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两世为人，容成瑾一直都是全瑞王府最矜贵的人, 曾踏足过的最肮脏的地方, 大约便是与陆兰琛一起游玩过的野外, 雨后的土地, 让她踩了满脚的泥。

　　而如今, 她却瞒着了所有还在为容成璇发愁而无暇去顾及其他的家人，穿着十分厚实的斗篷, 戴上了斗篷上那能遮住她大半张脸的兜帽，在众人的护卫下, 走进了一间牢房。

　　一间阴暗潮湿散发着淡淡臭味的牢房。

　　看守在外的狱卒正要替她开门, 几只老鼠便窜了出来，吓得容成瑾身后几个娇气的侍女不住地叫。

　　容成璇到底是位郡主, 相对来说待遇已是不错，一间牢房里就只有她一个人，此时的她, 正苍白着脸，蜷在了一角, 对他们的动作, 好似并没有什么感觉。

　　只看了这么一眼，容成瑾就险些落下了泪来, 容成瑾走到了妹妹的身边坐下，让她的头靠在了自己的身上。

　　许是因为这许久不曾感受到的温暖，沉睡的女子睫毛轻颤，悠悠转醒。

　　觉察到自己正靠在一个人身上, 她的头也不由得动了动，却并没有离开，似是冷了太久，还不舍得这毛绒绒的触感。

　　她的嘴唇瓮动着，轻声问：“你是谁？”

　　容成瑾只轻轻唤了一声：“阿璇……”

　　容成璇神情一滞，一双疲惫的双眼也瞬间便睁圆了，“姐姐……”

　　她仿佛突然便有了力气，愣是拖着沉重的身躯离开了容成瑾的身边，一个人又重新蜷到了角落。

　　显然，此时的她，不希望看见瑞王府的任何人，而这其中，尤其是容成瑾。

　　哪怕她明白，她的姐姐总是那么温柔，并不会嘲笑于她，她也还是觉得受伤。

　　因为，这个现如今害了她的男人，正是她姐姐当年不要的，她将他当成挚爱，当成唯一，可是最后，他却抛弃了她，去到了另一个女人的怀里，让她落得了这么一个凄惨至极的结果，多么讽刺。

　　“阿璇……”容成瑾缓缓向她走了一步，又轻轻地唤了一声。

　　“你走……”容成璇用微弱沙哑的声音，如此祈求道，“姐姐，我求求你，你走好不好？不要管我，不要管我。”

　　容成瑾知晓容成璇不想看到自己，却仍是温柔地安抚她道：“阿璇，我只是过来告诉你，很快了，很快你就可以出来了，相信爹爹与王妃，也相信我，我们一定会救出你的，你不要害怕，真的。”

　　容成璇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不必了，这样的我，纵使是出去了又能如何呢？求求你，就让我死在这里吧，让我与我的孩儿一起死在这里，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在做了瑞王府十几年的透明人后，还要再做瑞王府唯一的污点……”

　　听到污点二字，容成瑾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她道：“千万不要这样说，在瑞王府中，没有人会把你看成污点，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可是，你不能自暴自弃，你不在乎我，也得好好想想爹爹啊，你也是爹爹捧在掌心的宝贝，他很爱你，为了你，他也愿意去牺牲一切。”

　　容成璇顿了顿，却是突然反问：“姐姐，这个一切中，包括了你吗？”

　　容成瑾没有想到她竟会有这样的一问，神情一滞，便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似是感觉到了容成瑾的发愣一般，背对着她的容成璇道：“可如果是为了你，他却是一定可以牺牲我的，都是如此，爹爹，阿娘，他们都是如此……”

　　容成瑾听着她这样颓废的话语，就好像她对所有人都不重要一般，心中不由得升起了几分怒气。

　　“你到底是把自己给看成了什么？你明明知晓，这是绝不可能的！”

　　然而容成璇根本听不进她的话，她又叹了一口气：“姐姐，你走吧，我不值得你关心，我并不值得……”

　　“阿璇……”

　　“姐姐，我求你，你走吧……”容成璇的语气，虚弱而又坚定。

　　容成瑾只得离开了，但她也没有忘记自己此行其他的目的，虽然这里也早有父亲派了人来瞧着，如果一有情况便能立即通知王府，但她仍是留下了一个王府的厨娘，专门给容成璇做她旧日里喜欢的膳食，毕竟容成瑾无论如何，也总是想要妹妹能过得稍微好一些的。

