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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蔻闻言自是莞尔,二人一时说笑间,便皆各取了一只月灯,着笔落墨。

  裴真意作画自是行云流水,落笔一气呵成,纵使沉蔻想要的鹤与莲并算不得十分简单,但她朝身边看去时,却见数息之内裴真意居然便已经勾出了轮廓,竟是神形皆在,惟妙惟肖。

  沉蔻有些心虚,一时隐隐只觉得自己是在班门弄斧。

  纵使这些日子里她也同裴真意一道学过些画技,却到底还是不可能比得上裴真意天赋异禀又勤于练习。

  但到底她还是要画的。

  念及此,沉蔻握着笔,最终还是咬牙落了墨。

  鲤与莲苞,皆是一派红粉之色,沉蔻见裴真意画过太多次鲤,亦在光晤湖时见过她笔下许许多多莲图,一时便也算得有了几分熟练、并不太过胸中无物而生疏。

  眼下正是桂月时候,柳树枝条已渐渐开始枯瘦落叶,令人抬首便能见到月色。

  于是裴真意停笔后,微微抬眸便见到浅淡月色自那微微稀疏的柳枝之间筛漏而出,伴着树梢上系着的彩皮灯笼,将光华投在了石案之上。

  身边沉蔻仍垂着眼睫,正动作极缓慢地勾着赤鲤身上红鳞。

  裴真意不动声色朝纸上看去,却发觉沉蔻眼下手腕倒是极稳,所画物形倒也像极了她从前那些手稿,就像是一张凭着记忆画出的临摹一般,倒是中规中矩。

  沉蔻所画之物到底简单,相比于裴真意笔下半开的盛夏莲花,她所画便是简单得多的莲苞,尚且是并未开放的形状,伴着一尾赤鲤,线条并算不得繁复,对于裴真意而言,甚至便只是简简单单几笔。

  于是二人不过半晌,便皆交换了手中已绘好的月灯,一时彼此皆是心满意足。

  沉蔻得了裴真意所画天灯,自然是爱不释手,便边提在手中等着墨迹干涸,边看着裴真意提笔去画剩下几个天灯。

  放天灯之处是平原之上的一处小丘陵,同画台处相距不远。裴真意将余下五个天灯画好后,便站在了远处等着墨迹干涸、好将灯一并抱到那小丘陵上。

  两人正肩挨着肩低声交谈,沉蔻方才说完一段话,便感到身下衣摆被轻轻扯了扯。

  “嗯”她下意识垂眸看去,便对上两双眼睛。

  两个尚总着角的孩子正一人扒着石桌桌沿,一人揪着沉蔻衣摆,仰着脸看向沉蔻。

  纵使这两个孩子并算不得万分精致或粉雕玉琢,但数息对视间,沉蔻却十分喜欢这孩童眼中的无瑕意味。

  “怎么啦”沉蔻微微弯下腰去,抚了抚面前两个孩子柔软的头颈,问道“有什么事么”

  沉蔻素来声音轻且柔,且此刻又喜爱眼前孩童无瑕可爱,便连神情都更加柔和了一度,一时便令那几个孩子皆开心了起来,扒着石案的手也松了开,悉都朝沉蔻围拢了过来。

  这一松一拢,沉蔻便讶异间发觉原来这不仅是两个孩子,而是五个。

  一时眼前五个小孩儿的眼睛皆是一般无二的乌黑圆亮,正一个挤着一个、满含期望地看着沉蔻。

  “姐姐,你的灯画得好漂亮呀”为首的小孩儿鼓起勇气,抬手指了指沉蔻手里握着的那只莲花白鹤灯“我们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花灯”

  其余的孩童跟着附和“比先生画的好看太多了”

  “比阿爹画的还好看”

  “喜欢”“喜欢极了”

  “”

  一时小孩儿们叽叽喳喳的言谈声中,沉蔻看向了手里裴真意画的灯,不失笑间仍不忘逗逗那群孩子“那么那盏灯呢画得如何”

  她说着,指了指裴真意手中自己画的灯。

  沉蔻行此举本只是想听那孩子爱屋及乌地一道夸赞一番,却不想孩子心性最为诚实,一时间皆摇头道“那盏怎么比得上姐姐手里的好看”

  “不及的、不及的”

  这回便轮到了裴真意失笑,她看着身边明显笑得尴尬的沉蔻,伸手轻轻抚了抚她脊背,安抚道“没关系,总之在我眼中,你画的才最好看。”

