蔺吹弦被她扯着,也跟着上了前,一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知道此刻她就算是要走,也会被这小祖宗追到天涯海角,最后还是要落入那赶在路上的卫忧已手里。

  她眼底里闪过些烦躁焦急,面色却仍旧是无奈,一时默默思量了起来。

  那方卫连臻却当真是十分喜欢沉蔻,一时就算是知晓了她同裴真意是连理之枝,也并未表示出任何惊异,仍旧是贴在面前同人絮絮谈着话。

  “不要叫我什么小小姐,便叫我阿祝就好,阿祝是我的小字。”卫连臻一手牵着蔺吹弦,一手又牵住了沉蔻“好不好”

  沉蔻从未和这般纯元心性又天真烂漫的少女打过交道,一时心下难免微微好奇。

  眼前卫连臻尚是少女,又生得漂亮精致、气质大方。沉蔻也知道卫家是朝中首屈一指的富贵之家,于是纵使卫连臻看起来骄纵飞扬,但谈吐行止间教其实仍旧是十足。

  裴真意知道沉蔻从跟了自己,便从未有过别的朋友,于是一时见她同这卫家小小姐聊得来,便也就放任了这两人你来我往地聊,反而是同蔺吹弦走了开,由了她俩去。

  于是四人分做两队,各怀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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