　　*

　　*

　　两天，只有仅仅两天的光景，便有消息传了过来，怀孕八个月的容成璇，竟是早产了。

　　容成瑾脸色顿时一白，怎会这般快！

　　她想也没想，连外出的衣服也没有换，让柔杏去拿了柜子里最近的一件斗篷，便急急地赶了过去。

　　还是陆兰琛多了个心眼，让下人赶紧去请大夫，而且让他们等到王爷回来时，要立即上前通报。

　　当容成瑾终于赶到之时，她的妹妹容成璇躺在那里，早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了。

　　侍女苦劝她别进去看容成璇，毕竟，这可不是什么闺阁女儿应当进去的时候，可是容成瑾又害怕冲撞什么呢？多少年前，她又不是没有生过，她知晓那究竟有多痛苦，也知晓那有多无助……

　　当容成瑾毅然决然地冲了进去时，一阵小猫一般的哭声便突然响了起来，听到这个声音，容成瑾的脚步也不由得停滞了，只因她已出了神。

　　这是……她妹妹的孩子么……

　　不似她的孩子一般，生来就是个死胎，这个孩子竟是很是坚韧，纵使母亲受了那样多的罪，纵使在这样可怕的环境，都好好地存活了下来。

　　容成瑾怔怔地走了过去，她看着眼前婆子怀中被裹成一团，只露出一个血糊糊满是羊水的脑袋，看着这个小小的紧闭着双眼的孩子张大了嘴卖力地哭着，哭声却仍旧那样虚弱，她忽然便流泪了。

　　那婆子一边拍着孩子，一边小心翼翼地对眼前的郡主道：“是位姑娘。”

　　说完，她顿了顿，脸上的神情突然便变得十分为难了起来，“但乐安郡主……”

　　容成瑾秀眉微蹙，正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就在这时，她的耳畔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微弱的声音：“是你么……姐姐……”

　　微睁着双眼的容成璇疲惫地躺在那里，身下依旧在汩汩地流着鲜血。

　　容成瑾猛然回过了神来，她跪倒在了容成璇面前，便冲虚弱的容成璇笑了笑，颤着声道：“阿璇，你知道了吗？是个女孩儿，是个同你一般漂亮的女孩儿。”

　　然而，在容成璇那早已麻木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喜悦，她只是一点一点地偏过了头，看向了身旁的容成瑾。

　　她看着容成瑾哭泣的模样，微微一愣，那原本无喜亦无悲的神情，也忽然开始有了变化，她颤抖着，竭力抬起了手，便虚虚地抓住了容成瑾的衣袖，并恳求道：“姐姐，你给她起一个名字吧。”

　　猝不及防听到这样的请求，容成瑾有些惊讶，但看着现在的容成璇，她也不想多问，她没有思索太久，便说出了一个名字：“静远，就叫她赵静远好不好？”

　　这并不是容成瑾临时想出来的名字，这是上辈子的她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给自己腹中的孩子想的名字，若是男孩儿就叫致远，而女孩儿就叫静远。

　　可是一直到了最后，她也没能将这个名字赋予她的孩儿，如今重活一世的她，认清楚了自己糟糕的身体根本就不适合孕育孩子，更是认清楚了自己的心，早已没再想过儿女的事情，将这个名字赠予妹妹的女儿，倒也不错。

　　然而，容成璇却轻轻地摇了摇头，容成瑾抿了抿唇，以为她不喜欢这个名字，正要再想想，容成璇却又开口了。

　　“不要姓赵……也不要让她跟我姓……”

　　这么说着，容成璇的目光便透过了容成瑾的身影，看向了容成瑾身后的那个同样满脸哀伤的美丽姑娘，那个她曾经深深地嫉妒过的美丽姑娘。

　　大约是因为这里除了她们姐妹外，她只知道陆兰琛的姓，于是，她闭了闭眼，道：“不姓叛国的赵，也不姓这尊贵的容成，就让她姓苏，叫她苏静远吧……”

　　赵是一个耻辱的符号，而作为国姓的容成，则是压在她身上十八年了的包袱，所以如今，她只想让女儿姓此处随意一个平凡女子的普通姓氏，以后也可以好好地做一个普通的人。

　　不要随赵睎阳，也不要随她容成璇，就当，就当她并不是他们的女儿，毕竟，做他们的女儿也不是件什么好事……

　　如此想着，她握着容成瑾衣袖的手又用了用力，“姐姐，答应我，让她活下去，远儿只是一个还什么也不知道的孩子，让她活下去，就算是将她扔到民间，也请一定要让她活下去。”

　　容成瑾道：“静远自然是会活下去的，与你一起活下去！”

　　容成璇忽然轻声一笑，笑声之中，满满皆是悲苦，“你果然，不愿答应我。”

　　见她如此，容成瑾心头一痛，脸上神情也愈显凄凉，她温柔地抚了抚容成璇瘦削的脸庞，道：“我答应你，我会誓死保护她，让她活下去，我答应你……”

　　说到最后，容成瑾已是泣不成声。

　　容成璇终于真心实意地露出了一抹极清极浅的笑：“我相信你。”

