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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勾晴楼就在西巷之后,出了邸店,你跟着我一道步行便是,切莫径自走动。”裴真意声音很淡地叮嘱着“我先时与那楼中主人有约,你却没有。到时我便称你为我师妹,不论如何,你不要露脸,也切莫出声。”

  这倒是并无所谓。沉蔻应了一声,两人便自邸店一道离去,沿着街巷朝西而行。

  6.伦常

  勾晴楼向来是墀前之中有名的赏玩之地,不仅丹青书画,更有各地前来的珍奇佳宝,皆置于楼中道道回廊与重重幽房内,直供人鉴赏选购。

  而出入楼内之人,也自当是墀前城中非富即贵。

  裴真意将信物交还给前门后,便将所谓“师妹”一道带入了楼中。

  勾晴楼上檐角飞扬,红线穿铃间风轻摇曳,带起了一阵阵潮音般远近飘摇的窸窣铃音。

  一时轻纱漫漫,铃音缓缓。

  眼下即便走入了楼内,裴真意也没有丝毫要将幕离取下的意思,一时便为纱幕笼了身形,同沉蔻一道站定在了三层画楼之上的勾栏一侧。

  “裴大人。”迂回雕廊的尽头遥遥传来一道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随着轻微的脚步声一道朝这边飘来“倒是有些日子没见了。”

  沉蔻带了些兴味地微微抬眼,不动声色地自纱幕之内打量起了来人。

  那人只是独身前往,并未像其他高门大户一般总是带着许多侍从。入目则是袗衣华服,器宇非凡。

  但容貌虽正,却到底还是比裴真意缺了七分昳丽仙姿。

  暗暗下了定论后,沉蔻就没了兴致。她静默地站在一旁,又将目光落回到了裴真意身上。

  “聂大人,别来无恙。”裴真意站得离聂饮泉有足足五步开,两人隔着这段距离遥遥互礼。

  先有传闻后有亲见,这些日子以来,聂饮泉也算是知道裴真意的毛病。是以她才并未带任何人上到这廊中,也并未再向裴真意靠近。

  只不过她方才听闻裴真意身边极近地带了个女子,心下倒是一时有所诧异。只不过在听闻那是裴真意亲口承认的师妹后,也就放下了几分心。

  裴真意清绝出凡尘,脾性也冷而疏离,聂饮泉从前便有所听闻,要想与这位裴大人有所接触,便除非是财厚路广的画商。

  除去画商,裴真意似乎从不与师门外的哪类世中人有过过多接触。

  聂饮泉十分庆幸,自己至少有着这家勾晴楼。唯有如是,她才得以与普通世人有所分别,得以见到了这传闻中色冠红尘的朝中名家。

  “拍卖将自申时中始,”暖风微热,聂饮泉将手中折扇抖了开,在颌下微微摇了摇,续道,“届时墀前富贵人家悉将前来。在下会在此栏前为大人设纱幕屏障,必是周密,无人可犯。”

  “不才多有劳烦,还望主家宽容。”裴真意听完,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微微倾身行了个礼。

