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起来了。”她推了推沉蔻右肩,一时入手即便隔了层衣衫,也不难察觉到那触感柔凉。

  此间沉蔻面着墙,裴真意一手支在高床面上,微微倾着身,帐内微昏,光线暗弱,两人寂静了片刻,一时只剩下了彼此细弱的吐息声。

  而在这寂静之中,裴真意视线微飘,落在了沉蔻铺陈于枕畔床侧的发丝之上。

  似月边轻云,如洗羽寒鸦,蛛丝般细软却柔韧。

  就在裴真意无意识地想要伸手触碰时,眼前背对着她的沉蔻忽然叹了口气。

  就这一声之后,裴真意立刻撑着床面站直了起来,视线错开了枕边柔软的发梢。

  沉蔻抱着怀里的被衾坐了起来,而后顿了顿,才抬眼朝裴真意笑了笑。

  “今日该做些什么”她双手向后撑在床面上,仰面去看裴真意的同时将双腿放下了床沿,一时足尖勾住了鞋尖,有几分漫不经心地晃了晃。

  那晃的弧度并不很大,但裴真意就站在一旁,于是也仿佛被依稀蹭到了几次。她不动声色地朝边上挪了挪,回道“今日规整一番,或许晚间便离开墀前。”

  说着,她继续问道“此行我意欲前往戊原,你会不会骑马若是能会,从这里到戊原马行约摸需要一两日,你能否坚持”

  沉蔻正低头给自己系着襟带,闻言也并不加思索,只心不在焉地慢慢应道“许是会的。而若是会,那你能坚持,想我也是能的。”

  这话里无端带了自信,裴真意心下好笑,再开口时都带了点戏谑“你的意思是我能的事,你便能”

  “自然。”沉蔻扣好了衣襟,伸手够上足腕将鞋的后跟抚平,随后站了起来,同裴真意之间距离不过咫尺“那有什么不能的。”

  在她心里,裴真意同她都是一般的身娇体软、不知世事,即便裴真意因着生而为人的先天原因,或许会比她知道得多上一些,但说到底,大家也都一样只是小姑娘。

  “小姑娘”裴真意若有所思地看了沉蔻一眼,抿着唇点了点头,也不再多问。

  于是二人便束好了床幔,各自打点起来。

  沉蔻并不会束发,相比起来,穿衣她倒是学得很快,数十道繁琐的衣带纽扣都能应付自如,但唯独执篦束发一事,她总归有些处理不来。

  于是二人一番洗漱后,裴真意也只好站在了梳妆台后,拿起了邸店里自带的那枚角梳。

  其实是乐意的。裴真意伸手撩起一缕长发,将手中角梳别上,又一点点顺着发丝按下。

  从第一面的相见起,一切其实便都是乐意的,而裴真意自己也说不明白,那乐意里究竟掺杂了多少莫名无由的思绪。

  喜欢她白璧无瑕,喜欢她貌绝世人堪可入画,也喜欢她妖冶风情又烂漫天真独然气韵。

  就像是某一天忽然出现的什么惊喜,依了她向来所憧憬的一切,是人间里谁也找不到的珍宝。

  像是风尘仆仆之中偶然轻柔落在了她手心里的星光,温柔而熠熠,让她想要将十指都合拢,抓住那星光按在心口、让它仅为她一人所留。

  而这样的思绪与心事,全都不足为外人道。

  或许无关风月,也无关情仇。裴真意只是发自心底地觉得,这般纯粹又至臻的无瑕之玉,拥有了她如今没有的一切。

  而那一切,是她被剥夺的、曾经拥有的灵魂。

  用过午膳,两个人一道去了墀前里最大的马市,为沉蔻挑拣了一匹马。

  乍一看那马,便简直像是裴真意坐骑的亲兄弟。毛色皆是一般无二地黝黑泛光,就连尾尖与四蹄上的白色,都是一模一样的。

  沉蔻对此倒是很满意,她牵着那马,步子轻软地同裴真意一道往马道上走。

  “你看,它们很喜欢彼此。”沉蔻指着两匹马凑在一起的脑袋,同裴真意打趣道“果真是你我的马呢。”

  裴真意正站在马道边,将自己马背上捆着的东西分装到沉蔻的马袋中,无暇理会她,便只敷衍地应道“嗯,喜欢便好。”