　　容成瑾弯着泪光盈盈的眉眼道：“不止静远，你也得给我活下去，大夫很快便会过来了，你也得给我活下去！”

　　容成璇摇了摇头：“我知道，我是活不成了的……”

　　“不许胡说。”容成瑾连忙出言打断道。

　　“姐姐，有些事情，并不是你不愿见到，便不会发生。”

　　容成璇望着她道：“就像我从来都不愿恨你，可最后却还是恨了你好多年。”

　　也许是知晓有些话再不说，便这一生都不能说了，容成璇也终于将埋藏心底多年的一些话，通通说了出来。

　　“我恨你，早从我刚记事开始，便已对你有了恨意，我阿娘越是让我让着你，愈是让我护着你，我便越是觉得恨你，为什么连她，也是偏心的呢……”

　　容成璇的声音，又酸又涩。

　　不知为何，在这样的时刻，她突然格外思念她的母亲，那个虽然秀丽，却还说不上特别漂亮，笑起来时，隐隐透着几分狡黠妩媚的女人，只是可惜，她的母亲空长着一张颇为精明的脸，却从来，都做不了一个精明的人。

　　容成璇的母亲出身于勋贵之家，是伯府的千金小姐，虽然看似身份十分高贵，其实，却是许多人口中的破落户。

　　因为这个伯府，也就只有一个爵位能拿出来说了，他们住着自祖上留下来的豪华宅邸，却奴仆极少，一家人每年都置办不了几身新衣裳，过得十分的拮据。

　　甚至，夫人小姐丫鬟们一旦无事了，便会钻在房间里头做绣活，然后再托了小厮出去卖了钱来补贴家用。

　　容成璇的母亲，只有在后来年纪渐长，到了该说亲事了时，才戴上了些祖上留下的体面头面，穿上了华丽的新衣裳，被容成璇的外祖母带出去交际。

　　那实在是一段难熬的时光，家里如此贫困的她，站在一群真正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贵族夫人身边，纵使她的母亲再如何心大，心中也难免还是会觉得自卑，会缩手缩脚，显得小家子气。

　　没有十分惊人的美貌，家里头又是这般境地，那些王孙公子世家大族自然是瞧不上这个姑娘的，而普通官宦子弟或许有愿意娶的，但容成璇的外祖家又成心想靠漂亮的女儿去狠狠捞一笔，哪里舍得让女儿就这么便宜地嫁了。

　　而惦记着这家的爵位，又有的是钱的那批人，他们大约还是更愿意出上一大笔嫁妆把女儿嫁给伯府的大公子，让女儿来做未来的伯府夫人，让自己的外孙做未来的伯府继承人，而区区一个伯府大小姐，又能顶个什么用呢。

　　所以，在容成璇母亲十八岁那年的一道圣旨，倒正好解了他们家的燃眉之急，这个因寻不到合适的婚事，只能一拖再拖的姑娘，竟是被指给了瑞王做侧妃。

　　她的母亲，单纯而知足，而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前王妃，亦是个温柔厚道的人，两个姑娘相处得很是不错，在那时候，她母亲唯一总是惦念的，便只有家人。

　　就因为先王妃的宽容，因为先王妃对母亲资助家里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傻傻的母亲就把先王妃当成了恩人，把容成瑾看成了自己另外一个女儿。

　　在先王妃早逝后，便是她母亲的温柔，给年幼便丧母的容成瑾撑起了一把伞。

　　她知道，母亲并非爱她比姐姐少，母亲让她保护姐姐，让着姐姐，不过是因为她身体康健，而姐姐身体不好，可是她不想，她就是不想要这样偏心又平等的爱，她从来只想要唯一，她只想要一个完全属于她一个人的母亲。

　　可是，这个心愿，一直到数年前母亲的离世，她都没有实现……

　　王妃去世，出身伯府的侧妃数年后竟也跟着去了世，堂堂的王府，自然不可能去让侍妾来掌管中馈，教导两位千金，本已无心续娶的瑞王，也只得在半年后迎娶了崔氏。

　　看着喜气洋洋的王府上下，看着那明艳照人的新娘，看着笑容满面的容成瑾，那时还小小的容成璇突然就为母亲觉得不值了起来。

　　母亲多年的操劳，换不来父亲的留恋怜惜，母亲多年的温柔怜爱，也换不来此时容成瑾片刻的伤心，才仅仅半年呀，他们就已经变得多么的开心，只有她，只有这个并不被重视的她，还依旧在心心念念着她的母亲。

　　所以她那时便觉得很恨，她深深地恨着这个家里的所有人。

　　但那时，容成璇仍是念着母亲生前曾对她所说过的话的，仍是打心底里依赖着姐姐，想要好好护着柔弱的姐姐的。