  纵使用着谦词敬语,聂饮泉也难从她声音里听出任何一丝的人情。仍旧是如高山冷瀑,深涧寒潭,让人难以捉摸清楚。

  遥遥隔着五步之远,聂饮泉看着眼前浅青纱幕之下迷蒙绰约的身影。

  那身影如松如竹,柔却非弱,纤而挺拔。无端像是云间雾凇,自有清烟缭绕,是让人一眼便不可释怀的人间绝景。

  而这就是朝中负了盛名的丹青大家,奚抱云行三的弟子,才貌绝尘的裴真意。

  聂饮泉想着,心悦诚服。

  一场拍卖皆是书画,不过以几位墀前本地的新手开场,用云游至此的大家压轴。

  裴真意的画作放在最后,于是面对那开头,她也只能等。

  新人画作,无非风格平平,都还未脱出摹写先人画作的条框,少有趣意。

  裴真意看着台下那些十幅中五幅都十分相近的仕女风光图,有些百无聊赖。

  她微微撩起了一角纱幕,看着勾栏前飘扬的厚纱帘,又看向那纱帘之上由红丝牵引、在风中与轻纱同舞的细小金铃。

  那金铃飞扬却又轻盈,在日光下跳跃,碰撞间玲珑作响,将高台之下的嘈杂人声都远抛在后,渐渐模糊。

  裴真意看着,便将视线落到了与自己不过数拳之隔的沉蔻身上。轻软纱幕遮去了她身形,一时光影也并不留情,斜照在轻纱之上,让裴真意无论如何去看,也仍旧什么都看不见。

  于是这份百无聊赖便变得更加明显,裴真意微微叹了口气,视线又开始游移不定。

  直到而后的画作上了台,她目光微凝间蹙紧了眉,终于也有了些旁的反应。

  “怎么了”沉蔻看着站在栏边的裴真意明显在微颤,有些不解却又担心地靠近了一步,微微撩起了她一截纱幕,将手探了进去,握住了裴真意的手“是否不适可有哪里难受何以如此”

  裴真意并没有回答,而五步外站在另一节廊柱边,一道看着拍卖会出神的聂饮泉也注意到了这异样。

  “裴大人”虽然她此刻并看不见裴真意的神情,却也感受到了裴真意态度的变化。

  向来听闻裴真意脾性古怪,有时甚至会在画作拍卖的前一刻将全部画作撤走、不再出售。而那些情况,通常只会发生在一种前提下。

  朝中传闻,裴真意痛恨荒淫。

  于是但凡与她同场的画作中存有不雅之图,那么便是正中了死穴、自寻死路。

  那不雅并非是就说全然下作的春宫密戏,而即便有时只是为博人眼球、作些噱头而带了些赤裸春意,这位裴大人往往也忍无可忍。

  而眼下,聂饮泉终于也注意到了那拍卖会中正悬着的新画。

  看着纱帘之外高悬的二女宵浴图,聂饮泉面色也局促了起来。

  那宵浴图风情非常,堪称春色欲滴,已经俨然超出了仅为雅观美感而裸露的范围。而若仅论画工,其实这也算得上是惟妙惟肖、活色生香,但多无奈,居然偏带上了这样的一笔。

  眼看着裴真意有拂袖便走的趋势,聂饮泉急了。

  在裴真意有所动作之前,她当机立断撩开了自己面前那块纱帘,对着台下便扬声道“这是谁的画为何在此撤走,立刻撤走是谁自作主张用了此画把人给我赶出去”

  她并不记得先前收录时,有过这样一幅画。若是当真有,她又如何可能不发现、如何可能在此当着裴真意的面公开展出

  一时底下的人得了楼主这句话,便立刻就开始撤画赶人。

  聂饮泉见状,立刻便放下了手中纱帘,而后朝裴真意方向进了一步,拱手赔笑道“裴大人,实在是意料之外,绝非我本意,还望见谅。”

  裴真意的面色此刻若不是为面纱与幕离所掩,或许当真能够冻死什么人。

  她沉默了许久,才断续着吐出屏着的那口气,音调极压抑地问道“聂大人,我当你是正经人家,才到此地贩卖画作。为何,你便要在我眼皮底下,宣卖此等下作之物”

  那二女宵浴图的样貌,即便撤下,也仍旧还在裴真意的脑海中迟迟难以化去。

  仅仅是那一眼,也令她感到了足够的全然窒息。

  她看到的只是那一幅二女宵浴图,但那一秒浮现在她眼前与神识之中的庞然巨物,却远不止如此。

  迷蒙琮琮的铃声似近似远,铃上红丝仿佛在那一瞬将过往与现实牵连。透过眼前那画,她看见了年少时深陷过、到如今也没能全然脱出的,腥臭而糜烂的地狱。

  梦魇中恶鬼的尖笑与戏谑声浮出水面,狰狞的面孔与赤裸的妖鬼,在那一刻浮现至她眼前。

  肮脏的、冒犯的、令人难以忍受的腥风,那一刻似乎又从牢笼之外扑面而来,让裴真意想起了那从指尖传入心内的刺痛与滚烫,让她想起了在纵横交错的铁栏之内窥见的、从年少到如今不可忘却,深恶痛绝的一切。

  那是十八重的疾苦泥犁,是深陷于不可再低之处的泥沼,是即便身处光天之下也能让人感到彻骨寒凉的肮脏烙印。

  裴真意掩藏在重重轻纱之后的面色都微微泛白,挥之不去的靡靡声音从深处浮来,缭绕在耳畔盘旋难散,与那远远近近的铃音重合,仿佛是一只暗处伸来的神魔之手,紧紧攫捏住了裴真意的心脉,让她克制不住想要哀哭、想要颤抖。