  于是沉蔻没法儿,只好同那几个孩子明说了手中天灯是裴真意所作。

  一时方才言罢,那五个孩子悉都呼啦一声转了头,复又围向了裴真意。

  “姐姐姐姐,帮帮我们也画一盏罢”

  小孩儿举起了手里揉的皱巴巴的灯,上边的画看起来诚然惨不忍睹。沉蔻看了一眼,不由得掩唇轻轻笑了出来。

  裴真意给那几个小孩儿缠得别无他法,一时微微求助般看向沉蔻。

  “画罢画罢。”沉蔻也同那几个小孩儿一同闹,劝道“你看,只用画几只蝴蝶、画几朵五瓣花儿就好,便当是玩玩了。”

  她从未看见过如此被小孩儿纠缠得满面无奈的裴真意,一时不由得新鲜又欣喜。

  纵使沉蔻也并未同如此多孩童打过交道,却也知道孩童心性最为纯真,尤其眼前这几个又更是无瑕可爱。

  而若是裴真意喜欢他们、能同他们来往得开心,那便自然是好事,或许更能缓缓打开她那不爱同人来往的心结。

  沉蔻前思后想、神思游离,待到回过神来时,便看见裴真意已经同那几个小孩儿交谈了起来,正挨个儿仔细问询着各自花灯上想要何种花样。

  此间灯光与月色交织,火光翻浮。沉蔻便抱臂在一旁,满眼满心都含裹着细碎的笑意,看着裴真意的身影。

  “他们很喜欢你呢。”

  待到裴真意画完那五个小孩儿的灯,沉蔻便看着她怀里几个孩子所赠的香花与小囊,笑道“看看这小香囊,这女孩儿才这么丁点大,便能绣得如此精细,将来也必然是个巧手呢。”

  裴真意看着袖口不知何时沾染上的彩墨,也笑道“回去可要收好,莫负了这孩子心意。”

  两人一时笑谈着,也抱起了桌面上墨迹已干的月灯,向不远处丘地走去。

  裴真意牵着身边沉蔻的手,一时望望月色,又看看人群,忽而便觉得心下尤其松快,再无不悦或阴霾。

  “你说得对。”这样想着,裴真意便牵起了唇角,眼底含笑间朝沉蔻望去“人间本就是如此,光暗交织,沉浮皆具。”

  “该畏惧的,本就从来不应是我们。”

  她说着,复又抬头望向月色。

  此间嬉笑欢闹、踏歌欢唱之声,不绝于耳。

  68.情投

  “所以冬日时候, 你肯陪我去朝京了么”

  沉蔻接话接得很快, 她一见到裴真意有了释怀的苗头, 便紧接着问道“也可以陪我去见见朝中最繁华的街巷么我们能一道去京城九孔桥看火树银花么”

  月色灯火从枯瘦枝桠中穿落,投映在了沉蔻白皙得近乎剔透的脸颊上。她一时问得虽多, 语调却仍是柔柔软软的,并没有半分急切, 反倒像是恳求。

  裴真意闻言如此自然无心拒绝,便也柔着声音, 捏了捏沉蔻手心答道“好。自然好、如何都好。”

  于是二人皆是心满意足,轻声低语间放过了天灯, 又临到了溪边将三两河灯悉都入了那微凉溪水,直到怀中空空、再无他物可放,才一道又牵着马向齐云镇中折返。

  “我觉得来日得闲时, 或许我该多练练画技。”

  两人正坐在马背上悠悠朝回走着,裴真意便见到沉蔻忽然指尖拨下面纱, 露出鼻尖同小半个下颌来,同她道“朝中一画千金的大家近在身边, 我也不该总一窍不通才对。”

  沉蔻说着, 思索间曲起的指尖轻轻捏了捏下颌, 另一手牵着马绳,微微侧眸看了眼前路后, 复又道“不然若是旁人知晓了, 定要笑我不求上进、什么也不会。”

  沉蔻言罢便仔细想了想, 一时努力想要记起几个自己十分精通、能给人贴上金的拿手强项, 却想了半天,也终是一无所获。

  于是末了,她不由得又幽幽叹一口气,将面纱拉了回去,轻声道“从前你不爱见人尚还算好,若是往后你爱同人打交道了、朋友也多了,旁人一旦问起来我是谁、有何长处,岂不是太难回答”