  谁喜欢谁呢沉蔻见裴真意心不在焉,连她如此明显的话外之音都不予理会,一时便没忍住斜斜翻了个白眼,也不再出声,只挑着眉头跨上了马。

  此前她从未亲自驾过马,一时坐了上去,便有样学样地看着一旁马道上的行人,抬起了握缰绳的手,脚跟下压,双腿贴近了马肚。

  “呀。”或许是那一下夹紧的动作太过突然,身下的马不自在地动了几步,将沉蔻颠得耸了耸,在马背上轻轻地喊了一声。

  裴真意方翻身上马,闻声朝她看了一眼,却发觉再看时沉蔻已经很稳地驾着马走出去了。

  学得倒是当真挺快,裴真意也发觉了这一点仿佛无论什么事情,沉蔻都要学得比普通人快上一些。

  或许这便是天赋,就如同她生就的好模样、好姿态一般,是谁也妒忌不来的罢。

  想着,裴真意便也握紧了缰绳,朝着去路前行。

  “我能的事,你便能”

  裴真意的声音夹杂了七成的揶揄,笑意十足。

  她看着腰身软成一滩趴在马背上、马镫都要踩不住的沉蔻,勒住了缰绳,停在了原地回头朝她看。

  “裴真意,这都要一整天了”沉蔻见她再看自己,便撑着又坐直了起来,小声抱怨道“午间都还什么也没吃呢,我受不了。”

  “不是早便同你说了,晚上到了再吃”裴真意看着她分明不满却仍旧强行正色的神态,心里好笑,面上也绷不住,唇角也依稀翘起了点弧度“且你不是吃了带着的那块甜饼连我的都让给了半块与你,还不够么”

  “那算什么甜饼,”沉蔻幽幽叹了口气,样子分明烟水般迷离,说的话却带了几分不满与赌气,“甜味儿薄得半点尝不出来,我想吃鱼。”

  想吃鱼裴真意终于绷不住笑了“那便咬你自己,你不是鱼么”

  沉蔻懒懒地横了她一眼,一时也懒于反驳。

  “下来罢。”裴真意翻身下了马,一时雪青色衣摆都在风中翻飞。她朝沉蔻伸出双手,抱住她的腰将她一举抱下了马。

  眼下早已远离了繁华的墀前,马道上少有人烟。日渐西沉,风却还轻缓,距戊原还有很远。

  余晖渐收之时,裴真意轻轻拍了拍沉蔻的肩,指尖撩起她一缕鬓发,眉梢眼角都含着依稀笑意“你看你娇生惯养,吃不得苦。”

  沉蔻想要反驳,但她看着裴真意如常的神色、听着她平稳如旧的气息,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沉默。

  裴真意的指尖仍旧勾着她鬓发,像是昨夜里缠弄那段月色一般“你确实还是个小姑娘但我不是。”

  “所以接下来的人间路,你不用太靠自己。”

  “由我带着你便好。”

  10.翚飞

  戊原居于朝中偏南,临了一条大川,傍着一片大泽。川泽之中鱼群繁多,芦苇成群。

  裴真意载了沉蔻小半路,两个人最终还是在第二日的午间来到了戊原。

  风色缓缓,泥泞潮湿的江边道蜿蜒前伸,随着二人与戊原镇愈发靠近,马蹄终于也踏上了粗糙的青砖。

  两匹骃马一前一后,马蹄声交错轻笃。沉蔻坐在裴真意身前,摘了幕离隐在裴真意的纱幕里,二人距离很近。

  裴真意对她半点也不排斥,反而时不时在颠簸时把她抱得更紧些,以防她这样软软地靠着滑下去。

  一路看过了许多野路风光,戊原长川与墀前的博山全然不相同,一路来都是最广阔而辽远的景象,让人一眼望不见四方环绕垂下的那芦荡与江水的尽头。

  飞鸟破空,浮鱼生漪,走过了最后一段青砖路,两人终于也步入了戊原镇的镇门。

  相比于墀前的游人如织,此地倒显得有了几分清冷。但这份清冷正合了裴真意的心思,让她心情也隐约松快起来。

  此前仿佛下过雨,戊原的砖路上带着些斑驳湿痕。

  那湿痕已经被风拂干了大半,只剩下一些稍深的砖坑里还蓄了层薄水,那水面映照出天光,又为马蹄踏碎。

  “到了”沉蔻微微直了直身子,刚想要伸手拨开眼前纱幕朝外看,便被裴真意伸手按了回去。

  “莫动,我看路。”