  聂饮泉眼看着那画已经撤下,人也已经赶出,而过了许久,裴真意仍旧还是站在原地颤抖。

  那一道同来的女子则始终关切地立在一旁,自纱幕之中伸出的那只手纤细盈盈,探入了裴真意的幕离之中,久久交握。

  聂饮泉知道,此间自己也并不宜久留,裴真意恐怕也很难会还想继续看见自己。于是她微微道一声“失礼”,恭敬而诚恳地施了一礼,便退出了这三层的勾栏台边。

  一时纱幕轻扬,风过留痕。

  琮琮玲珑的铃音仍在环绕,挥之不去的梦魇依旧鲜活。裴真意紧紧攥着沉蔻递来的那只手,颤抖的吐息声显得沉重而痛苦。

  沉蔻并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庞然的痛苦,能将这个向来恬淡的清冷之人压至如此。

  她什么也不知道,从来便是这样,但如今这一刻,她却比任何人都渴望着想要知道这人间、想要看透这人间。

  她想要明白,裴真意为何而苦痛至此。

  可她终究不明白。

  “裴真意。”

  她极轻地唤了一声,被裴真意紧紧握着的手微微动了动。

  裴真意并没有回答,见她移动,便僵硬地松开了指节,放下了沉蔻的手。

  许是这幅模样,吓到这个初见人间的无暇玉了。

  裴真意脑中纷乱,却还是这样想着。她下意识退开了一步,想要离沉蔻远些。

  但被放开了的沉蔻却并没有丝毫想要拉开距离。她见裴真意后退一步,便立即摘下了自己的幕离,将面纱揉作一团捏入指间,随后撩拨开裴真意身前的纱幕,站到了她眼前。

  “裴真意。”她看着眼前人清绝眼梢之上的水光,攥紧了手中薄纱。

  那就是眼泪吗她从未拥有过,也从未见过。原本她是该好奇的,但在如今当真见到时,她却只感到了一阵轰撞入心脉的窒息。

  “不要哭啊。”她叹息着伸出蔻色指尖,勾去了裴真意眼角的那点薄泪。

  “我知道人间不止有华灯明堂,也不仅是快意新奇。”沉蔻的面色映着穿纱而来的日光,仍旧是初见时候那样的妖冶,让人入眼便知非人间物。

  “真意,是什么样的险恶伤到了你”她的声音很轻,如叹又如吹,是裴真意从未听说过的惑人音色,无可匹敌。

  那声音驱开了缭绕的尖笑,推远了苦毒的谑讽,也将那远远近近缠绕耳边的铃音都模糊。

  “不论那是何等的险恶,从前我不知道。我只悔恨自己没有多一些神通,不能够去更了解这人间。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流泪,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你痛苦。真意,但我想知道,也想感受。只有在那之后,我才能告诉你那没有什么,那都没有什么。”

  “有我陪着你,以后我都陪着你。不论谁让你遭遇什么险恶,以后我都愿为你斩断。裴真意,我不要你难过。”她再度轻叹一声,终于还是伸出了双手,抱住了眼前人瘦削的肩头“不要哭啊。”

  被抱住的那一刻,裴真意并没有想到,这块无暇玉竟有这样的勇气。

  那勇气让她抛却了一切阻拦、卸下了一切妨碍,踏入尘土又探入纱帘,抱住了一个混乱疾苦的自己。

  她分明是这世上最懵懂的美妙之物,干净又皎洁、无知而无垢,却愿为了自己的一点眼泪,坠入肮脏的人间。

  这是她见过最有勇气而又无缘由的倾慕,也是她此刻最想要抓住、却又惧于玷污的心意。

  她到底没有见过险恶,也未曾体味过人间。而有朝一日,当她如同自己一般风尘满面,如今的意绪,她是否还会当真

  7.光风

  闹剧最终还是要收场,煎熬也很快结束。

  聂饮泉看着匆匆离开的裴真意,连一句请留共餐的邀约也没能道出。

  裴真意取了卖画的银钱,收入袖中,便带上沉蔻很快走出了勾晴楼的高门。

  “裴真意,裴真意。”