  “且若是答上来了,人家也定要觉得于才于情,我不配你。”沉蔻越想越远,一时又微微蹙眉,轻声道“说不定便还要认为我是以色惑人,从而心下生出些瞧不起的情绪。”

  裴真意听到这里终于不由失笑“ 你究竟何处便算是以色惑人”

  沉蔻不语,只是微微转眸瞥了她一眼。

  这一眼暗含光华、欲语还休,其中风流意味,自是世间难寻、见者方知。

  只是这样月下朦胧的一眼,裴真意恍然便想起了二人于博山深林水烟之中的那回初次相见。

  那是她头一次见到如此浑然天成且不染尘埃的好姿容,不论身形或是神态,皆让她生出了此生不愿挪眼的痴迷之心。

  如此,若说沉蔻能够以色惑人,便绝非虚言。单单凭借她的好皮相,诚然是能够获得世上任何一人的全心全意。

  但在那之下,裴真意却知道,她当真勾人心魄、引人流连之处远非如此。

  不止她知如此,但凡是同沉蔻有过三言两语交情之人,皆不会对她有任何防备,更是会下意识同她亲近。

  有时沉蔻不在裴真意视线内时,裴真意便常常要想到若是当初她未能留住沉蔻、让她为旁人所留,那一切又将是怎样一番光景。

  每每如此假想,裴真意便要更深地觉得今生能够得此一人相伴,绝非有何“于才于情不相配”。

  分明是她更为侥幸一些,方能留住这一人,且为她所喜。

  一时夜色正深,两人一路向着空旷的落云山缓行,人烟便渐归于稀薄。

  马踏月影,铃声悠渺,裴真意在沉蔻那一瞥过后也伸手解开了面纱,双手松松地握着缰绳,看向沉蔻。

  “若是定要说个长处,你便自然是尚未自觉。”裴真意言语间双唇微微翕张,随后暂作停顿之时,又用齿尖轻轻咬住。沉蔻只是盯着她看,下意识地想要靠近、伸手摸一摸她。

  而待到回过神后,她只听到耳边裴真意续道“而我却能一个一个悉都细数给你听。”

  “嗯”沉蔻闻言微微挑眉,笑问道“是什么”

  裴真意闻言便笑,眉眼都在月下弯成了一泓秋泉。

  “其一呢,你并不是身无长处。”裴真意微微抬起一只手,比出一根指尖,数道“你学什么都快,如有神助。我同你相识至今不过是四月有余的光景,但你却已会了许许多多常人要耗数十年才能学会的事。”

  “单单是写字同作画,你便已能胜过这朝中半数的读书人。”裴真意说着,又竖起第二根指尖,道“且更为重要的,是你连我未曾亲手教与你的那些旁事,也都已是十分谙熟。”

  “一如厨艺,我几是一窍不通,你却已是有模有样了。”裴真意微微扬起下颌,朝身边沉蔻笑道“再如看那些话本同志怪,最初时你还需常常问问我其中缘由典故,但最近你却已经全然不用了。”

  沉蔻闻言也笑道“我亦觉得我所幸有这一个过人之处,若非如此,我恐是当真要显得既蠢笨又无知,不论如何都不及你了。”

  “那自然也不是。”裴真意摇头道“这些并不是你最好之处。”

  沉蔻见她神情虽仍旧浅淡,语调却相较于往日带了更多几分的认真,一时也不由得被夸得受用,正欲要追问她后话,便见到眼前已到了落云山外幽径。

  眼下夜色沉浓,子时已半,月色相较于先前大盛之时已西沉之兆,路面之上的月影也稍浅淡了些。

  裴真意已经解去了面纱,翻身从马背上下了地,而后微微仰起脸,朝马上的沉蔻伸出手。

  “你最好之处,是柔而非弱,无瑕无垢。”她轻轻握着沉蔻递来的手,而后将她从马上抱下“是意绪玲珑,通透人心。”

  “这是世间最难得的赤子心意,无可比拟。”裴真意牵着她的手,同她一道向眼前开阔原野的深处走去,一时浅薄月色之下高花弥望,四下静极。

  “但于我而言,这却并不是最为令我深感有幸、心怀恩典之处。”

  裴真意说着,将马放入马厩,又回过头来牵住了沉蔻的手。

  “最为有幸之处,莫过于你所倾慕之人并非他人,恰好是我。而我能得你三分喜爱,便已痴迷其中。”