  戊原很静,风也很沉,裴真意听闻此地前些日子才经过一场大水,她环视一圈,入目行道两旁的矮房墙壁上都还有明显的深色水痕。

  那痕迹像是一道刻度线,恐就是大水湮到的地方,没过了门窗,就连最顶而细小的通风口也未能幸免。

  看到这里,裴真意便觉得眼下这沉寂,带了几分凄苦。

  “好腥啊。”沉蔻不自在地动了动,微微叹气。这里四下都是江水的腥味,不像是博山涧潭的甜。

  “下来罢。”眼下已经进了镇子,裴真意说着便将沉蔻的幕离递到了她怀里,自己则将面纱拉到了鼻梁上,翻身下了马。

  戊原镇里有些空,街巷之中的风都毫无阻拦。裴真意看着道路两旁湿润而微腐的一滩滩印记,猜想或许这里原来时,也曾经是个热闹沸盈的街市。

  “有什么办法田地都被淹完了,孩子也被冲没了好几个。”

  小旅店的店家语气很平静,伸手拨着一只断了柱的算盘,眼皮也没抬“两个人一共一吊钱。”

  “现在虽然活下来了,却几乎什么都没有了。”那店家收了裴真意递来的钱,纳入了钱柜中,将房牌递了出去“官衙与大户都像是没了声,赈灾除去最严重的那会儿开了仓、补了些银钱,如今我们半安稳半难活、正是摇摇欲坠的时候,却没了半点动静。”

  “辛苦了。”裴真意微微叹了口气,朝柜内神色平静的店家微微点了点头“我还需在戊原停好些日子,便劳烦主家多多看顾。”

  那店家没什么精神,点了点头挥挥手“那是自然,我虽这样说,却到底不会亏待两位,大人不必担心。”

  裴真意点点头,便带着沉蔻自己动手卸下行李,朝那潮湿的院落走了进去。

  “裴真意,”走入院内后,沉蔻就卸下了幕离,也将面上的轻纱拉到了脖子上,“这里死了很多人么”

  沉蔻的语气幽幽凉凉,总是无端带着一股轻飘,这话说出来后,裴真意有一瞬间的恍惚,一瞬间分辨不清她究竟是在问自己,还是话中有话要同自己说。

  她愣了愣,回头看见沉蔻面色布着困惑,才缓缓定下心来,答道“人应是去得不多的,只是财货应损失了大半。”

  “你不是有很多钱么,方才为何不施与那人一些”沉蔻看着推开了房门的裴真意,语调仍旧不解。

  裴真意听到这里才心下失笑。到底还是块无瑕玉,做什么事都没有顾虑,天真善意又怀满了勇气。

  “我是有那个钱,”房中窗净几明,裴真意将行李放在了小案上,“我的钱若是都给这店家,她便可以今生无忧。可以离开戊原,前去墀前,再开一家新的旅店。”

  “她会拥有一个新的人生。”裴真意将东西取出来后,伸手推开了房中的小窗。

  细弱的水汽扑簌簌从窗边落了进来,将一小块窗台木沾湿。裴真意回头看着沉蔻,神色平静,一如既往。

  “但我给了她,这条街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失去的东西,或许要比这店家还多,他们或许没了最心爱的孩子,没了相依为命的另一半,没了房子、没了田地、没了口粮也没了赖以生存的钱财。”

  裴真意鲜少同人说教,她甚至此前都很少同人说这样多的话。于是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了顿。

  沉蔻的面色仍旧带着疑惑,但那疑惑已经不再是先前那样单一的疑问。

  “红尘疾苦世多罪,但凡生者皆有所陷。”裴真意像是想到了什么,语调变得轻了起来。她看着沉蔻的目光很直白,但那直白却又像是穿过了眼前种种,望向了更加遥远的重重迷津。

  “我助得了一人,也救不了整个世间。况且我所行之道,也从来不是为了去度化什么苦厄。”裴真意收回了视线,从窗边走开,将桌上那只细口粗瓷的花瓶放在了窗台之上。

  “没有人会在泥潭之上抛给你蛛丝。所有人都一样,没有人来拯救,只能靠自己。”