  沉蔻在她身后轻却略有些急促地唤了两声。

  裴真意停了下来。

  “你走得太快了。”沉蔻这才自后跟了上来,和裴真意一道并了肩。

  裴真意垂眸看了一眼,发觉沉蔻那步子诚然是袅袅款款,纤雅过于常人。或许这便是世间谁也肖不到三分的浑然天成,裴真意想道或许即便是天家里几代教养出最袅娜的身段,在她面前也犹欠几分舒缓。

  眼下已是酉时过半,日头西斜,隐没在了墀前林立的楼群檐角之下,沉入了远方不可见的大道尽头。

  周遭渐渐开始显得昏暗,不再像来时那样天光朗朗。

  “这是要去哪儿”两人走了一段后,沉蔻发觉眼前路并不是来时路,便带了些疑惑地问道“不是要回去么”

  “不是。”裴真意答道“如今画作已经卖出,我也无意再在墀前停留,或许过两日便要离开。”

  “墀前是朝中要地,珍宝琳琅自是繁华,有许多东西你都未曾见过。待会儿我便带你去市中走走,也好顺道为你置办些物什。”裴真意说着,将目光落在了前路之中。

  闻言如此,沉蔻自然欢愉,但随即转念,她又多了几分忧虑“可你不是最厌倦人多或许你还是不必勉强自己。”

  她语气仍旧幽幽,却夹杂了些最天然不过的忧心。裴真意不由向她看了一眼,才缓缓回道“无妨。”

  或许当真并算不得勉强。除去堂中两位师姐,裴真意自认从未见过谁,能让她感到不厌与安心。

  有这样一个无暇玉在身边,她至少也能够不再像从前那般伶仃。而不再伶仃时,有些东西就不会猝然浮出水面、袭上心头。

  两人沿着西巷,一路缓缓却也终于还是到了巷外道上,墀前里街市繁华的模样也就渐渐近在眼前。

  天色愈发昏暗,道旁店家商铺都在门外点起了灯笼,零星的光色团团闪着,将天中的颜色也衬得愈发黯淡下来。

  眼下到了市中,人也就多了起来。裴真意带着沉蔻走在矮墙的最边上,极力避开了人潮。

  沉蔻有些忧心地看了她一眼,心中总觉得她就是还在勉强。一时闹市嘈杂,二人前后错开,谁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各怀心思。

  直到眼前出现了高华红楼,裴真意才停下来。

  “进去吧。”她微微停顿,回过头对身后的沉蔻说了一句。

  那楼少有人进,乍看显得没有什么人烟。沉蔻上下打量了一番,便跟着裴真意进去了。在踏入高门槛之前,她本以为这又是个什么风雅之地,但踏入之后沉蔻确发觉,这仿佛只是家酒楼。

  不过是个极少人、也极华丽的酒楼。

  难道是为了避人,而刻意往贵的去处走沉蔻想到这个可能性,却也并没有觉得什么。她本就对钱财没什么概念,一时也就并不觉得裴真意败家,反而觉得她这个想法妙又恰到好处。

  入了门内没几步,很快便迎来了侍者,远远引领着,将两人带入了楼中第三层的雅间内。

  诚然是家华贵酒楼,私密性倒是极强。或许三层里的雅座平日都是为了接待高门大户而设,一时二人入了雅间后,虽然有两面都是通透的高窗,但四下垂坠了水晶帘或纱幕作隔挡。

  此间又是三层的高度,一时沉蔻站在那水晶帘内,虽可以清晰看见勾栏之下的街巷,那街巷之上的人却难以看见她们。

  沉蔻站在勾栏边,指尖将冰冷的水晶帘撩起几缕,透过闪着光辉的缝隙看向窗外楼下。

  日已西斜,残阳如血。眼前便是大半个墀前最繁华的市中,街巷迂回、琼楼林立,锦衣华服的世家纨绔们或骑高马或乘宝车,穿行在金雕玉砌的楼宇之间,各自为欢。

  再回过头时,侍者已经离开,只剩下裴真意坐在原地,举着只玲珑砂茶壶,看着一边为晚风翻浮的纱帘自斟自饮。

  沉蔻见状,便也在她对面靠着小桌坐了下来。明灯摇曳之下,两人都已经卸去了幕离和面纱,各占一段风姿,于云端遥遥两立。

  绝景如斯,便仅仅是一眼,都能将人心都攫取入画中,从而窥得极意。

  端盘入内的小倌儿根本不敢多看,一时只垂着头,将餐前果盘轻轻放在桌上,便一阵低风般屏着气息离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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