  69.意合

  即便是许多年后, 每当沉蔻回想起这个生命中第一次的中秋灯夜, 仍旧会有朦胧的光影在眼前翻浮。

  不论过往多么久远, 那记忆中的一幕幕都仍旧是如梦似幻。光色斑驳间,一切都仿佛触手可及、近在眼前。

  仲秋过后, 便是桂月已半。原本微温的风也染上了凉意, 时间渐渐向九月靠近。

  蔺吹弦离山后时常有书信回堂, 她离开得急促, 一切安排得却十分妥当。

  裴真意原本便是云游朝中、所行无定处, 眼下十余年来难得回了落云山,又终于是心下了无负担, 便不由渐渐生出了些眷恋来。

  沉蔻解她心思, 知她这么多年不曾回过云堂,心下到底是想念。于是二人彼此心照不宣, 欲要在落云山中过完这个九月, 再动身向朝北而去。

  落云山中的日子不比在外颠沛流离, 更何况江心亭素来爱照顾人,于是每日里她便几乎是将云堂中三餐并起居都打点得清楚明白,井然有序。

  而沉蔻同江心亭交往熟悉后,一时便也自然同她分外亲密了起来。裴真意有时晨间起迟, 便常常是一个早晨都见不到江心亭同沉蔻。若是午间用饭时问起来, 便会毫不意外地知道是沉蔻同着江心亭两人一道去了山外镇上, 或是买些新鲜蔬果肉菜, 又或是买些新鲜作物的小种子, 优哉游哉, 不亦乐乎。

  沉蔻素来待人亲切,一时便连吴云一也对她生不出防备,若是沉蔻要唤她一道去镇上、叫她一同去摘蔬果,她也断然不会拒绝。

  于是相比起裴真意的悠闲自在,沉蔻在落云山中倒是要忙上了许多。

  裴真意对此自然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她乐得见到所有人都喜欢沉蔻,也极愿沉蔻多结交些除她之外的友人。于是这一月有余的时间里,各人皆是各自欢喜。

  然而欢愉常常仅在一瞬,待到裴真意恍然回过神时,便诚然已是九月将半,时值暮商。

  “眼下三秋将半,若是如今动身慢慢走,我们应能恰在元月前赶到朝京。”

  晨间起后,裴真意站在窗边,同窗外端着碗喂鸡的沉蔻道“你还想去朝京么还是更想要留在云堂再久一些”

  裴真意边说着,边揉了揉眼角,神情里带了几分晨间方醒的惺忪

  沉蔻闻言便抬起了头,将碗中谷里一气都撒了下去,随后走到了檐下廊内,同裴真意隔着一道敞开的雕花窗相对而视,答道“我自然是想去的。”

  她说完便将手中小木碗搁在了窗台上,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裴真意指节,倾身同她靠近间问道“可那要是你也想去才是。”

  “若是你更想留在山中,我便也想留在这里。”

  沉蔻笑吟吟地将指尖挤入她指节内,十指相扣后轻轻晃了晃,道“总之我想,什么时候都不算迟。若是你想开春再走,我也正好能够见到人间春花最好的模样;若是你想夏时离开,便也恰好能上朝北去乘凉。而后若是冬季、秋季,便也恰好是能在落云山中待上一年,自然是安逸稳定,怎样都好。”

  裴真意听完,只越发觉沉蔻如今能言善辩,一时不由得笑着捏了捏她脸颊“我知道,尽管你说这么多,但你却其实还是想要看朝京雪景的,对不对”

  沉蔻被她捏着半边脸颊,一时眼睫微弯道“这话,我可未曾说过。”

  两人一时谈笑,沉蔻便从廊外绕入了房中,又同她一道走出了房门。

  “天气已要转凉,若是要继续上路游方,首先得给你置办些衣物。”裴真意牵着沉蔻的手,将她手腕抬起后轻轻摸了摸“你总是摸起来这样凉,冷不冷”

  “你总说冷,我可从来没冷过。”沉蔻不由得舒开指尖回握住裴真意,感受她身上暖而舒适的体温“不用担心,若是冷了,我自会说。”

  裴真意抿唇看她一眼,指尖轻轻挠了挠沉蔻微凉的手心,轻声应道“嗯。”

  一时两人并肩朝花田中走去,远远便看到了正同吴云一一道刈着花梗草杆的江心亭。

  “师姐,我也来罢。”沉蔻一见到江心亭,便笑着朝她伸出手去,意欲接过她手中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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