  裴真意的声音很淡,方才那一瞬的失神已经过去,眼下便又是神色如旧,一派清浅。

  沉蔻静默着,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有明白。

  她正默默思索着,就见裴真意走了过来,忽然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那触感很轻很柔,带着些微温热的气息。

  裴真意收回手后,并没有说话也没有笑,甚至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她,便错开了身子,走到了房中的另一处。

  谁都是很不可靠的,就连她曾经看作是最最崇高的师父,其实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光华一瞬。许许多多的事情,是谁也没办法补救的。

  无论是师父、还是师姐,不论幼年时候裴真意自己如何地将她们看作巨人,但当真到了泥潭深处、地狱关前时,能救她的人,终究还是只有自己。

  无人为她撒下一线救命的蛛丝,也无人给她送来雪中的慰问。

  但这并不是怨恨,也不是怪罪她们。裴真意仍旧还是和从前一样最最敬爱师父,也还是同往常一般喜欢两位师姐。

  但她只是终于随着时光退却,而渐渐从懵懂昏黑之中明白了人间再常见不过的、她早该有所觉悟的常事。

  她所仰仗依赖的亲近之人,她们其实并不能救自己。她们没有神通,而同在苦海中翻浮,便不会有人带自己脱离。

  一切都并不是怨恨,也不是怪罪。

  她依旧怀恋她们,只是如此而已。

  戊原多雨,两人收拾好房中物什后,窗外便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晚春细雨。

  如今已将立夏,那细雨便是乘了南风而来,带着丝丝温热的氤氲气息,点点零落在房檐之上,花了许久才汇集成流,缓慢顺着檐角滴下。

  午膳过后,裴真意看着窗外的天色,找店家取了两把伞并两件蓑衣来。

  “做什么”沉蔻接了伞,看着裴真意拿了个布袋,疑惑地问道“现在出门”

  尽管这样说着,沉蔻确还是很快地整理好了衣衫,穿上蓑衣后也拿了个布袋,有样学样地站在廊中等裴真意。

  “少了几色颜料,我去看看此地有没有卖。”裴真意替沉蔻理了理衣摆,抬眸看了眼雨势“但恐怕是没有了。若是没有,便去来时经过的那片林地,找些草实,明日之前做出来。”

  沉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两人牵了马,便开始往戊原镇深处走。

  雨势开始缓缓见大,落在蓑衣之上也变得呯嘭有声。沉蔻一手握着缰绳,一手便去接那雨水玩。两人缓缓走在几无人烟的街巷上,入目连米粮铺子都并未开张。

  细弱的炊烟搏不过雨点,歪歪斜斜地袅袅升起不过数尺就消散,裴真意向那几户人家里看去,一时只见许多个小孩儿围成一团,家主不知何在。

  她一时有些懒怠于下马,便微微倾身朝那黑黝黝的门洞里招呼发问,想要得知此地可有画斋墨坊。

  她骑的马太高,人又披着蓑衣、戴着面纱,浑身皆是清冷不近人,几个小孩儿看了就大气也不敢出,更遑论有谁来回答。

  裴真意对小孩儿并不像对其他人那样毫无耐心,一时便再问了一次,静坐在马背上等回答。

  但第二遍的发问方落音,就从那门洞内出来了个成人。

  那人面色困倦,从门边朝外探了探头,极快地看了坐在高马背上的裴真意和沉蔻二人一眼,又将半边身子隐回了门后。

  “两位大人,此地没有墨汁颜料卖。都已经这个样子了,谁还有心弄文弄墨没有的,没得卖的。我们不卖那些,不卖了。”

  那人说完后,仍旧在嘀咕些什么。

  裴真意见此地诚然萧索,便点点头道了声谢,朝沉蔻看了一眼。

  而二人方准备离开,就听见门边那成年人继续开了口。

  “两位大人,买不着笔墨,要不要买个仆从”那人已经从房门里走了出来,一时定定地盯着二人所乘之马,目不转睛。

  “什么仆从”沉蔻不知他所指,好奇地问了问。

  那人见沉蔻发问,一时面色便忽然一扫困倦,立刻将房中几个孩子拽了起来,推到了门外的大雨之中。

  “小姐、大人,贵人,我这几个孩子都很老实,腿脚利索,牙口很好,不怎么生病,不识字也不怎么会说话,都是老实的好孩子。两吊钱便可以给两位一个。不,不,一吊钱,一吊钱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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